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山上风雪连连,身披裘袄的青年,跪在一座名为“寒玉观”的山门前,怀中抱着一位奄奄一息的女子。
剑心忽而有些动容,那可怜的身影,与此时自己何其相似,遂心生悲悯。然细观女子模样,竟正是那被冰封的美人。
许久,鹤发童颜的道姑走出观中,微叹道:“少侠请回罢。”
“明薰真人,在下说过,您若不应允,我决不离开。”
“你,何必如此执着?”
“我为剑客,半生漂泊世间,除暴安良、惩强扶弱,如今遭逢此难,望念及我几分苦劳,救内子一命。”
“你所做功德,天地可鉴,然一切却与尊夫人无关。不论你做过什么,都难更改她的因果循环。”
“她上辈子究竟有何恶行,要受到如此折磨?”
“此乃天数,吾亦不知晓。眼下她所患咯血之症无人能治,你访遍名医,也当知晓。”
“正因如此,才求仙人相助。”
“修仙,可助调息养气,长命百岁,可令偶然休眠之人疏通脉络,再度醒来。可是,身躯的衰败却无法逆转,也许千百年后会有更高明的医术来治,但此时却不能。我若强行为其续命,只会耗尽所有元气,却也不过让她多活数日,数日后依旧会枯血而亡,变为干尸,此行非天地大义之道。”
“身为祁山寒玉观主,地仙之身,却对世人不管不顾,修的又是何道?”
“斩妖伏魔在所不辞,眼下却无能为力,或许她该有此一劫,尽人事,听天命,随缘勿妄。”
怀中女子悄然睁眼,轻声道:“相公,别再为妾身奔走挂念,能与你十年夫妻,我已无憾。”
“不,芸霜,我一定会找到医治你的法子,你的容颜,是上天对世间的恩泽,我决不会看着你这样离开。”
轻咳几声,女子又渐渐写满困意合上双眼,正逢此时,几位衣装朴素的百姓攀山路而来,同样跪在山门前,手捧一块又一块麻布包裹的冰雕。
“诸位乡亲,何故如此?”明薰真人问道。
“多年来承蒙寒玉观庇佑,山下风调雨顺,妖邪不侵,年关丰收之际,杀牛羊十匹,以谢观主恩德。”
青年转身问道:“老乡,为何要冰冻起来?”
“少侠有所不知,寒霜腊月,鲜肉冻在冰里不会腐朽生虫,便于我们带上山来。”
明薰真人道:“山路崎岖,诸位快快请回,护此一方乃鄙观份内之事,修道者餐风饮露,勿因我等徒添杀孽。”
送走质朴的百姓们,青年如醍醐灌顶,当即问道:“真人,既然您说当世无人可医,能否也将内子冰封?待千百年后有医者可治,再解开封印。”
“常人或可一试,但她的病已入膏肓,就算冰封,也无法阻止衰竭。”
“恳求道长收我为徒,传我冰系术法!”
“鄙观无能,与昆仑、蓬莱相比,差之甚远,容不下你。何况你所求之事有违天道,只有身体康健之人方可尘封,饶是如此仍需谨慎,你这番异想天开之举,从未听闻,即使真有一丝机会,恐怕也唯有至寒之冰方可。”
“我明白了,多谢道长指点。”
“从未见过这般痴情之人,但善心未必会有善果,望你早些放下执念。”
沉静的夜,青年在一座庙宇中虔诚祷告。
“帝君在上,庶子闻北斗星轮尚缺人镇守,愿为七星神中一位,居于北极守护星轮,为苍生谋福祉。”
良久,神像前回响起答声:“活人封神,却是罕见。以汝之功德,足矣,然可曾三思?一旦应承此事,便永世居于苦寒之地,天地间一切纷繁再无关与汝。”
“我无怨无悔。”
“汝可有私心?”
“绝无二心,只想顺道为已故亡妻,寻一安稳葬所。”
“若对远古神只有所欺瞒,必不得好报。”
“庶子明了……”
多年后,两人站在天权宫外,寒魂道:“就是此地,快!”
身后跟着一位白发老翁,喘息道:“大人慢些走,小仙哪里能承受住此等寒气?”
“少废话,救不回她,我就将你抛尸在冰原上。”
走进宫殿,来到女子身前,寒魂欣喜若狂地言语:“芸霜,我回来了,我修行大成,用天地间最冷的寒气将你冰封,瞒过诸方神明,又以星轮洞察三界,终于找到能治好你绝症之人,两百年了,人间医术终于有所长进,你一定久等了。”
“大人,您让我解救的,便是这位女子?”
“不错,待我解开冰封,只要救回她,拔地飞升,我助你一臂之力。”
“且慢!”
“什么?”
“您难道没有觉察,她的魂魄早已散去了!此前从未有人修成您的境界,或许,这冰棺虽能让一切永久不腐,但也会摧毁其三魂七魄,这便是代价!”
后背一阵寒风冰凉刺骨,剑心转身望去,寒魂已追至,方才的异象无疑惊动了他。
“竟敢闯入此地,你们已彻底激怒我!”
剑心道:“我明白了,你无法接受妻子离世,更无法接受是自己亲手害了她,于是骗自己她还活着,继而认为,只要躯壳还在,便算作不曾离开。”
“我所做的一切从没有错,若非如此,她早已化作尘土,这倾世的容貌怎样流传至今?我的心愿,就是将所有秀丽的风景搬来此地,让天下所有美貌男女都陪伴着芸霜,令她不会孤独。我创造的这个永恒国度里,没有苦难、恶疾、衰老,所有生命都不会死去。”
“我想,她宁愿受尽病痛折磨而死,也要陪你多一天、一刻,也不愿被封入寒冰里,保留这无谓的容颜。
“你说什么?”
“在我很小的时候,有一天,娘突然老去,外公说她很快便要离开了,却让我不必为此伤怀,因为生老病死,是谁都逃不过的定数。娘虽不再年轻,不复曾经的模样,但相貌、身躯,并不是活在世上的唯一痕迹,就像许多古早之人,即使他们已腐朽千百年,生平事迹却永远流传于天地。”
“一派胡言!”
“曾经我也不甚明白,直到站在你面前,才有些醒悟。我们终不免一死,无论火葬、归土,哪怕被野兽分而食之,残留的灵力也能反哺这片天地,而你所谓永生,才是最大的笑话。”
“混账,吃我一剑!”
“生命都是平等的,就算没有身躯的灵,也并非你口中的卑贱下等物,也许今日我难逃你手,但你所做的一切,逃不过天道轮回,因果报应。”
七星龙渊再度劈来,悄然间,冰晶洒落,剑心已被压得挪不动脚步,适才明白,寒魂所到之处,皆是世间最冷的寂灭之地。
虽不愿楚湘剑再受创伤,但眼看着自己与怀中人危在旦夕,他眼含着泪,举剑挡下。这一击的威力比先前逊色不少,剑心望着寒魂肩上凝固的伤口,若有所思。
“他只被我刺中一剑,怎会……”
此时,竟出现奇异一幕,彻骨的寒气,将七星龙渊封入冰里,寒魂无法承受这般重量,撒开双手,而剑心奋力将它引至一旁,砰然摔下。
“怎么回事!”寒魂大惊。
剑心死里逃生,长舒一口气叹道:“或许,这便是因果已至,你泯灭最后一点人性,故七星龙渊选择遗弃你,它引你的寒气尘封了自己,不再与你作恶。虽然曾经你也为天下苍生匡扶正义,但此时的你已不配为神,不配为剑客。”
“可恶!”
寒魂一掌击去,剑心和楚离口吐鲜血,远远飞出,已至垂危之时,但他们仍紧挽着手不曾分开。
“就算没有剑,我要杀你们两个也是易如反掌。”
生死之际,剑心紧闭双眼,陷入许久的沉思,一番挣扎后,他将手中剑远远地丢开,却把楚离紧紧抱在怀中。
而这一幕也让寒魂始料未及:“你!你疯了?”
“你已失去七星龙渊,我若再执剑,就算赢了你也是不公,来罢,徒手作最后的较量。”
“你这个蠢货,没有剑为媒,如何用咒法破解我的冰封魔印?你已走不动路,再不可能将那柄残铁拾起来,虽有些波折,总算也等到这个时候,我要把你变为冰棺一具,永远留存,而你怀中这剑灵,不就后便将灰飞烟灭。”
天权星神怒目而视,双瞳闪烁煞白的寒光,将了结这场相距悬殊,本该早早结束的争斗。
然而,一道剑气挥来,划破冰封魔印,在他身前留下一分为二的伤痕。
当宫殿中恢复平静,剑心仍将楚离紧紧怀抱,寒晶堆积一身,他的确无法再挪动脚步去拾起楚湘剑。
可是,寒魂跪倒在地,口中喋喋不休:“为何、为何……”
剑心道:“我的确远不及你的神力,拖下去便是等死,但你一心想把我变作冰棺,只要我丢掉了剑,你就会以为我毫无反抗,再度施展冰封魔印。而这却是我唯一的致胜机会,因为我也找到了你最大的弱点。”
“我最大的弱点?”
“你有一颗至阴至寒的心,和天地间无出其右的冰系术法。但心冷,也让你的身躯像寒冰一样脆弱,弱到扛不起凡人一剑,所以你对大叔、对炎钧,总是要速战速决,只有面对我这样弱小的对手,才会有所松懈。”
“可我不明白,你分明丢掉了剑,如何能破解冰封魔印?”
“像你这样的人,永远也不会明白。”
“告诉我答案!”寒魂垂死狂怒,很快便丢了心气,一点点倒下。
“别以为杀了我就结束了,你们会被狼爪撕成粉碎,还有,最后一位……”
随着寒魂离去,所有一切恢复如常,虽然依旧是既往的寒冷,但诡异的冰棺尽数融化,尘封已久的人们,即使魂魄早已消散,至少躯体终于能够安息。倘若有知,一定宁愿埋葬在脚下的冰雪大地中。
仅存两具封印不久的活人,炎钧和吕长歌被释放出来,调息片刻,朝星宫内走去。
文曲星蕴落于剑心手上,而楚离微微睁眼,在怀中迷蒙地问道:“剑心,你没有剑,是如何打倒他的?”
剑心俯首一笑:“傻瓜,你就是我的剑呀。”
“什么意思?”楚离莫名脸红起来。
“剑客心里只有剑,你就是他的剑,所以他心里只有你咯!”炎钧道,“看来我真是小瞧他,小瞧你们了。”
“大叔,炎钧哥哥,你们醒了?”楚离道。
吕长歌盯着已逝的寒魂:“老子居然被这种货偷袭了?”
炎钧道:“你能不能长点心,害我们也被连累。”
“你姥姥的不也是一个下场!冻得路走不了,哪里能躲开?”
剑心道:“别吵了,大家没事就好,赶快去下一宫。”
吕长歌不似他们在之前几宫里损耗甚多,因而替两人稍稍缓解伤势,正当决定离开,望着地上结了厚厚一层冰霜仍未化去的七星龙渊,剑心停下脚步。
“怎么了?”吕长歌问道。
“我、我想成为七星龙渊剑的主人。”
“有志气,不过……”
吕长歌话音未落,便见楚离转身跑出了星宫外。
“炎钧,去把那丫头追回来。”
“本少爷不会哄孩子,要去你去。”
剑心俯在七星龙渊前,背对着说道:“大叔,拜托了。”
楚离逃出天权宫,倚靠一株才从冰棺里解封的古木,但此地转眼间又堆满寒霜。
吕长歌踏着雪地走来:“傻丫头,他不是要丢下你,是怕你和剑,再受到伤害。”
“我明白,可是,小离与你们不同,只是寄宿在剑中的剑灵,就像那个人说的,没有躯体,一旦死去,就什么也没了。”
“好好活着不就行了,想这些作何?再说,最古老的生命,都是从清浊二气开始,从无至有,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只要你持之以恒,早晚一天会化无形于有形,能够拥有属于自己的身躯。”
“大叔,你说的都是真的?”
“当然,你不用在意别人怎么想,尤其是对生命没有一分敬畏的人,只要守住本心就够了。”
“我明白了!”楚离微笑道,“大叔,我们究竟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总觉得你特别熟悉,在我回想起以前的事之后,更是这样。”
“见没见过又怎样,就算有,那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你只要和承儿在一起开心、快乐就好,大叔也有自己的路要走。”
“可是,除了他爹娘,还没有人这样称过他。”
“我不是他爹娘,对他的关怀却也不少过任何人。”
龙渊剑上那厚重的冰雪,无论如何也无法化去,炎钧似有些明白:“看来上一位主人,已令它心死了,七星龙渊或将永久尘封于此地。”
剑心双手握住冰冷的剑柄,想要将它举起却无法做到,手掌已被冻得绯红,直到许久后,冰雪开始有融化的痕迹。
此时,剑身也隐隐传来锵鸣之声,炎钧道:“剑似乎在问你,为何要拥有它。”
随着声响越发隆重,炎钧催促道:“快说些好听的话,譬如,七星龙渊乃万剑之首,虽然神力不及远古许多名剑,但其匠艺、铸法,冠绝古今,空前无后,是天下所有铸剑师的梦。”
剑心微微摇头,奋力将它捧起,虔诚一拜:“我是为弃用楚湘剑,令其永不出鞘。在瑶山时前辈对我说,小离寿数无多,恐将化为飞絮、露草,我只有寻一剑取代,才能让她活得更久,七星龙渊固然引千万铸剑师朝拜,但此时我更加坚定,明白对自己最重要的是什么。”
炎钧低声自语:“这应是最好的答案了。”
冰雪消融,剑身泛起璀璨的光辉,少年缓缓站起,从此以后,成为世上无愧的第一剑客,虽然那已不再重要了。
而第五道光柱拔地飞起直冲九霄,北极之战,只剩下最后两宫。
雨蝶在无边的梦中徘徊,绵延的黑暗让水天一色,踏着水面,脚下步步生起涟漪。幽蓝的蝴蝶结伴飞舞,围绕着彷徨的她,奇幻一幕倒映在水中,甚是美丽。
恍惚间,她听到耳畔人声,像一位与她同样幽怨的女子。
“吾之宿身,不死不灭。”
“你是谁!是冥蝶中蕴藏神力的真正主人?”雨蝶大喊。
“以吾之力,赐汝新生。”
“你究竟是谁?与我何亲何故?”
雨蝶没能等到想要的答案便睁开眼,她依旧在先前宫殿里,四周残破的一切如旧,摇光星神早已被掩埋,而破军星蕴捧在掌心,她眺望一眼天际,撑着伞挡住风雪,起身向南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