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甚好。”文昌举示意手下开题,“闲话少叙,现在开题。开题之后,各人入得单间,不再自行出入。”
话一说完,便有二人抬出一块帘幕,帘幕上面便写有今年的试题——刑赏忠厚之至论。
题目一出,众学子顿时议论纷纷。
文昌举朗声说道:“尔等有何不解之处,尽管提问。若无疑问,就可以回去答题了。”
大夏科举通常要考四个科目,诗赋,经义,论,策。策一般是在殿试之上。诗赋,经义,论三个科目,是在试卷之时。“国家以科目网罗天下之英隽,义以观其通经,赋以观其博古,论以观其识,策以观其才。”以试诗赋考查应试者的文学才情与审美能力,以试经义考查对经典义理的理解与阐释,以试论考查应试者的学识与见解,以试策考查解决时务的识见与才干。
因大夏对士子的选拔更看重学识与见解以及识见和才干,再加上欧阳明极力反对以诗赋之才作为录取进士的标准,大夏科举重经义与策论而轻诗赋。
有考生只看了一眼,便负手而去,自以为明了了题意。也有考生思忖良久,才露出会心一笑,也转身离去。片刻之后,考场之上还有大半考生驻足,有人摇头晃脑念个不停,有人皱眉思索,有人背手而立,有人转来转去。
“这位仁兄,依你之见,该如何点题?”一名年约五旬的老者朝张厚拱手施礼,他两鬓花白,老态龙钟,却精神饱满,“在下姓吴名永旺,泸州人氏,今年是小老儿第十五次科举了。惭愧,前十四次皆未高中。”
“今年第十五举?恭喜吴兄高中进士。”张厚拱手回了一礼,调侃地一笑,“吴兄不必再费心解题了,只管在试卷上随意写写画画,或是题诗一首,便可高枕无忧得中进士,何必再劳神费力?”
大夏有恩科特奏名,凡应试十五举以上未被录取的,可不再经过考试,特赐本科出身。
吴永旺拂然变色:“竖子不足与语!哼,哼,哼,老朽虽老,志向犹存,况且应试本是国之大事人之大事,怎能玩笑?”
张厚见状,哈哈一笑:“老汉不足与语。”
沈包忙道:“吴兄不必动怒,张兄并无恶意,只是调侃之语。此题以我之见,应该从轻刑而重赏来点题……”
“倒也有几分道理。”吴永旺瞬间气消,抚须点头,一脸思索之意,“不过,总是觉得有所欠缺,不知道哪里不够透彻,哪位仁兄可以再为老朽指点一二……”
考生之间,在没有进入单间之前,也可以就题目讨论一二。是以主考官在上,考生在下,互相切磋或是直接向主考官发问,都是正常之事。
他不发问还好,一发问,周围考生转眼又走了十之四五,只剩下了不到几百人了。吴永旺站在全是少年才俊的考生之中,颇有鸡立鹤群的感觉,他自嘲地嘿嘿一笑:“也罢,也罢,既然你们都嫌弃我老而不死是为贼,我闭嘴就是了。”
“吴翁,在下对题目有一知半解的想法……”
吴永旺颇为失望,沧桑而风霜的脸上闪过浓浓的失落,也是,即使是他高中进士,也很难再有机会高升,论若远大前程,自然比不上来日方长的少年青年考子。他转身就要离去,孤单的背影满是无奈和落寞。不想才一迈步,身后就传来了一个少年郎君清脆且轻快的声音。
吴永旺回身一看,是一个一身灰色布衫,唇红齿白,相貌英俊的考子,他虽衣着普通,却难掩眉间英气和一脸友善笑意。
吴永旺拱手一礼:“兄台请了。”话虽如此,他却并不对眼前的考子抱有太大希望,只是想应付一下了事,“未请教兄台高姓大名?”
考子还了一礼:“在下姓夏名祥。”夏祥并不在意吴永旺眼中一闪而过的搪塞,他也不在意周围考子纷纷投来的质疑、戏谑或是不以为然的目光,从容地说道,“刑赏忠厚之至论——出自《尚书》孔安国注文:‘刑疑付轻,赏疑从众,忠厚之至’,依我之见,此题的要点在于疑罪从轻,而不是轻刑重赏之意。”
沈包本来已经走出数丈之遥,听到夏祥之话,蓦然站住,回身朝夏祥深揖一礼:“夏兄一句话,惊醒梦中人。若我得中状元,必是你的提醒之功。多谢。”
张厚和沈包并肩而行,也同时站住,他却并没有回头,思忖少许,暗暗点头,嘴角闪过一丝会心的微笑。
周围考子静默片刻,忽然纷纷叫好,不少人向夏祥拱手致意。
吴永旺先是一愣,低头想了良久,忽然抚掌大笑:“妙,妙极,夏兄一语,在下如醍醐灌顶。夏兄如不嫌弃,自今以后,我奉你为师。”
“不敢,岂敢。”夏祥摆手一笑,“吴翁过谦了。以吴翁之才,任一地知县,造福一方百姓,替皇上分忧,为朝廷效力,绰绰有余。”
“哈哈,借夏兄吉言。”吴永旺仰天大笑,大笑声中,负手而去。
周围考子不下数十人朝夏祥拱手施礼,以谢他点化之情。夏祥不厌其烦,一一回礼。忽然一人分开人群,来到夏祥面前,手指夏祥鼻子,张口便骂:“夏祥,你这般品行也配为人师表?别人不知道你的底细,我却是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夏祥顿时惊呆当场,仔细一看,眼前站了一人,圆脸、大眼、浓眉,络腮胡子,若不是书生打扮,再手中提了一对板斧的话,任谁第一眼看去都以为是张飞再世。
“怎么,不记得我了?上次在大街之上,你和见王殿下对峙,我在一旁观战,还助了你一臂之力……”圆脸书生见夏祥对他一脸陌生表情,不由愤愤不平地说道,“你记住了,我姓滕名正元,乃是镇守东南的大将军滕向天之后。来日高中状元之时,我再好好教导教导你。”
话一说完,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夏祥一脸愕然,不知所措地笑了笑,想起了当时滕正元还曾声援他,后来因他以退为进逼迫见王夏存先让步之时,他愤然离去,不由摇了摇头。和张厚的勇敢、沈包的直爽相比,滕正元的激愤更显率真。
夏祥朝周围考子拱手致意,朝自己的单间而去。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文昌举微眯双眼,眼中闪过一丝冷峻的笑意。
直到全部考子陆续进入单间,考场之中空无一人之时,文昌举才回身对身后三名考官之一的高亥说道:“高侍郎,今年大比,凡是将‘刑赏忠厚之至论以疑罪从轻’的论点破题的考生,一律不予录取。”
高亥躬身答道:“是,文尚书。”
考官之一的陈封和高亥同为礼部侍郎,他起身问道:“文尚书,自从司马大学士提倡平实文风以来,十多年来,风气一向清明,考生可以自由解经、传注、质疑古说、阐发新见,并且借他题目说自家道理,即使是全不顾经文,各自立说,心粗胆大,敢为新奇诡异之论者,也是无妨,不拘一格发现人才,才能让天下英才为朝廷所用,才能做到野无遗贤……”
考官之一的章则是身为翰林学士,他也起身说道:“文尚书所言过于偏颇了,怎能一概而论?何况以下官之见,夏祥的点题甚是体贴,值得嘉许才对。”
文昌举脸色一沉,哼了一声:“司马饰当年大开平实之风,他知贡举之年,录取了连车、连易二人,结果连车被贬海南,怕是再难回到上京了。连易更是狂妄,在殿试的策论之时,年少轻狂,对策洋洋七千言,指责皇上不知节俭不顾民生,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儿。”
见章则是和陈封还想再说些什么,文昌举右手一伸:“不要再说了,既然皇上命本官为主考官,今年的大比,就由本官一言而定。”
章则是和陈封对视一眼,二人一个摇头,一个淡然而神秘地一笑。高亥却是一脸恭谨,目不斜视,眼中只有文昌举而无视章则是和陈封。
夏祥进入了自己的单间之后,门在外面被上锁,三天之中不得出入。张厚、沈包被安排在相隔很远的单间,不过不管远近,三天之中是无法再见一面了。
单间之中,除了一桌一椅之外,并无其他物品。夏祥先是在房中来回走动少许,然后坐回座位之上,闭目养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响了一声,门上的隔板打开,笔墨纸砚递了进来。
夏祥并没有迫不及待地展开试卷,今年的主考官临时更换为文昌举,他便知道今年的大考比往常多了几分变数。对文昌举此人,他所知不多,不过能够官至礼部尚书,也是非同一般之人。只不过在眼下风起云涌的当下,主考官的走马换将难免会让人多生出一些和三王爷有关的联想。
张厚和沈包早已打听清楚,文昌举担任礼部尚书之时,便是三王爷举荐之力。毫无疑问,文昌举替下杨砥,背后也是三王爷之功。只是不知皇上到底病情有多严重,而夏存先在皇上的心目之中又有多少份量。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皇上破例加封夏存先为见王,又无比恩宠,显然是有意为之。夏存先比三王爷年轻许多,他又是大王爷景王之子,是三王爷、四王爷和五王爷之侄,皇上若是册立夏存先为太子,会比册立三王爷为太子更得大王爷、四王爷和五王爷之心。
毕竟,相比之下,夏存先的威胁要比三王爷小上许多,大王爷景王自不用说,即便四王爷庆王和五王爷云王,也会愿意有一个侄皇帝而不是一个同辈皇帝,更何况和三王爷的权势滔天权倾朝野相比,全无根基的见王就算有幸坐上皇位,也是立足不稳,需要多多依仗诸位叔王。
夏祥在端坐了半个时辰之后,开始研墨。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是每一个考子读书的根本。夏祥也不例外,在中山村时,母亲时常在田间劳作时也不忘教导他,人无志不立,不为良相必为良医,是读书人都应有的共同志向。受圣人言教,就是要开启民智,为帝王社稷谋,为天下苍生计。
中山村虽民风纯朴,与世无争,类似老子所向往的小国寡民之地,夏祥在清净中长大,却并无避世之心。他也推崇老子的清净无为,却更认可儒家的积极入世。若要学以致用,若要安邦济世,一味出世只能独善其身,而只有兼济天下才是读书人一生为之追求的最高境界。
自小深受母亲的教诲和影响,其后又有李鼎善的教导,夏祥凝神沉思,胸中万言,落笔千言,一篇挥洒自如的千字文一气呵成。
“《书》曰:‘罪疑惟轻,功疑惟重。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可赏可不赏时,赏则过仁。可罚可不罚时,罚则过苛。《诗经》有言,君子若广开言路,祸乱会迅速停止。君子若怒驳谗言,祸乱同样会迅速停止。是以君子喜怒有度,因人因事而采取不同之法,也不失君子之道。故君子施仁政行王道推法度,法无定法,水无常形,顺势而为,天下归心。”
夏祥写完之后,不再多看一眼,弃之一边,倒头便睡,居然一觉睡到了天亮。
三天考试,转眼即过。夏祥、张厚、沈包三人有说有笑走出贡院大门,迎面走来数人迎接。萧五、时儿自不用说,二人一直守候在此,未曾离去,除他二人之外,又多了四人。
当前一人,年过五旬,鹤发童颜,颇有仙风道骨,他一马当先,快步如飞来到夏祥面前,一把拉住夏祥胳膊:“夏郎君,快跟我走。”
张厚和沈包一时惊呆,还以为是榜下捉婿,一想不对,今日才考完,不是放榜之日,老者到底何人,何事如此紧急需要夏祥出面?
张厚才这么一想,目光一闪,落在了后面一个素裙女子身上。女子淡淡蛾眉,明眸善睐顾盼生姿,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比起时儿的稚嫩,多了明艳和风情。他哪里还顾得上夏祥,当即向前一步,朝女子拱手一礼:“这位小娘子请了,在下张厚,建宁人氏,今年大考之年,刚刚应试完毕,定是本科状元。娘子若是有意,不必等放榜之时再榜下捉婿,今日便可领了我去……”
小娘子本来兴冲冲直奔夏祥而去,却被张厚中途拦截,微露不快,随即掩嘴一笑:“这位郎君,领了你去做什么?你又会做些什么?”
张厚考试顺利,心情奇好,见小娘子落落大方,更是欣喜:“领了我去,自然是当你的夫婿了。我会琴棋书画,会……”
“这些我自己便会,要你何用?”小娘子不等张厚说完,便打断了他口若悬河的自夸,“作儿,你若是喜欢,你便领了他去,若当书童,年纪稍大了一些。若当门房,又太文弱了。你说,让他喂马如何?”
作儿上次前来看望夏祥,并未见到张厚,只见到了时儿。她方才看到时儿和张厚亲密无间,就知道二人是兄妹,对张厚本来就一见有气,张厚又不长眼调戏小娘子,她更是气不过:“娘子说笑了,我家马儿认生,他若去喂马,说不得会被马儿一蹄子踢得鼻青脸肿,没脸见人了呢。要我说,这位郎君蹲在曹府门口栓马柱的石狮子旁边,和石狮子假装一对最合适不过了。”
曹姝璃开心一笑,朝张厚福了一礼:“得罪了,见笑了。”转身奔向夏祥,不再多看张厚一眼。
张厚愕然而惊,见曹姝璃眉眼传情宜喜宜嗔冲夏祥飞奔而去,他才明白过什么,猛然一拍自己额头,自嘲一笑:“原来是夏兄的娘子,冒昧了唐突了。”嘴上这么说,眼睛一转,又被作儿的俏皮惊艳,嘻嘻一笑,“这位小娘子果真要请我养马么?陪石狮子之事就算了,我比石狮子有趣多了,不如我们还是聊聊怎样养马如何?”
时儿生气了,双手叉腰来到作儿面前,伸开双臂挡住作儿:“你站住!”
这边时儿拦住作儿,张厚又调笑作儿,那边曹姝璃奔向夏祥,夏祥却被金甲拉住便走,沈包以为出了什么事情,挺身而出拦去了金甲去路。曹殊隽手中拿着制作成功的会徽,呆在当场,被眼前乱作一团的景象惊呆了。
“太乱了,太乱了。”曹殊隽只想和夏祥说说药床药椅的事情以及让夏祥见识一下他的第一个成品会徽,不想却连近身的机会都没有,他索性收回会徽,负手而立,“等你们乱够了,我再说正事。唉,荒唐,荒谬,荒诞,不成体统。”
夏祥被金甲生拉硬扯,用力挣扎金甲:“先生不要如此着急,先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情。”
“当然是出了大事。”金甲对拦在向前的沈包怒目而视,推开沈包,“你且让开,不要耽误老夫和夏郎君的惊天大事。”
沈包还要阻拦,夏祥冲他摇头示意,他才止步,回身见曹姝璃快步过来,侧身让开,朝曹姝璃拱手一礼:“小娘子可是夏郎君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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