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众人谈论之时,方才被两道光芒吓得瘫倒在地的钱八爷,如一只老鳖缓缓抬动四肢,向外爬去。眼看已到门口,离溜掉仅一步之差,忽然,脖颈微凉,稍稍扭头,如鸳手持利爪“雪蚕离钩”,锋刃不偏不倚抵在他咽喉。
他终于能有机会,与痴想许久的人离得如此之近,但这一刻被取走性命也不过举手之间,若是只饱饱眼福就要以死谢罪,未免也有些冤屈。
“仙姑饶命。”
如鸳道:“我不是什么仙姑,你可见过仙姑会吃人?”
“你要吃人?别、别说笑了。”
“过去没有,不过今日打算破例一回,我要将你开膛,烹食心肝。”
“别!我的心是黑的,肝是臭的。”
“越腥越有味,对了,还有你这双狗眼和尽是污语的舌头。”
“仙姑饶我一命,我再也不敢了。”
“有些错饶恕不得,就如你这样貌,竟敢对我妄想。”
钱八爷含冤道:“那个刀疤脸也不比我好看到哪儿去,再说我是显老,他是真老。”
“和他比,你可真有志向。”
“没志向,他是怎样俘获你芳心的?”
“你在胡扯什么,真信了那些话?”
“可眼神不会说谎,我一直盯着你。”
“那我先撕下你的嘴,让你明白不该知道得太多。”
如鸳放下武器,抬起另一手,冰肌玉骨顿生雪白绒毛,五指比爪刺还要尖锐,手伸向他的下颚,而借着衣袖遮掩,身后也无人能看见这副真容。
“救命!杀人啦!”钱八爷呼喊得撕心裂肺,当那一只狐掌眼看便将扯去他整片下颚,突然蹿出身影。
苍劲有力的右手,拽回誓要见血的狐爪,牢牢握住。
如鸳的左臂变回原样,白皙、温润,她未曾转头也知身旁是谁,那个永远好管闲事的人。
吕长歌道:“饶他一命,交给那些昆仑弟子和城中的百姓处置。”
“你是不是还想为他求情,说他罪不至死?”
“对……”
吕长歌才答一个字,身后洛轻雪对着他突然一记猛踹,这一踹让他有如醍醐灌顶,话锋急转:“对不起。”
“对不起?”如鸳转向他疑惑道。
“其实一切都在我掌控中,不会让这家伙碰你分毫,可他们都怪我,也许我真的错了,不该为了套话迟迟拖延,害你受到惊吓。我看你平时洒脱得很,没想到对这事如此在意。”
如鸳冷眼淡淡答道:“你不必向我道歉,我又不是你什么人。”
她的左臂仍被握,此刻却不罢休,抬起右手利爪刺向钱八爷。
危急之时,吕长歌猛地一拽,将如鸳拉至一旁,而同时也尽力搀住她,当两人一阵踉跄站稳之后,彼此已在咫尺之间,如鸳仿佛能感受到吕长歌的心跳。
但吕长歌却是不能,他只觉身前垫了两团软玉绵枕。原本瞻仰法宝清虚壶的众人,此刻目光全然落在他们身上,期待着将会发生的事。
“听我的,杀他会脏你的手,赖上这条命不值得。”
“听你的就是了。”
“出去走走,我陪你散心,有些话想单独与你说。”
“与我?”如鸳略显诧异,但也毫不迟疑,收起武器,跟随他离开。
洛轻雪大喊:“走远些!最好过一晚再回来。”
钱八爷瘫坐在地,方才被掐住喉咙抬得老高,也没瞧见那非人的狐爪。
云遥道:“快把返魂丹交出来!”
“其实没有什么返魂丹,我骗你们的。”
“那怎样去地界,魂体分离后如何回归?”
“不必魂体分离,只要待到子时,手持令牌站在长生大帝庙宇中的神像前,自会出现去往地界的法阵,无常令在此,还给几位爷。”
“这一块令牌能带几人?”
“我们寻常的阴差令牌只能容一人通过,但无常令是两位无常大人之物,多少人都可放行。”
洛轻雪道:“饶了一大转,原来就这么简单!看样子不给你几道耳光,你这满嘴谎话的臭毛病是改不过来。”
“不,女侠饶命,我也并非全是谎言,有说过真话。”
“哪一句是真的?”
“我的确二十有五,未娶妻室。”
“去你的!”洛轻雪轰然一脚,将钱八爷踢进阴霾不见天日的高空。
炎钧道:“好脚法。”
“我以前还是郡主的时候,论蹴鞠,整座皇城里没人踢得过我。”
雨蝶道:“子时尚早,我们先好好休养,而后便前往地界。”
炎钧道:“连一个阴差都敢如此猖狂,这番异变,恐怕还会引起更多的动荡,大家千万谨慎。”
不知过去多久,钱八爷在天上飞了一遭终于落下来,而落脚之处正是酆都县衙门前,换作常人已摔得血肉模糊,好在他是阴差,除了痛一点,全然无事。
然而当一起身,四面环顾,县衙前围得水泄不通,从清虚壶中被放出的酆都百姓,手持竹竿、铁锹、扫帚,上百双眼,怒而汇向一人。
钱八爷猛然跪地,嚎啕大喊:“各位父老乡亲,大爷大娘,我错了,我会将义庄收拾干净,把你们亲人的遗体一一抬回。另外,我把当差十年收的好处全拿出来,如数奉还。只求你们给帝君及诸位大人烧香时千万勿提此事。”
百姓们不由分说渐渐走上前,领头的几人已将各式武器高高举起,突然,身后传来一阵大喝:“且慢!”
回头望去,几位身着道服的仙家弟子,一身装扮,赫然便是鬼师钟炼的徒众。
“几位道长,救命!你们大人有大量,救救我。”
“清虚壶与缚仙绳何在?”
“在城东面的客栈,有几位高人特意来找寻你们。”
“当真?”
“不敢有半句假话。”
“很好。”为首弟子向城中百姓一拜:“打扰诸位乡亲,话已问过,这下他是生是死都不重要了,请!”
“你们!我只有一个请求,别打脸。”
吕长歌与如鸳并肩漫步在街头,随着人们被放出来,酆都城中已渐渐有了生气,虽然同长安等地仍无法相比。阴云遮天,不辨昼夜,可明亮的灯火照亮家家户户,在这场不明缘由的动荡之下分外温暖。
“老贼,方才多谢了。”
“谢什么?”
“谢你护着我。”
“随口几句瞎话,别在意。要是有一天遇到真正的险境,老子两脚一蹬跑得比谁都快,哪里顾得上你们?”
吕长歌自说自走着,不知何时如鸳已停下脚步,埋头低语:“都是瞎话?也对,怎么可能不在意我的过去。”
“老狐狸,你在嘀咕什么?”吕长歌回身道。
如鸳微微摇头,跟上前去:“你有何话要单独对我说?”
“我只能走到这里了,请你帮个忙,你假装负气而逃,我去追你,我们两人离开酆都。”
“你不陪他们去地界?”
“既然炎钧已经回来了,我也更加放心。”
“抱歉,这一次让你失望了,我却是非去不可。”
“你又不是心怀天下的人,凑什么热闹?”吕长歌思索片刻,忽然道,“你该不会又想去六道轮回前,等候那个人?”
“就算是,又如何?”
“逝者如斯,何必不肯放下?”
“我只想知道他过得怎样,你有你的执念,我亦有我的。”
“唉。”
“你为何不去地界,之前是谁日夜想念,整天把孩子们记挂在嘴边,如今怎能放心得下?”
“你难道忘了玄清道长早已离世?当年我重伤太古龙皇,犯下弑神之罪,听闻祝丫头在轮回镜所见,当年为我求情者八成是帝尧。我捡回一条命归来人间,若此次前往地界,被冥府得知,恐怕牵扯良多,连累所有人。”
如鸳道:“你多心了,天地人三界相隔,互不干预。虽然上古时代的天皇伏羲,而今他的长女九天玄女,名为三界之尊,一统六道,但也只在非常之时。”
“也就是说,天庭降罚于我,是生是死,都与地界无关?常言命由天定,可天似乎也有不可预料之时。”
“这里的‘天’,并非指天庭。无论三界六道,万事皆有缘法,九霄天外,幽冥地府,皆依道而行。”
“不甚明了,可按你说,我去地界一趟无妨?你该不会骗我?”
如鸳道:“我要害你,早就在你的店铺外摆个台子敲锣打鼓,让众人来观当年的昆仑救世主玄清道长,如今改头换面隐姓埋名,给人看相、诊病、测姻缘,过起坑蒙拐骗、没脸没皮的日子。”
吕长歌无奈一笑:“罢了,我舍命相陪,与你们去地界走一趟。”
话语间,二人停留在一座堂前,屋中灯火通亮,反而令屋外看不清招牌上的字号,但一眼瞧去,屋中陈列不可胜数的衣衫,肃穆齐整,甚是精致。
吕长歌道:“相识许久,从未送过你什么,走,到这屋里看看,我给你挑件衣裳。”
如鸳始料未及,瞪大双眼:“你欠的债都没还,哪来钱买衣裳?”
“这就不用多问了,山人自有妙计。”
“好哇,偷偷藏钱?交出来!”
“别动手!也没多少,我寻思一路上难免遇到些穷苦人家,接济他们用的。”
“那就免了,我可不想成为阻碍你行侠仗义的恶人。我这一身裘绒少说也有千两,你就算觉得不够美,也先把自己的破布衫换掉。金石玉器倒还可以考虑,衣裳我不稀罕。”
谁知吕长歌上前两步,目光坚定地看着她:“老子说过的话从不会食言,我不管什么金石玉器,说了要给你买件衣裳,谁也拦不住,走,跟我进店里去!”
如鸳顿时语塞,面颊微红:“你今天怎么回事,酒喝多了?去就去,我也领教领教你的眼光。”
两人走进布庄里,吕长歌大喝:“掌柜!”
然而,许久不闻答复,吕长歌疑惑道:“人呢?”
如鸳道:“那就先挑咯,你看上哪一件?”
“当然是你做主。”
在屋中四面环顾,走近细细一瞧,才发觉这里的衣衫非黑即白,乃至雌雄不辩,一时分不清是男子还是女子所穿。
“这家店的衣裳怎有些古怪,”吕长歌问向如鸳,“你喜不喜欢这样式?”
如鸳摇头:“样式不重要,我这身段,什么样的衣裳都得听我的。不过面料也太寻常了,恐怕不够舒坦。”
正打算离去,发觉此地有一件非同寻常,其实远观也并无两样,可它单独挂在上等红木精雕细琢的架上,一猜便有些来路。
如鸳走上前,掌心捧起一寸,目不转睛赏鉴许久:“这是何面料,如此不凡,只不过太薄了。”
这一件漆黑无垢,然而却薄如蝉翼,如鸳捧在手上,只觉得自己玉一般的娇躯在黑羽轻纱下若即若离,若隐若现,分外袭人。
刹那间,她仿佛已明白吕长歌用意何在,脸红得像石榴,转身偷瞄一眼,心中暗骂:“无耻老贼,原来你喜好这一口!”
吕长歌仍在环视,一边挑一边怨叹:“这家店的衣裳真是难看。”
如鸳道:“别左顾右盼了,你要找的在这里。”
“啥?”吕长歌一头雾水走来,盯着这件黑纱羽衣。
“真是好料子,可太薄了,这件不行。”
如鸳道:“不薄一点,你这双老眼往哪里放?”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别装蒜了,一定是在窗外瞄到这件衣裳,想让我穿给你看对不对?无耻……”
如鸳媚眼似波,轻咬红唇,一点点含羞道:“不过,你要是哄我高兴了,也未必不可。”
吕长歌忽而怒目,大吼:“你把我当什么人了!老子是希望你捂严实些,免得又被哪个混蛋盯上,给我们接下来一路找麻烦!”
一瞬间,如鸳呆滞、愕然:“你送我衣裳,是为这个?”
“不然呢?”
“啪!”如鸳使出毕生修行,大力一掌扇在吕长歌脸上,响声飘散至整条街道,猝不及防的他再抬头时,左脸多了一记绯红掌印,甚至有淡淡血丝。
“你打我干嘛!”吕长歌无辜的眼神,那一掌似痛彻心扉。
如鸳道:“我怎样打扮,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有这闲钱,去医馆给自己治治脑子!大夫会告诉你,为何昆仑山上两位老妹儿,你最后谁也没捞到。”
就在此时,屋外一人火急火燎地冲进来,左右望一翻,松了口气:“吓死我了,那声响,还以为房子塌了。哟!二位贵客,有失远迎,抱歉。”
如鸳问道:“你是这家店的掌柜?跑哪里去了,连买卖都不做。”
“我去县衙门口踹了钱八爷二十脚,腿都麻了,一路跛着回来,二位这是给谁挑寿衣呀?”
“寿!衣!”两人异口同声大喊。
掌柜微笑道:“是呀,小店是酆都城中最有名的寿衣铺,最近阴魂四散,为破财免灾,我们还有买寿衣赠遗容的庆典。在本店买满二十两,我们会请京城来的画师亲绘遗容,那画出的样貌,栩栩如生!”
如鸳指着架上的黑纱羽衣:“如此薄的也是寿衣?我还以为是女子穿给男人看。”
“这是北海之中千年黑鲤王的鱼鳞所制,因为太过珍稀,只有这么薄。不过它可以同别的寿衣一块儿穿,包裹在外既体面又实惠,姑娘来一件……不不不,我是说给你过世的亲人来一件!”
如鸳双拳紧握,捏得咯吱作响,吕长歌手捂着半边脸急忙劝阻:“别出手,一时说错话而已,他只是个凡人,可经不起一掌。”
正说着,却见如鸳缓缓转过身来,而她的目标似乎并非掌柜,吕长歌还想争辩,却觉眼下再多言语也已无用,只道出一句:“我说我没看清招牌,才进了寿衣铺,你信不信?”
“啪!”
又是一掌,如鸳怒火朝天夺门而出,吕长歌被扇得向后颠簸,撞塌了衣架,千年黑鲤王鱼鳞制成的轻纱罗衣,卷成一团裹在他脑袋上,无意间扯破两个窟窿正好对着双眼,俨然一具蒙面匪徒的模样。
“我的寿衣!”掌柜发疯一般咆哮。
子时将近,酆都北面长生大帝的宗庙外,鬼道门一众弟子面向云遥等人告别,齐整地鞠躬一拜之后,为首弟子庄重道:“此番承蒙各位相救,不胜感激,我等这便启程去收降别处阴魂,待将来回到门中,一定禀明师尊,再作答谢。”
云遥道:“我们两派渊源匪浅,不必多礼。我答应过钟炼师叔,此事也是言出必行,情理之中。”
“诸位当真要前去地界探寻根源?以我派修行此道所知,九幽之下的阴魂比这里要强大许多,另外你们身为活人前往,本就有违礼法。”
“世间有难,在所不辞。”
“是否我们也一路?或可相助一二。”
炎钧道:“不必了,一个阴差地痞就骗得你们团团转,还是留在人间玩闹更好。”
云遥道:“炎钧,别这样说!”
“我又非瑶宫弟子,说点实话有何不可?”
“公子教训的是,那就不多叨扰了,诸位保重,告辞。”
送走他们之后,如鸳依旧怒气未消,两位妹妹在一旁尽力说着好听的话。
远处传来沉重的脚步,只见吕长歌双手捂着脸缓缓走来,剑心问道:“捂脸作何,害羞了?”
吕长歌摇头:“酆都一带太过死寂,我愿化作一枝盛开的花朵,为这里送来芬芳。”
炎钧道:“你的裤带掉了。”
“啊?”吕长歌赶紧松手去提,怎料是被他所骗,脸上浮现出左右对称,有如天成的两道掌印。
众人捂嘴捧腹笑得前仰后合,除了如鸳。
吕长歌生无可恋地说道:“严肃点,人都齐了,是不是可以启程了?”
洛轻雪道:“稍等,如鸳姐气还没消,我们在劝她。”
“气大伤身,一天到晚哪来这么多气?”
雨蝶道:“这就要问你了,带她去逛寿衣铺,是何居心?”
“当然是说笑,我想给自己挑一件总行了?”
炎钧道:“放心,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你的岁数还早,别这样急着入土。”
夜晚时的迷雾不像白昼那样浓,点点星光洒下,云遥仰首望去:“子时快到了,走,去帝君神像前。”
庙宇中面向长生大帝,云遥手持无常令站在最前方,脚下渐渐浮现一具幽光法阵,护送他们缓缓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