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东梁喜滋滋地抓着一把铜钱,放回船舱,又拎起铁壶叫卖热水,也是片刻之间卖完。众人还想要热水和茶蛋,他摇头摆手,实在是没有了。
张学华却神秘地一笑,起身来到船头,招呼其中一个兵士:“官爷,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大冷的天下水,也不怕冻着?”
兵士刚从水下上来,冻得嘴唇都紫了,浑身发抖:“燕太尉让我们下水探探淤泥的深浅,也不知道到底是想做什么,我们当兵的只管听命行事就是了。”
张学华及时递上了一个茶蛋,一脸笑意:“来,官爷,先吃个茶蛋暖暖身子。”
兵士很是受用张学华雪中送炭式的温暖,流露出一丝感激的神色:“多谢老伯。”接过茶蛋,三口两口吃完。
张学华目光一扫,见燕豪坐在船头,离船尾有十余丈之远,就又递上一个茶蛋:“一共就剩下三个茶蛋了,再送官爷一个。嘘,别声张,让其他官爷发现就麻烦了。没请教官爷尊姓大名?”
兵士两口吃完茶蛋,噎得难受,张学华又不失时机地递上了热水,兵士喝下之后,顿时觉得浑身上下舒坦多了,再看张学华时的眼神就热烈了几分。
“老伯,我叫沈良人。”沈良人蹲了下来,小声说道,“老伯可是真定人?”
“正是。”
“滹沱河河底淤泥足有一丈多深,若是不及时清淤,怕是早晚会发洪水。”沈良人在感觉上和张学华亲切了几分,就将对张学华的感激化成了知无不言,“我本是广州人,从小生长在水边,熟知水性,所以燕太尉才派我下水。不过据我所知,燕太尉并没有清淤的打算,似乎是在淤泥之中埋下木桩……”
张学华心中一惊,表面上却不动声色,故作轻松地一笑:“小老儿在滹沱河上打鱼行船几十年,从未听说可以在淤泥之中埋下木桩之事,这不是倒行逆施么?”
“谁说不是呢?”沈良人神秘地一笑,左右看看,以极低的声音说道,“淤泥之中埋下木桩,多半是为了撞沉大船。”
张学华也是老河工了,被一语惊醒,一拍脑袋说道:“对呀,木桩可以埋得深一些,离水面一丈左右,小船吃水浅,不妨碍。大船吃水深,正好可以撞上。深浅控制得当的话,想撞什么船就撞什么船。”
“嘘……老伯不可大声。”沈良人回身看了看燕豪,见燕豪正在指挥人依次下水,并没有注意到他和张学华说话,才放下心来,“我有一事相求,不知老伯愿不愿意救小的一命?”
张学华心中一跳:“官爷这话就言重了,小老儿只是一个小小的河工……”
“老伯有所不知,小的来自广州,在真定当差多年,早想回家娶妻生子了,奈何有兵籍在身,不能脱身。现在正有一个脱身的好机会。”沈良人脸上浮现一丝异样的神采和兴奋,“若是我猜得没错的话,燕太尉让人在河底埋桩是为了谋杀皇上。”
“啊!”张学华直吓得魂飞魄散,谋反可是灭门的大罪,他想都不敢想上一下,竟是遇到了,他转身就跑,“了不得,不得了,赶紧逃命要紧。”
沈良人一把抓住张学华:“老伯不要慌张,燕太尉又不会杀你,你跑什么?小人再是明白不过,这些衙役和兵士埋桩之后,为了防止消息走漏,大多数人都会被灭口,其中也包括小人。小人倒不是怕死,参军之时就想过为国捐躯。只是因谋反而死,死后也要落一个骂名,小人觉得太委屈太不值得。既然如此,何不趁机诈死,逃出真定,隐姓埋名回到广州,也好为爹娘养老送终,尽人子本分。还望老伯成全!”
张学华此时也冷静了几分,他低头想了一想,觉得帮沈良人逃命倒也无妨,只要此事能帮上夏县尊之忙就值得了,就小心地问道:“小老儿怎么帮你?”
“等下小人再下河时,会假装葬身在淤泥之中,然后悄悄游到子龙大桥的桥桩背后,老伯划船过来,偷偷将小人运到对岸就行。”沈良人双眼含泪,“小人不想背一个谋反之罪,落一个千古骂名,家中爹娘年事已高,无人养老。小人又不敢抗命不从,只好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还望老伯救我。”
张学华最是见不得别人掉泪,当即心一软:“行,小老儿就帮你一帮,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过官爷,小老儿救你可以,你也得帮小老儿一件事情。”
“救命之恩,恩同再造,老伯尽管吩咐。”沈良人大喜。
“等救你上岸了再说不迟。”张学华主意既定,心中暗暗得意,此事若是办妥了,夏县尊一高兴,他也会和吕东梁一样真正成为夏县尊的人了。
“沈良人,该你下水了。”燕豪冲沈良人大声喊道,“赶紧过来,有大事要你去做。船家,赶紧离开,再不离开,小心治你的罪。”
张学华忙应了一声,朝吕东梁使了一个眼色,二人划船离开,朝子龙大桥驶去。
沈良人来到燕豪面前,以为刚才他和张学华的密谈被燕豪察觉了,谁知燕豪看也未看正在离去的小船一眼,递给他一颗拳头大小的黑石头,说道:“沈良人,都说你水性最好,你将火雷绑在竹竿之上放到淤泥之中,记住,越深越好。”
“是。”沈良人不敢多问,心中却是更加坚信了他的判断,燕豪除了埋桩之外,还要埋雷,居心叵测。他又看了周围的衙役和兵士一眼,心中喟叹,事成之后,可惜这些被蒙在鼓里的衙役和兵士,十有八九会被灭口。
沈良人将火雷绑在竹竿之上,深呼吸几口,站在船边回身看了看燕豪以及众人一眼,眼睛一闭,纵身一跃跳入了河水之中。
河水冰冷刺骨,沈良人睁大双眼,看到了河底已经竖立了几根木桩。木桩足有碗口粗细,若是大船撞上,少说也能撞出一个大洞。再若是木桩之上帮上了火雷,一触即炸的话,不管多结实多大的船,都会沉没。
早就听说皇上会南巡真定的他已然猜到了什么,此时更加坚定了他的判断。他将绑在竹竿上面的火雷取下,系在了一根木桩上,然后游出半丈远,用竹竿的一头敲击火雷。一下,两下,三下……火雷火光一闪,爆炸了。
一股巨大的水流涌来,沈良人在水中被冲击得接连翻滚了几个跟头,险些没有背过气去。饶是他水性很好,却还是喝了几口河水。等他恢复了几分清醒,认准方向后,手脚并用,憋了一口气,朝子龙大桥的方向游去。
水面上,一声巨响过后,掀起了满天水花。水花飞溅了燕豪一身,燕豪顿时惊起,随后水浪的冲击力冲击得船摇动几下,他又险些摔倒。
众人大惊。
“不好了,爆炸了。”
“沈良人怕是不好了。”
“肯定炸死了。”
“炸死了怎么不见有血?”
“别愣着了,赶紧下去救人。”
“就是就是,赶紧救人。”
说话间,有数人纵身跳入水中。不多时,几人上船,纷纷摇头,说是沈良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怕是陷入了淤泥之中,再也找不到了。
燕豪脸色铁青,才第一天就出了死人的大事,又想起之前被夏祥羞辱的经历,满腔怒火顿时迸发,他怒喝一声:“不许慌乱,不许吵闹!不就是死了一个兵士,不必大惊小怪!你,你,还有你,下水重新埋木桩。还有你,付校宾,你下水绑好火雷放在淤泥之中。快!”
众人畏惧燕豪,纷纷下水。
爆炸声一响,吓得远在几十丈开外的张学华和吕东梁双腿打颤,二人不是没有见过火雷,以前也有人用火药在河中炸鱼,声响动天,比起刚才的声响有过之而无不及。而是张学华刚刚和吕东梁说到了沈良人之事,吕东梁有些害怕,不想多事,正在催促张学华快走,不必再等沈良人时,突然就炸了。
二人惊呆了片刻,吕东梁更是胆战心惊,不敢再停留,也不管张学华阻拦,划船就要离开。才划了没几下,一人突然从水中冒了出来,抓住了船板,只说了一句话就昏了过去。
“救我!”
正是沈良人。
吕东梁虽然胆小,却又不能见死不救,常年在河上行船的人,都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不管是什么人落水,都要救下,否则会触怒河神。二人七手八脚将沈良人拉到船上,藏到了船舱之中,悄悄地划船离开了。
燕豪正指挥若定,让人下河埋桩和测试火雷,并未注意到不远处的小船。等他发现时,小船已经驶远了。他虽然心中闪过一丝怀疑,不过一闪即逝,毕竟滹沱河上行船众多,大多船只都长得相似,有的是打鱼,有的是卖些东西,总不能将河道完全封闭不允许船只通行吧?
又一想,燕豪心中微微一惊,今日只是演练一番,他日真的开始布置之时,一定要封闭河道,不允许任何船只通行,否则人多嘴杂,很容易传来传去,容易引发事端。
爆炸声虽传得极远,却还是没有传到夏祥等人的耳中,因为此时夏祥等人已然出了真定城,来到了郊外。
十样锦驶出真定城,绕过东城门,停靠在了岸边。连若涵付给了船家三十两银子,不但足够包船之用,修补撞船引发的损坏也绰绰有余。船家十分高兴,一改之前的愁容满面。又听说船上既有夏县尊又有郑通判,更是喜出望外。
秋日正好,阳光明媚如春。只是入眼之处,一片荒凉。万木凋零,繁华落尽,不但田里的庄稼满是萧瑟之意,就连岸边的柳树也是落光了叶子。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曹殊隽摇头晃脑地吟诗一首,手中扇子一指远处的土丘,“夏县尊、郑通判,我等登上土丘登高望远,如何?”
“土丘有什么好看的,越过土丘又无人等候。”曹姝璃嫣然一笑,翘首朝远处张望,“远处有一处树林,林中的风景必然不错。”
“秋天百花落尽,满目萧索,景色都是触目惊心的悲凉,赏秋,赏的是秋天的苍茫和雄壮,不是什么鸟语花香。”曹殊隽反驳曹姝璃,不无得意地一笑,“方才我吟诵的诗,正合秋意,你也吟诵一首?”
“曹郎君提议甚好,我等每人吟诵一首秋诗,如何?”连若涵手提裙裾,轻快地跳过一处积水,站在了一棵树下,她微眯了双眼,阳光将她的绝美的脸庞照得艳如朝霞,“可以是自创,也可以是前人所写。”
夏祥认识连若涵也有一些时日了,还是第一次见到连若涵主动提出比诗。连若涵虽是好景常在的掌门人,是商人,却也是知书达理的女子。
“本官奉陪。”郑好一脸浅浅笑意。
“我刚才的诗不算,再来一首。”曹殊隽不甘人后,抢先说道,“花开不并百花丛,独立疏篱趣未穷。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夏祥点评:“不俗不艳不媚不屈,曹郎君心香一瓣,令人赞叹。”
“该本官了。”郑好微一沉吟,脱口而出,“遣醉纵横驰笔阵,乘闲谈笑解棋围。出门未免流年叹,又见湖边木叶飞。”
“郑通判吟诵的诗,因时光流逝而感怀,因落叶纷飞而感伤,虽情真意切,却又缺少了几分应有的朝气和为国为民的担当。”夏祥微微一笑,脚步不紧不慢地朝土丘走去,“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夏县尊引用的刘禹锡的《秋词》固然不错,不过诗言志,各有所好。”连若涵一拢头发,悄然一笑,“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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