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宅中张灯结彩,夜晚,大红的灯笼染透天空,锣鼓鞭炮声震耳欲聋,宾客如流水络绎纷纷。
一场名动百里的婚典正有序而行,人群欢呼拥簇下,新娘虽披盖头,然举止端庄娴静,一袭大红丝裙格外娇艳。手执轻纱,折纤腰以微步,与郎君并肩而行。
新郎温文尔雅,一眼瞧去便是饱读诗书之人,与新娘各执红绸一端,缓步走到正中,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不羡鸳鸯不羡仙。
“一拜天地赐良缘!”
“二拜高堂抚育恩!”
“夫妻对拜结连理!”
“喜成!”
堂前高坐着年近花甲的夫妇二人,老翁忍俊道:“伯庸,老夫就这一个女儿,如今可全交到你手上,你若有一丝怠慢,莫怪我下手无情。”
“岳父大人安心,小婿将梦舒看作比自己还重要,今生决不让她受半点委屈,若有违誓言,便化作孤魂野鬼,永世不得超度。”
“好,有你这句话,老夫也心满意足。今后你入赘进来,当也随我们改姓余,要知道,若非梦舒有意,我哪里瞧得上你这孤苦伶仃的穷酸秀才?”
话音才落,新娘子一改贤淑仪态,轻轻跺脚,紧握红绸。
这一举动,老妪也有所察觉,转身道:“大喜之日说这些作何,家长里短,将来有的是日子闲聊,瞧你,让梦舒都不悦了。”
“哈哈!好,不说、不说,你看看咱们这丫头,还没进洞房,就开始护着相公,将来咱们老两口可要受尽冷落了。”
余家古宅之宏阔,难以言述,更是将一整座山峦都划入地盘。漫山盛开的花七彩绚丽,花香扑面而来,闻之欲醉,梦舒与伯庸,新婚燕尔,天成佳偶,执手踱步于山涧。
“相公你看,这是牡丹、芍药、蔷薇,还有西域曼陀罗。”
“曼陀罗?”
“此花有剧毒,不可采摘,不过也能治许多病。”
“你们,不,咱们家是做香料买卖,此花似乎并无用处。”
“可我就是喜欢呀,特意让爹托他的旧友从西域带来的。”
“遵命,娘子说好便好。”
“相公,我知你一心想要考取功名走上仕途,否则便如英雄无用武之地,可我们余家是中原独一无二的香料商,爹年事已高需人接替,家中又只有我一个女儿。”
“我明白,功名利禄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娘子。我会谨记娘子的嘱托,尽我所能托起家业,为岳丈分忧一二。”
“多谢相公。”
岁月如梭,四季交替而逝,余家长幼其乐融融,夫妻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梦舒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除了多年未有子嗣,算是些许遗憾,但也翘首可期。
直到一个清晨,余伯庸离家片刻,梦舒像往常一般坐在万花丛中。
一位老道翻墙越瓦,竟来到她的眼前:“姑娘可是余家大小姐余梦舒?”
“正是,阁下……”
“贫道号齐光,师从茅山,是受府上老管家所托前来解救姑娘的。”
“道长何出此言?我过得无忧自在,哪里需解救?我与管家之前不久方才见过,他又为何请您解救于我?”
齐光道长摇头:“非也,姑娘请回想,是否曾昏迷过?”
“昏迷?那是三年前的事,一个暴风雨夜,家中遭遇劫匪,我与他们争执时不慎摔倒,睡了许多天。但醒来时,父亲和相公早已将他们擒下送去府衙,后来更将老巢一网打尽。”
“这就无错了,姑娘可知从那时候起,你便不曾醒来,一直活在梦中?”
“我活在梦中!怎么可能?”
“千真万确,你已经昏睡了三年,虽能伺候饮水进食,亦有气息,但就是无法醒来,贫道下山云游借宿余府,听管家说起此事,才特来相救。”
“我若活在梦里,那常世如今又怎样?”
“就在那个夜晚,你的爹娘惨死,夫婿不知所踪,余家只能靠变卖家产度日,丫鬟仆人纷纷另谋生计,只有曾受过令尊赏饭之恩的老管家不离不弃,一直照料着你。”
“不、不可能!”
“余小姐,快醒过来,梦中一切都是假的。老管家也时日无多,你若再不苏醒,将来只怕无人照料。”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忽然,齐光道长一口鲜血喷出,脸色大变,哀嚎着倒地。
“道长!你怎么了?”余梦舒大喊道。
“我被创造这个梦境的人发觉了,贫道修行低微,恐怕也……”
“道长!”
“余小姐,你将这颗种子收下,悉心栽培,它会开出一株叫作梦影枝的花,当花绽放之时,你就能走出这片梦境。”
梦舒才接下,便听闻身后一阵呼喊。
“娘子!”
她立刻将花种紧紧握在手心,虽不愿相信,但此刻确乎想起过往三年许多微小的异样。
归来的伯庸匆忙问道:“娘子,此人是谁,发生何事?”
“相公,这位齐光道长说我一直活在梦里。”
“一派胡言!娘子莫怕,这老道擅闯民宅,妖言惑众,我立刻送他去府衙受审。”
“可是他伤得很重。”
“放心,牢中自有大夫。”
“相公!”
不顾她的劝阻,伯庸扛着不省人事的齐光道长渐渐远去。
冬逝春来,暖阳高照,梦舒守候在圣洁的曼陀罗花畔,而那一尘不染的纯白之下,藏着一株幽光黯淡,却寄托所有希望的梦影枝。
忽然,却见伯庸手握一把铜剪怒气冲冲地走来。
“相公,你怎么了?”梦舒匆忙拦在花前。
“娘子,我发觉这几株曼陀罗中,竟长了一片奇怪枝芽,正要将其剪下。”
“相公,别这样,一花一草都是生命,何必伤及无辜呢”
“要是你爹也这样想该多好。”
“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它如此碍眼,就长在你最喜欢的曼陀罗花间,我岂能容忍,娘子让开,我将它剪下。”
“不要!”
梦舒不顾一切徒手拦下,鲜血洒在纯白的花瓣上,格外凄美。
伯庸大惊,铜剪摔落在地,立刻取来止血的伤药和白布:“娘子,都怪我太莽撞,一心只觉它们碍眼会让你不悦,这花形貌如此诡异,绝非善类。”
“人不可貌相,花亦这般,有时候越美艳,越会骗人,看似诡异之物,反而能带来生机。”
“娘子,我不甚明白你的话,但你既坚持,我不会再想剪断它。”
“真的?”
“当然,我发过誓,决不让你受半点委屈,方才一时冲动还请见谅。”
从此往后,那一株梦影枝在庇护下,于百花丛中悄然生长,一个四下无人的深夜,绽放出深幽绮丽的花朵。
山涧一切顿时变得飘渺、虚无,暗香弥漫至庭院中,梦舒推开屋门,盼望许久的一刻终于来到,她以无声的步伐缓缓离开。
可万没想到,丈夫早已守在后院门前。
“相公!”
“娘子,如此深夜你去哪里?”
“山上的花开了,我想看一眼。”
“娘子,这几年你过得可好,我待你如何?”
“这是我最难忘的时光,不仅与你常伴左右,连爹娘都变得通情达理,不与我为难。城中更四季如春,再没有酷暑严寒,邻里安居乐业,每一天都好似万家同庆,风调雨顺,鸿运昌隆。”
“那还有何奢求?梦舒,我已尽我之能为你付出所有,我们在这片仙境长相厮守,白头到老,不胜过世间一切?”
“伯庸,我也希望能与你执手偕老,海枯石烂,永不分离。但,不是在梦里,就让我去看一眼,消除心中的疑虑。”
月光下,两人擦肩而过,梦舒本是心惊胆颤,未曾料到这一次,伯庸竟不再阻拦,转身望着她的背影消逝在夜幕中。
“梦舒,永别了。”
梦影枝似一道源泉,花瓣如泉涌飘飞,漫天挥洒,驱散所有幻境,让沉睡许久的女子终于醒来。
回到残破的天璇星宫,吕长歌有些迟疑,雾然已从酩酊大醉中恢复神智,不屑道:“你并非善使精神招数的人,当我摆脱那片最不堪的回忆,你便无法再灌醉我。”
“不堪?”吕长歌道,“可当你追忆此事,才有真正会心的笑容。”
“一派胡言!”
“雾然大人,不知后来怎样?”
“与你无关。”
“我很想知道。”
“挨过这一招,我便对你相诉!”
飞花如剑,刺破他的衣衫和脸颊,但吕长歌面容不改,这小小的伤痕比起左脸那道刻骨之痛的烙印还相距甚远。
他竟未还手,令雾然也大为震惊。
“你!”
“这一招我没有反抗,我承受了,只愿你也言而有信。”
雾然低吟:“当我醒来,一切果真如那位死去的道长所说,余家已衰败不堪,只剩看着我从小长大的老管家,当我醒来之后,他也终于泄下一口气,不久便离世了。几经查探,我终于明白,一切都是那人的阴谋。”
“你的夫君伯庸?”
“原来爹曾瞒着我和娘亲,做过不少伤天害理的事,伯庸祖上世代经营香料,在我们很小的年纪,被我爹与人合谋构陷,满门几十口只剩他一个。”
“他接近你是为了寻仇?”
“不错,其实我早该想到,他一介书生,短短一月就辨认出所有花来,这是决无可能的事,也许,都是被他的花言巧语冲昏头脑。”
“看来那片梦境,也是他创造的。”
“起初我并不明白,访遍世间也未寻到他的踪迹,终于在几年后,见到一个自称是他未过门妻子的女人,却说他早已过世了。我不相信,刨开墓碑只见一具白骨,但我渐渐猜透这又是一个障眼法,常世寻不到他,或许他也躲在梦里,遂开始修行有关梦的法术。一路上,我为世间无数濒死之人了却心愿,让他们在最后一刻看到一生梦寐以求的人事,立下功德累累,却始终未能找到我自己想见的人。”
“倘若见到,你将怎样对他?”
“无论我爹做过什么恶事,旁人都是无辜的,而他更不该欺骗我,将我的真心切意玩弄于鼓掌间,我要让他魂飞魄散,永不超生!可惜直到今日也未达成所愿,身故后紫微帝君封我为天璇星神,然而即使借星轮之力也无法找到那个骗子,我只有迁怒于世间负心薄情之人,让他们死在所负人的手中,被曼陀罗吸干鲜血,以作慰藉。”
听罢,吕长歌仰天长叹。
“你为何叹气?”雾然道。
“或许,我知道他在哪里。”
“当真?告诉我!”
“他已经随你所愿,永不超生。”
“什么?”
“我若没猜错,当年梦境里不只有你一人,还有他,否则在以你为梦主的梦中,他很难将那位道长重伤。”
“你是说,梦中那个伯庸,也是真的?”
“你为梦主,而他则是闯入你梦里的人,他一介凡夫俗子,无论机缘巧合修得什么异法,都很难创造出共通的梦境,因此当你独自醒来却没有带上他,他就永远迷失在你的梦里。你醒来之日,也正是他逝去之时,多年后再找到他,身躯已变为一堆白骨。”
“是我所害!”
“不,是他心甘情愿,当他看到那一株梦影枝时,已知道一切,可他并未阻止你,只是问你是否真的下定决心要离开。”
“为什么,我不明白。”
“因为他许下过誓言,你比他的性命更重要,当梦里的你已开始怀疑真相,活在担忧与惶恐中,已不快乐,那再将你留下也无意义。常世中他无颜面对你,无颜面对故乡仍等候他的未过门妻子,因而选择永远留在你的梦中。”
“但为何身为神的我,仍找不到他?”
“人的每一场梦都是一座异界,无论美梦或噩梦,炼狱或仙境,随着梦主的苏醒,都将成为过去,不再复返。无论你重温旧梦几回,都不可能回到那一段过往中。”
“不,他分明只是在利用我。”
“他若不在乎你,你会是第一个死去的人,如此更能让你爹心痛。可他非但不曾伤害你,还怕你家破人亡后无法承受,搭上后半生要陪你在梦中走过,此情何需多言?起初他接近你确是为了复仇,但在朝夕相伴中渐生情愫,仇恨与你之间,选择了他以为的两全之法,落得如此下场,终究算矢志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