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王手持黑子,举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忽然将手中黑子一扔,哈哈一笑:“大局还在,就算再丢一个边角也是无妨。李先生,夏祥的边角可要守住。”
李先生也放下棋子,微微一笑,拿起玉壶为景王的德化白瓷茶杯倒了一杯茶:“夏祥的边角,可保万无一失。”
景王拿过白瓷茶杯,在手中把玩片刻,一饮而尽杯中茶水:“先生对夏祥为何如此坚信?”
“夏祥是我的关门弟子。”李先生站了起来,阳光透过窗棂洒落在他的身上,赫然是李鼎善,李鼎善手持汝窑茶杯,气定神闲地一笑,“若是我对夏祥再无信心,便是对自己没有信心。夏祥天资聪慧,是难得的英才。”
“夏祥真的可成大事?”景王手中的白瓷茶杯上面雕刻飞天仕女图,仕女反弹琵琶,直欲飞天而去,栩栩如生,“他不过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怎可托付重任?”
“王爷不信李某的眼光?”李鼎善哈哈一笑,笑声中颇有自得之意,“三两件事情就可知夏祥之才,其一,夏祥一路有惊无险地从中山村来到上京,不但结识了张厚、沈包等人,还和曹殊隽一见如故,又因药床药椅的神奇功效,得到了金甲先生的认可,并且救了曹用果一命。眼下药床药椅对皇上病情虽还没有见到奇效,也是因为皇上病情更为严重之故,药床药椅若能让皇上病情好转,当为奇功一件。其二,夏祥在纷杂的局势之下,从容不迫,始终没有乱了方寸,有大将之风。其三,和见王当街冲突一事,夏祥进退有度,处置得当,初现左右逢源长袖善舞的官风,夏祥其人,一遇风云便会飞上云天,成就一番了不起的大事。”
“但愿如此。”景王放下手中的白瓷茶杯,按了按额头,“如今皇上病危,候平磐把持朝政,推行新法。三弟掌管乌台,闭塞言路,百姓疾苦传不到皇上耳中。新法害民不浅,误国误民,候平磐却让御史上书吹捧新法,偏偏皇上听信谗言,还以为新法是济世安邦的良方。且不说上京周边的百姓苦不堪言,听说真定府的百姓被新法所害,交不起税钱,民不聊生,都有卖儿女还债的人间悲剧了,唉……”
大夏皇家,皇上和王爷之间,有时也以兄弟相称。
“我从灵寿转道真定府,沿真定府一路北上回京,沿途所见,确实哀鸿遍野,新法祸国殃民。”李鼎善目光坚定,神情坚毅,“也正是因此,夏祥才肩负重任。还望王爷以大局为重,原谅夏祥对见王的不恭之事。”
“这话本王就不爱听了,先生此言,是说本王是斤斤计较之人是睚眦必报之辈?”景王脸色一沉,面露不悦之色,“夏祥和先儿之事,不过是意气之争,和小孩子过家家一样,本王会在意如此小事?本王果真如此,你李先生也不会辅佐本王。”
“是,王爷忧国忧民,是百官楷模。”李鼎善恭敬一礼,“李某愿为王爷效力。”
“呵呵,说是为本王效力,却还是让本王一顿好找?先生自中山村来到京城,隐匿十数日之久才来面见本王,害得本王派人到处打探你的下落,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情,连中山村也让人前去查看……你又有何话说?”景王摆了摆手,负手来到窗前:“没用的奉承话和废话就不必说了,我且问你,夏祥可否有以拯救天下苍生为己任的报国之心?我是担心他不足以有可以为黎民百姓仗义执言而得罪权贵的勇气和担当。”
“王爷见谅,李某回京,也有一些个人私事要先处置一二。李某在中山村三年来,无时无刻不心系王爷。”李鼎善斩钉截铁地说道,一脸坚毅之色,“夏祥有,必然有。只要他不被文昌举故意刁难,名落孙山就好。”
“哼,姑且不论真假,本王算你有心了。如今朝廷有难,皇上有危,你若是再隐居不出,就枉为臣子枉为读书人了……说到大比,若是文昌举真的有意刁难夏祥,夏祥落第的话,他这枚棋子岂不是连谢间化都不如了?”景王蓦然回身,直视李鼎善的双眼,“先生,夏祥大比之事,真不用我出面?”
“不用劳动王爷大驾,以眼下形势来看,还是让人认为夏祥单枪匹马为好,不宜让外界猜测他和王爷有任何干系,才对夏祥的成长最为有利。就连我从中山村和他分别之后,一直没有再和他见上一面,只在背后帮他策应一些事情。”李鼎善考虑得比较长远,夏祥的来历越简单背景越清白越好,如此,才会更方便夏祥行事,“虽说让外人知道夏祥的背后有王爷撑腰或许更能让一些对夏祥不利的人望而却步,却并不利于夏祥的历练。依在下的拙见,若非有重大事情,事关夏祥的生死存亡,否则王爷还是不宜出面。”
虽说现今三王爷已然知道夏祥和他的师生关系,并且让文昌举有意阻挠夏祥的进士之路,但三王爷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当夏祥是他的学子,尚不知道他和景王的关系是何等密切,更不清楚他和景王在密谋何等大事。
若是让三王爷知道了他和景王的关系,那么毫无疑问,夏祥的进士之路和仕途之路就会被三王爷彻底封死。虽说三王爷未必真能一手遮天,但三王爷真要全力阻止一个无名小卒的政路,景王也不会因夏祥而和三王爷闹翻,夏祥肯定会非常不幸地成为弃子。
李鼎善心中微有歉意,从他担任夏祥教书先生的一刻起,夏祥就刻上了他的烙印,再也无法摆脱受他影响的命运。好在如果只是他的学生一重身份,三王爷也不至于非要对夏祥赶尽杀绝,毕竟和景王相比,夏祥对三王爷的威胁小了太多,而且只要夏祥答应三王爷的条件,完全可以和三王爷化敌为友。
景王则不同,景王和三王爷之间的隐患没有化解的可能。若是三王爷得以继承皇位,毫无疑问,三王爷会第一个拿景王开刀。不但景王王位不保,有性命之虞,就连见王怕是也难以幸免。同样,若是景王或是见王最终继承了皇位,三王爷也难逃被罢黜的下场,丢掉性命也不足为奇。
李鼎善心中一时喟叹,太祖传位太宗之时,就有传闻太宗逼死太祖才坐了天下。兄终弟及的先例一开,后患无穷。太宗传位臻宗,臻宗传位当今圣上,若是当今圣上有皇子还好,偏偏圣上无子,又突患重病,大夏既有兄终弟及的先例,圣上传位于除了景王之外的任何一位王爷,都合规矩。景王比皇上大,是为兄长,不合兄终弟及之例,偏偏皇上又封了景王之子夏存先为见王,明显是有意让见王加入皇位争夺之中。
因此,向来兄友弟恭的几位王爷,表面上依然相亲相爱,暗中却剑拔弩张,为争皇位各自上演了好一出缤纷大戏。
原本几位王爷各有所职,大王爷景王掌管兵部,兼河北、河东路宣抚使,三王爷星王掌管吏部,兼上京府尹,四王爷庆王掌管工部和礼部,兼领御史台。五王爷云王掌管刑部和户部,兼枢密院枢密副使。四位王爷虽名义上掌管各部以及各有官职,其实四人并未具体过问政事。
景王掌管兵部,看似位高权重,其实不然,大夏的兵部并无实权,负责调兵遣将的是枢密院,枢密院等于是大夏最高军事部门,而兵部只是在枢官院调兵遣将的命令下达之后,负责执行并且做好运粮、完抚以及拔款等事情便可。而河北、河东路宣抚使一职,职责是巡视地方、存问官吏百姓并地方军队统帅,景王人在京城,很少出京,身为宣抚使也只是挂名。
三王爷星王掌管吏部并兼上京府尹,却是实打实的大权在握。吏部自不用说,执掌天下官员的选拔和升迁,三王爷掌管吏部以来,官员升迁调动不断,有人被贬,自然就有人升官,一升一贬之间,无数官员归心到了三王爷门下。
而上京府尹一职,负责京城的一应政事和治安,权限极大。虽位在尚书下、侍郎上,品轶不高,但却和御史台、步军统领衙门、九门提督府等衙门近乎平起平坐,且大夏各地所有诉状都要先呈到上京府,是以上京府相当于一个小刑部,承接了一部分刑部的职能,甚至比刑部还更为专断。再者上京府掌管京城的一应治安和政事,就连六部之事,只要涉及到了京城的治安和政事,上京府都可以插手过问,却不算越权!
更有甚者,上京府可以以危害京城治安和政事为由,拒不执行六部甚至是宰相之命,是以上京府尹虽只是正三品官员,在遍地二品一品大员的京城之地,并不显赫,却可以直接上殿面君。天子脚下无小事,上京府尹一职,确实无比重要。
当年大夏尚未北上之时,定都临安,太宗就曾以王爷之身担任临安府尹十余年,后来太祖见太宗逐渐势大,临安府已经在太宗的掌控之下,意欲迁都长安,结果在太宗的反对下,满朝文武竟无一人赞同迁都。太祖无奈之下,只好收回成命。
三王爷担任上京府尹不过半年,又有上京府少尹付擢具体执掌上京府一应事宜,上京府并未被三王爷一手掌控。帝王心术向来如此,想必皇上虽信任三王爷和候平磐,却也不想将国之权柄全部交由三王爷和候平磐二人之手。是以候平磐虽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宰相,又任命苏确为参知政事的副相,以牵制候平磐。
同理,五王爷虽掌控枢密院,有调兵之权,调兵之后,具体执行却由景王发号施令,也是呈制衡之势。
京中局势,无人能比李鼎善更一目了然了,只因李鼎善在京城为官数年,又外放到地方上担任地方官多年,又有三年时间在中山村隐匿,静观京城局势变化,可以说,他既是朝堂中人,又是闲云野鹤,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进退自如的身份,让他比“只缘身在此山中”的京城高官更能看清上京扑朔迷离错综复杂的局势。
和景王、星王相比,四王爷庆王和五王爷云王更是不过问具体事务,二人所执掌的衙门,不管大事小事一律由副职掌管,除非有需要惊动皇上的重大事宜,否则都是小事。大夏承平多年,几十年来没有战端,也无天灾人祸,四海升平,是以二人也乐得做一个逍遥自在的王爷。
只不过皇上病重之后,先是三王爷以替皇上分忧为由,开始具体过问吏部的一应大小事宜不说,连上京府的大小诸事,也要付擢事无巨细都要向他汇总。更有甚者,三王爷还插手了今年的大比!
大比本是礼部所辖范围,知贡举文昌举也是礼部尚书,礼部本由四王爷庆王掌管,四王爷向来垂拱而治,却忽然发现,礼部尚书文昌举既和他不熟,又不听他的话,完全当他不存在一般。
庆王就难免有几分生气,垂拱而治的前提是一切皆在掌握之内,失去掌握的垂拱而治不叫垂拱而治,叫大势已去。庆王的脾气向来很好,是人人皆知的笑面先生,很少有人见过他生气,是以庆王一生气,后果就有些严重。
庆王开始收权了。
庆王以为收权会很容易,毕竟是属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是皇上交由自己掌管的势力范围所在,不料一收之下才意识到了问题比预料中麻烦许多,一是皇上病重,无力再主持公道,二是星王不肯放权。他很是不快,找到三王爷王府要和星王当面说个清楚,星王开门迎客,对庆王所提之事一一应允。
庆王以为大功告成,等回去之后才知道,星王只是说说而已,他掌管的势力范围之内的一应事宜,诸位官员还是事无巨细向星王呈报,并由星王裁定,无人在意他的意见。
庆王很是愤怒,便去找云王诉苦,寻求云王的理解,争取云王成为他的同盟。不料云王正在家中舞剑,一身道袍,一脸的清风明月,满身仙气,对庆王的的遭遇,云王表示了愤懑并且好言相劝,让庆王不要被眼前的浮云所困,要敢于追寻无上的大道。
大道不在皇宫,也不在王府,而是在高山之巅,在森林深处,在草原腹地,在天涯海角……庆王被云王一番谈玄说妙的话弄得云山雾罩,悻悻而归。
李鼎善却不相信庆云会就此收手,更不相信云王真的一心向道不问世事了。若是皇上龙体康健,至少还有十几二十年春秋,云王也不会有太多想法,二十年后,他将近五旬,继承皇位也没有可能。况且十几二十年间,皇上或许会生下皇子。
只是皇上突然意外病重,作为最年轻的皇弟,最是符合兄终弟及的继位之序,云王若不动心绝无可能,况且以眼下的形势来看,星王如此迫切想要继位,以星王的强势,若他真的当上了皇上,几位王爷怕是不会再和如今一般逍遥自在,星王多半会削夺王爷之权,或是迁出京城分封到偏远之地永不许进京,也在情理之中。
若再进一步,逼死几个王爷以稳固皇位,也不是没有可能。太宗当年虽厚待太祖两位皇子,一人为九千岁一人为八贤王,也是因太祖的长子被太宗囚禁至死,引发了无数御史上书,太宗顾及名声才不得已而为之。
李鼎善最是清楚不过,四位王爷之中,虽说景王年纪最大,但最有实力和星王争夺皇位者,非景王莫属。只是景王身为皇上兄长,不合兄终弟及之例,怕是无望继承皇位。皇上封夏存先为见王,也是有意故布迷阵,让人误以为皇上有意过继夏存先为皇太子。只是夏存先和几位王爷相比,无论城府、德行还是威望,远不能相比。
以李鼎善对皇上的了解,天威难测圣心难揣,皇上怕是断断看不上夏存先的放荡无能。
如今京城局势迷雾重重,皇上病重多日,到底病情如何,除了皇上最亲近的太监以及星王之外,外界无从得知。不对,还有一个皇上最为信任的太医金甲先生。夏祥结识了金甲,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他帮曹用果制成了药床药椅,金甲却拿来为皇上治病,若是有效自然很好,若是无用,皇上怪罪下来,夏祥肯定会代为受过。
现今京城局势,因皇上病危而风声渐紧,呈牵一发而动全身之势,夏祥置身其中,以他的才能,应有自保之力,夏祥虽是他的学生,却还没有陷入朝堂之争,星王不管是想为了继承皇位而争夺天下,还是继承皇位之后治理天下,都需要人才为他所用,天下归心才能成为圣君。是以李鼎善更想让夏祥以全无背景和来历的清白之身进入朝堂,如此,才更方便行事。
他和景王交好,星王并不知道,不只星王,庆王和云王也蒙在鼓里。
景王点头说道:“好,本王不宜露面就不露面好了,只是夏祥这个棋子一定要放对位置,不要像谢间化一样出了差错才好。好了,你且去看看谢间化出了什么事情,本王累了,要休息一下。”
“是,王爷,在下告退。”李鼎善出了景王书房,由孙西敢带路,直奔秘室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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