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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放榜还有几天,应试过后的学子难得有如此轻松休闲时光,不过说是放松,心里都高悬不下,中或不中两重天,十年寒窗,所求都是金榜题名。

幔陀关上窗户,抽出宝剑轻轻擦拭,心中却想,怎么不见夏祥出来?是了,夏祥定是看了母亲的信,得知了母亲死讯之后,正在伤心之中。

夏祥此时确实是在读母亲的信,不过他并没有伤心,相反,却还有几分开心,以及深感责任重大的沉甸甸的喜悦。

母亲的信,寥寥数语,只说了三件事情。

夏祥在打开母亲来信之前,压根就没有想到母亲会出事情。

其一,和夏祥所想的一样,母亲教导他“与人不求备,检身若不及”,并要他谨记“一心可以丧邦,一心可以兴邦,只在公私之间尔”,“修其心治其身,而后可以为政于天下”,并告诫他,为官之道,惟有三事,曰清、曰慎、曰勤……

其二,母亲告诉夏祥,她已经离开了中山村,隐姓埋名远走他乡,让夏祥不必挂牵于她,她会一切安好,待时机到时,她自会和夏祥相见。夏祥只管牢记修其心治其身,而后可以为政于天下即可。生为男儿,若不能安邦济世,天天守在父母身边,也是枉为人子。

其三,母亲透露了一个秘密,夏祥之父夏长德原本是兄弟二人,只是夏祥叔叔夏长道因病早逝,临死之前叔叔委托爹爹一事,让夏祥娶两房妻子,一房继承夏长德香火,一房继承夏长道香火,夏祥一肩挑两门,可以名正言顺地娶两房正妻。

看完母亲书信,夏祥忽然有一种啼笑皆非的感觉。从启蒙时开始,他就一心“修其心治其身,而后可以为政于天下”,志向远大,心系苍生。突然间,母亲却让他娶两房妻子,继承两家香火,他才清楚除了上报效朝廷下不负黎民之外,他还肩负着为夏家传宗接代的重大使命。

原来爹爹叫夏长德,若非是为了让他传承夏家香火,母亲或许还不会告诉他爹爹是谁。只不过只有夏长德一个名字,是生是死,又是何许人也,母亲依然只字未提,颇让夏祥无奈。更让他哭笑不得的是,他连爹爹到底是谁还不知道,却又意外冒出一个叔叔,一个已经不在人世的叔叔,也罢,他连爹爹都没有见过,叔叔没有见过就更不算什么了。只是要为叔叔一支传承香火,多娶一房妻子,怎么想怎么有怪异的感觉。

若是考中进士还好说,至少有了安身立命之本。若是不中,不说他现今已经没有了回家的盘缠,连家都没有了,只能流落上京。一个还在为生计发愁的书生,如何有余力娶两房妻子?

夏祥倒是并不担心母亲去了哪里,从小和母亲相依为命,对母亲有盲目信任和崇拜的他,认定母亲不会有事。古有孟母三迁教子,今有司马饰母亲画荻教子,读过历史上许多伟大母亲故事的他,也将自己母亲列为了可以名垂青史的伟大母亲之一。

明日就要放榜了,是金榜题名还是名落孙山,就要揭晓了。夏祥自认他无论诗赋、经义还是论,都贴切题意并且对答如流,若能公正审题,状元不敢说,二甲进士出身应该不在话下。

只是……文昌举文风偏向因循守旧,而他的文章多有激进之言,若是不入文昌举之眼,会试落榜,连殿试的资格都没有,怎能面圣陈述自己胸中之才?

夏祥推开房门,见时儿和张厚在院中散步,有说有笑,萧五和沈包下棋,推棋认输,换上了滕正元和吴永旺,滕正元和吴永旺二人联手和沈包对弈,竟也没有占了上风。更好笑的是,二人常常为在哪里落子而争论不休,沈包就极有耐心地等二人争论出来一个结果后再下。

是的,滕正元和吴永旺也是住在全有客栈。吴永旺还好,人到老时意气平,对夏祥并无不好看法,滕正元却因夏存先一事,对夏祥成见极深,并不和夏祥说话,却和沈包一见如故,成为至交好友。滕正元和吴永旺二人都对张厚并无兴致,不知何故,二人连和张厚多说几句话的兴趣都欠奉。

自然,张厚对二人也是不屑一顾。若非是和夏祥相识之时,是在好景常在太平居酒楼之上,让张厚误以为夏祥也是出身高官权贵之家,否则以夏祥的出身,张厚也是不屑于结识。张厚出身官宦世家,只愿结交王公贵族子弟。

夏祥在门口站立片刻,忽听门外传来一老一少说话的声音。

“曹三郎,老夫找夏郎君有要事相商,你下次再来,不必非要和老夫一起,省得让夏郎君分神。”

“金甲先生此言差矣,夏郎君更想见我而不是见你。你所说的要事,对他来说只是麻烦,并无帮助,你又何必总是烦他?”

“刚而不韧者,难成大事。韧而不刚者,大事难成。是以对夏郎君这般难得一见的人物,要刚韧兼顾,才能说动他。”

“说动他做什么?莫怪在下失礼,金甲先生想收夏郎君为徒是痴心妄想。夏郎君是何等风采的人物,怎会入了医行?罢了罢了,先生还是收了心思,不要误人前程也不要误了自己事情。夏郎君眼见就要中了状元,当上翰林学士了。”

“谁说夏郎君要中状元?他连会试都通不过,都没有资格参加殿试,还中哪门子状元?你这才是痴心妄想。”

二人的声音由远及近,客栈的大门吱哑一响,金甲和曹殊隽并肩走了进来。

曹殊隽一眼看到夏祥正站在门口,顿时快步如飞来到夏祥向前,一把拉过夏祥,飞奔进屋,将房门紧闭上锁,哈哈一笑:“金甲先生,请先稍候片刻,待我和夏郎君说完事情,再开门迎客。”

金甲和曹殊隽在全有客栈门口不期而遇,二人各怀心思,都想抢先一步见到夏祥,不料还是曹殊隽快了一步,他被挡在门外,气得直吹胡子。

“竖子,竖子!”

张厚听到了刚才金甲之话,大感好奇,凑了过来,朝金甲施一礼:“金甲先生请了,在下张厚,和夏郎君是同年的士子。方才听先生之言,说是夏郎君连会试都通不过,以夏郎君之才,虽不是状元,也要是探花才对……”

金甲心思简单,并不知道张厚话里话外有打探之意,当即讥笑一声:“话是不错,夏郎君再是才高八斗又能如何?有人故意不让他考中,他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也只能落榜。会试落榜,不能参加殿试面君,状元、榜眼和探花都是皇上钦点,他中哪朝的状元、探花?依老夫看,还不如随老夫去学医。良相良医,一个治国一个医人,都是孔孟之道圣人之法。”

张厚将金甲拉到树后,小声问道:“敢问先生从何得知夏郎君落榜之事?明日才会放榜。”

金甲神秘地一笑,鼻孔朝天,哼了一声:“老夫亲耳听文昌举亲口所说,怎会有假?”

时儿惊道:“应试不是要糊名和誊录?文昌举文尚书虽是主考官,也无权查看考生原始试卷,他怎会清楚哪一份试卷是夏郎君所做?”

糊名就是把考生姓名糊上,不让主考官看到,以免徇私舞弊。但糊名之后,依然可以从笔迹判断,比糊名为严厉的誊录制度就应运而生了。誊录是由文吏将考生试卷从头到尾抄录下来,除了姓名之外,一字不落。如此考官只能从文章来判断考生的才能,不能从姓名和笔迹来为自己的学生和熟识之人大开方便之门。

金甲呵呵一笑,手抚胡须,老神在在:“若是买通誊录之人,让誊录之人留意夏祥的试卷,在誊录时稍作记号,便可分得清清楚楚。身为主考官,想让谁中谁不中,方法多得是。”

张厚目光闪烁不定,低头沉思。时儿不停地踢树,嘴中说道:“怎会这样?怎会这样!夏郎君如此才高,也会落榜?不公平,天道不公。”

“金甲先生,文尚书是当朝礼部尚书,是朝廷重臣,怎会为难一名小小的士子?”张厚不敢相信金甲之话,想要继续问个清楚,“何况夏祥和文尚书素不相识,文尚书为何故意为难夏祥?”

金甲左右无事,闲着也是闲着,张厚又是夏祥好友,他见张厚一脸关切,就知无不言了:“文尚书为何为难夏祥,老夫并不知情,兴许只是文尚书不喜夏祥文风,又兴许文尚书受人之托,反正不管是何原因,夏祥今年大比是没戏了。昨日在三王爷府,我为三王爷诊治之时,文昌举和三王爷说起夏祥,他明确地说出了夏祥落榜之事。”

张厚心中大惊,一是震惊于夏祥怎会入得了文昌举之耳三王爷之眼?夏祥不过是一介布衣,出身平民,连三王爷也知道了他的大名,莫非夏祥有什么不为人所知的来历不成?大比之年的考子有数千人之多,只有一甲二甲进士才会入得了王爷之眼,就连三甲的同进士也很难被王爷留意。

二是震惊于文昌举和三王爷居然要阻拦夏祥的进士之路。夏祥何德何能,竟能惊动三王爷并且由堂堂的二品大员文昌举亲自出手拿掉他的功名,此事当真是蹊跷得很,并且匪夷所思。

不对,张厚震惊过后,心中更是为之一凛,三王爷并不掌管礼部,文昌举身为礼部尚书,却向三王爷禀报科举之事,说明三王爷越权了。再想到当今圣上病重,膝下无子,他脑中迅速闪过数个念头,大概猜到些什么。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张厚喃喃而言,双手握在一起,手上青筋暴露,随后一拳打在树上,愤愤不平地说道,“想我贤弟夏祥是何等人物,本该高中状元,却有奸人当道,误了前程,可恶可恨。金甲先生,不知我是否榜上有名?”

“你叫张厚?”金甲冷眼旁观张厚对夏祥落榜的惋惜,嘴角上翘,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一闪而过。

“正是。”张厚毕恭毕敬地微微弯腰,虽说他自认才学过人,一心为中状元而来,心中却还是有几分忐忑不安,“建宁人氏,张飞之张,厚薄之厚。”

“张厚……我想想。”金甲背负双手,低头沉思,半晌才抬头说道,“不知道。”

张厚险些没有气得跳起来,他屏气敛息,大气都不敢出,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里,就想听一个明确的结果出来,不想等了半天,竟然是这样的一句回答,不由既失望又愤怒:“金甲先生是要愚弄在下么?”

“你是傻子还是太自以为是了?落榜的考子数千人,文昌举专门点出夏祥,是他故意要阻挠夏祥考中。考中的考子也有数百之多,若他单独点出你的名字,岂不是说你和文昌举事先约好,有作弊之嫌?”金甲目光炯炯直视张厚双眼,“张厚,你是否贿赂文昌举,让他为你大开方便之门?”

“不敢,不敢。”张厚被金甲当头棒喝,冷汗直流,他虽暗自庆幸夏祥落榜,少了一个劲敌,却也对自己颇为自负,认定自己凭真才实学也会高中状元,才不屑于徇私舞弊,“张某行得端站得正,绝不做愧对圣贤之事。”

“说到就要做到,不要只说漂亮话,不做正经事。”金甲不被张厚的慷慨陈辞所动,冷冷一笑,“夏祥落榜,不能参加殿试,就又少了一人和你争状元,你该庆幸才对。”

“状元是我囊中之物,和夏郎君是否落榜并无关系。”张厚才不会承认他不如夏祥,眉毛一扬,就想和金甲好好理论一番,还未开口,就被时儿的一句话堵了回去。

“好了好了,说些正事要紧,夏郎君落榜,他以后可如何是好?二哥,你要帮帮夏郎君。”时儿秀眉微簇,鼻子皱起,一副忧患的表情,“夏郎君一没钱二没人,他不当官还能做什么?”

“拜金甲先生为师,当一名儒医也是不错。”张厚开始为夏祥的生计着想了,“大唐学医的儒生也有不少,却还是忌讳儒医之名。大夏风气清明,每逢大考之年都有许多落第考子转学医术,不能治国便去救人,也是救世济民之途。大夏儒医必将盛行。”

“儒医?儒生是儒生,医生是医生,为何非要混为一谈?荒唐!”金甲对儒医的说法嗤之以鼻,冷笑连连,“所谓儒医一说,还是重儒轻医。骏马能历险,力田不如牛。坚车能载重,渡河不如舟。良相可救国,若是皇上病重,也是束手无策,还是需要大夫望闻问切来诊治。书生自去读书当官,教学只管教书育人,大夫自当治病救人,各得其所。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们不要以为大夫好当,夏郎君有读书之才,也有治病之才,他为曹公所制的药床药椅,用来为皇上治病,深得皇上赞许。换了你们,你们就狗屁不会了。”

什么?张厚以为他听错了,支起耳朵瞪大眼睛,一脸的难以置信:“先生,此话当真?夏郎君还会制作药床药椅?还被皇上嘉许?”

金甲自知失言,嘿嘿一笑,捻须支吾说道:“不是,不是,老夫一时口快说错了,是夏郎君提醒了老夫,老夫亲自制成了药床药椅……”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张厚眼睛转动不停,牢牢记住了方才金甲所说的一番话,包括文昌举拿掉夏祥功名以及夏祥制作药床药椅为皇上所用。他心思闪动,心想夏祥真要做一名大夫倒也不错,至少可以维持生计了,且金甲能出入三王爷王府,必是太医,夏祥跟了金甲,日后进了太医院当一名太医,也有品轶,总是好过平民百姓。

这么一想,张厚心中非但轻松了许多,同时还有一种莫名的喜悦和微微的失落。喜悦的是,他少了夏祥一个劲敌,状元更是十拿九稳之事。失落的是,没能在殿试之中凭借真才实学赢了夏祥,也是遗憾。

张厚的遗憾夏祥并不知道,他落榜的消息,却是已经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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