双树下,句芒将沙婆拘揽在怀中,不知过去多久,被吹走的一行人再度回来此地。
“句芒大人、明王。”雨蝶手握丝绢,擦拭眼角的一抹泪痕。
“为什么会是这个结果!”洛轻雪摇头道。
如鸳微笑:“倒也还好,一切都过去了,众生心里,句芒大人依旧是像太昊一样的至善神明。”
就在此时,出乎所有人预料,吕长歌高举重剑,朝迟暮垂危的孔雀明王挥下。
句芒扭动身躯为他遮挡,生死攸关之际,剑与之不过毫厘,吕长歌及时收手,对句芒道:“请让路。”
“大叔!你做什么!”云遥高喊。
“我要他偿命,为渤海沿岸的数千人。”
洛轻雪道:“句芒大人已用毕生修行超渡亡者,为他洗涤罪孽,这还不够?再说没有他们,我们根本无法来到归墟,无法度过此劫呀!”
吕长歌置若罔闻,依旧朝着句芒:“请让路。”
句芒道:“诸事因我而起,若真有偿命一说,就让我来偿还。”
沙婆拘紧闭双眼,拈花一笑:“别拦他,我承认过去全数罪孽,即使超渡也无法弥补所有。倘若少活片刻,能平抚世人心中创伤,我身为至善的太昊之子,万分有幸。”
雨蝶道:“大叔,明王已时日无多,最后的时光,让他安歇可好?前日在海边时,我的确说过,律法是为警示生者,但天下如此多是是非非,不能一言以蔽。”
“此乃我执念,无法接受这样开脱。”吕长歌再度挥剑,这一次,句芒被怀中人紧紧握住双手,难以抗拒。
危难之时,如鸳蹿出挡在身前,吕长歌怒瞪双眼:“你也要阻止我?”
如鸳道:“我明白,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是你们市井中的俗语。”
“前半句你可以不用说。”
“抱歉,我忘了你欠的钱也不少。我明白,杀人偿命不无道理,可超渡无法弥补,难道再添一命就能挽回?你没有错,但若心怀天下,双树园里的二位神明又如何不在其中?我恳求你,能否放下江湖秉性,宽恕一回?”
“我做不到,我身为人,无法接受一个视人命为草芥的罪徒能够善终,倘若将一切归咎于心性,所有罪孽都能因忏悔而抹去,我生在世上,手握此剑是为何?”
吕长歌一把推开如鸳,高举重剑,紧紧闭目:“谁拦我,谁与他陪葬!”
那惊世一剑挥下,满天花瓣随之舞动,雨蝶双手抱拳,置于身前诵念:“桫椤双树,半枯半荣,桫椤花开,盛者必衰,唯有,无边的慈悲永存。”
众人不敢、不忍再直视,但当睁眼,二神皆安然无恙,只是沙婆拘被斩断一缕长发,飘落在花海中。
五尺重剑立于一旁,吕长歌的身影早已远去,在山丘下的夜幕中,遥望九天星河。
众人相视一笑,洛轻雪长叹:“真不容易,他这样的倔脾气都能放下了。”
云遥欲讨要木行旗,此刻却不知如何开口,亦不愿叨扰他们最后的时光。
休憩之际,他信步走到吕长歌身旁:“大叔,谢谢你如此宽容。”
“我也没想过,自己会有改变的一天,”吕长歌饮一口说着,“若世间都能变为像归墟一样的乐土,彼时,我就真正不用再挂怀。”
“也许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但我们一直在为之赴命的路上。”
吕长歌抬起右手,回想天璇星宫中被雾然所下的诅咒,历经此事之后,句句偈语如噩梦飘荡在耳边。
“在你临终之际,会变成一个杀人如麻的嗜血狂徒,染尽无辜者的鲜血,亲手毁掉你自己一生的信仰与追寻。”
“大叔,你怎么了?”云遥问道。
“若是将来有一天,我也因种种缘故与他一样,变作一个杀热不眨眼的邪魔,你们会不会一样选择原谅我?”
“你在说什么傻话?”
“倘若真有这一天?”
“我会唤醒你,不顾一切,因为我知道,你虽然臭毛病多得数不过来,但绝不会是那个样子。我当尽我所能让你恢复理智,哪怕揍你一顿也好,可是,能否原谅……只有问你自己了,我最怕你自己都不知该怎样面对。”
“哼,老子当然是装晕蒙混过去,我还会承认不成。不过,即使有你这一句戏言,我也觉得很欣慰。”
“这不是戏言,是我的承诺。”
归墟上空的海渊浮现异样,句芒仰首望去:“又有人闯入此地。”
云遥道:“魔幽都已收手,还有谁会来?”
“八成是天庭又来了,”如鸳道,“之前那位晴岚仙子没能得逞,或许请了更厉害的帮手。”
沙婆拘始终紧闭双目,此刻亦感知动荡:“我该走了,天界中有不少曾在上古一战时见过我,更因我而失去至亲、挚友,我不能连累你。”
句芒道:“能与你多留一刻,我无所畏惧。”
“足够了,终要离去,就让我再为此地贡献一分。”沙婆拘的身影渐渐虚无,化为飘散的灵力,铺洒在辽阔旷野。
那些曾因为赢丑、因为他而变得枯黄甚至黯黑的花草,皆还复鲜艳的色泽,一场场恶战,好似从未有过。
“我看见了!”沙婆拘睁开双眼,满目欣喜地大笑,“我的眼中不再是一片血色,我看见生命之绿,看见记忆中数千年前该有的模样。”
众人默默凝望,目送他归去。
不久后,两名三丈有余,寻常人五倍之高的巨汉踏入此地。手执双锤,面孔并不陌生,在昊天塔的回忆中,正是这两位巨灵神将尧押送至九天城外,而两人之间,除了铠甲下一个身着褐红底袍,另一个身着墨绿底袍,也近乎全无差别。
“拜见句芒大人!”
句芒道:“宿参、宿商,三千年未见,来此地何事?”
身着墨绿底袍名唤宿参者,放下双锤俯首道:“句芒大人,我们奉玄女之命来取木行旗。”
“你们来晚了,我已将木行旗交予值得托付的人手中。”
“大人言下之意,是玄女不值得托付?”
“若是宓妃派你们前来或可商议,至于她,免了,数千年来,她已渐渐活成伏羲的模样。”
宿商道:“句芒大人,我们敬您三分,您却口出狂言,恐有失身份,您可知眼下三界将会面临怎样的浩劫?”
“我明白,可身在天地间,有所为,有所不为。”
“既然如此,就别怪我等无礼了,即使是您,我们也当尽力一战,将您带回天庭!”
众人深知,此时句芒散去修行,已无力对抗两位巨灵神,他们迎面走上去,绕过句芒一双巨大羽翼,云遥手握剑柄侧目道:“这一战交给我们。”
句芒沉默无言。
顷刻,两人挥舞双锤,落花满天,风流激荡。
宿商大喝:“句芒大人,您的气息似乎已不堪重负,可派几个归墟小仙便来阻止我们,未免太过妄想。”
五人分作两路,吕长歌与洛轻雪以蛮力迎战宿参,宿商则被如鸳残缺的狐尾缠绕,云遥舞动四面剑气穿梭游荡。
两位巨灵神虽力大无穷,但除此之外似乎也别无他法,即使曾在天机坛中被少卿折断三条狐尾,此刻如鸳也能凭幻术将其中一位耍得团团转。
雨蝶默立于远方,用飘浮的纸伞“青菏缘”护住自身,遮挡袭来的风沙与落花飞叶,诵念
咒诀,治愈众人的伤势和疲惫。
可即使这般,他们也毫无破绽,如此庞大的身躯,身手亦不示弱。
此战与先前不同,再没有诡异邪气侵染双树园中的一切,可神力激荡,依旧令此地无法承受。
僵持许久,并无一方呈现败势,但雨蝶却被二人望见,这下灵光一闪,两位神明仿佛找到胜机所在,宿商挣脱如鸳的束缚,举锤向另一面洛轻雪发难。
洛轻雪同样以双锤挡下,但力道有所不及猛摔在地,吕长歌扑上前搭救,蛮力却远远不够,两人骤然溃败,来不及抵御。
只见两位巨灵神大步流星,扑到雨蝶身前,仿佛两座高山拔地而起,举锤重重砸下。
云遥快步追回,挡在雨蝶身前,横亘神剑拦下,当触及巨锤一瞬,只觉浑身欲裂,从来不善使蛮力的他远远无法应对。
突然之间,四周亮起淡紫色幽火,伴随着星光熠熠,两名巨汉停下脚步,双眼迷离,转身朝如鸳走去。
狐影千幻,魅惑之术一瞬间夺走他们的心智。
云遥奋力一剑挥去,划破二人后背坚甲,众人一鼓作气招数齐发,将不可一世的巨灵神放倒在地。
当他们狼狈起身,终于也细细看清云遥的面庞。
“帝尧!”
“不会错,除了黝黑几分,这张脸一模一样,还有手中的剑,就是他!”
云遥既不否认,也未回避。
“当真是冤家路窄。”宿参道。
“我与二位并非冤家,当年你们也只不过奉命行事,但这一回,木行旗我志在必得。”
“违抗天庭旨意,你会后悔的!句芒大人,玄女仍困于五行大阵中,等到归墟下一次打开,她会亲自来探望您。”撂下狠话,两人化作一团云雾散去。
吕长歌对如鸳道:“有这样的手段不早些使出来?”
“我也很惊奇,以为下等的狐媚之术对神不会有用,没想到这两个莽汉却是例外,何况我也有我的顾虑。”
“有何顾虑?”
“怕你不高兴咯!”洛轻雪从身后窜出,拍打如鸳的臂膀。
吕长歌道:“能保命有啥不高兴。”
“好了,死丫头少说几句。”如鸳面目微红道。
历经重重磨难,庆幸一切终于结束,归墟、青帝道场、桫椤双树园,皆回到过往的安定之中。
句芒盘坐于树下,将飘落的花瓣与枯枝拼为一株,立在身前作为对逝者的祭奠,花株宛如含苞待放,分外动人。
“归墟不久后将会闭关,木行旗在此,你们也该走了。”句芒道。
话语间,碧绿的光芒汇聚于云遥一身,五行旗再得一面,虽牺牲良多,又有千难万险,终是得偿所愿。
雨蝶俯身一礼:“句芒大人,请多保重。”
“吾生于此地,万年如一日,并无不同,该保重的是你们,你们知晓伏羲神隐的秘密,定要守口如瓶,否则九天玄女不会放过你们。”
“我明白了。”云遥微微点头。
“还有,五行旗一事,天界不会善罢甘休。如今确认,远古百神中的恐惧与极乐之神,果真同巫族沆瀣一气,而今也复苏重现三界,但按你们所言,三年来人间并无大难,如此蛰伏,只有一个目的,便是集合三神之力。”
“三神之力?”
“这世间封印、结界,随着岁月流逝,终会渐渐衰弱,只要集合三位天道神的力量,大多皆可破除。”
云遥道:“所以他们一直在寻找第三位天道神,就是曾经逃出三神器的那位巫族首领?”
“不错,我想若非你们在东海中阻止一劫,柷楰已为他们所控,这一天已早早来到。对于天庭而言,无论人间如何动荡,只要没能集合三位天道神,仅凭魔幽、迦楼也无法冲破三皇封印,以及天上地下的伏羲、神农结界。”
雨蝶道:“所以天界会不顾一切拿到五行旗,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
“正是,你们不仅要阻挡九黎大业,亦要防天庭为求自保而牺牲人间,前路任重道远,好自为之。”
云遥道:“我会尽我所能,绝不让任何一方得逞。”
“我已无能为力,年轻人,一切都拜托你们。”
渤海中,巨大的海浪漩涡渐渐平复,五座神山踪影也越发模糊,五百年一遇的归墟投映人间,到此为止。
沿海小镇迎来久违的平静,只是居民们已然身故,再没有出海打渔之机。
临走之前,雨蝶将那来路不明却似乎寓意着不详的木梳丢掉,在海下几经流转,终回到岸边。
天已渐亮,晨昏的笼罩下,两具身影伫立岸边,夜妄部将领少卿、后贤,茫然呆望。
浪花拍打在脚下沙滩,后贤俯身拾起木梳,微微道:“少卿大人,赢丑她……”
“八成是凶多吉少了,”少卿长叹,“这个丫头,我让她见机行事,谁知她竟然追往归墟。”
“也许是执念过深,毕竟她就像主的孩子一样。”
“后贤,接下来交给你了,既要护主周全,也不可让他们得逞。”
“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