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还灰蒙蒙的时候,雍门风便盛装出现在了尊荣殿,不由分说地命人把睡的死猪般的壮子从温暖的被窝里拖出来,梳洗更衣灌早膳。
卓展他们几个比雍门风起的还早,因为眼见这悲催的仆役生活就要结束了,他们已迫不及待离开这深宫高墙、前往洛水了,哪怕那边即将迎接他们的是枪林箭雨、刀山火海。
没有大的排场,没有奢华的轺车。
雍门风只带了端伯和宫城侍卫长两人,再就是卓展他们了,连专门的车夫都没带。
两辆大街上随处可见的厢式马车,平淡无奇,甚至连竹帘都有些老旧了。
就这样,几人窝在并不宽敞的马车中,穿过寒气未散的中街,在店铺的拆板开门的吱悠声中悄然离开了石巢国,低调得不能再低调。
马车辚辚,稳中带疾,穿过城外秋霜染黄的麦田,过了浩荡壮阔的伊河,一路向西。
当马车驶到石巢国和瞻阳国交界的陂谷平原时,雍门风却喝住了赶车的端伯。
马车悠悠停下,雍门风挑开草帘,凝眸远眺着,满脸的皱纹都沧桑起来,那双明亮的眼睛也尽是怆然。
半晌,雍门风才不舍得放下草帘,坐回到马上,双眸黯然,久久沉默,随后便是一声沉重的叹息。
入戏很深的壮子眼见本国的肱骨老臣这般哀愁,也顿时忧从中来。
只见他满眼动容,将肥厚的大手覆在雍门风干皱的老手上,关切道:“辅国大人,缘何这般哀叹呐,可是担心此番的和谈?也是,本太子这几日也听端伯说起,这番六国来势汹汹,用心险恶,不好对付啊不好对付。”
雍门风并没理会摇头晃脑兀自感叹的壮子,而是望着那扇随风鼓动的草帘,再次悠叹:“外面便是石巢国的边境了,陂谷平原,这片大好河山,既是心头肉,也是头上剑呐。”
卓展见雍门风言语之中意味颇深,知道这其中定有不凡,便好奇问道:“敢问辅国大人,这陂谷平原,可有何渊源?”
雍门风双眸散淡,胸中却激荡难平:“不止这片陂谷平原呐,连同三十里外的陂水、谷水、娄涿山一带,都是当年老国主打下来的。那时老国主年轻气盛,意气风发,麾下的一支银矛铁骑所向披靡、无人能破,愣是将这片原本属于文石国的土地给打了下来,那也是石巢国的全盛时期,是一代人记忆中的辉煌。
然而,胸有大志者往往眼光疏漏。老国主虽有万夫不当之勇,却没有运筹帷幄之谋。被胜利与荣誉冲昏头脑的他,未让刚刚经历战争的石巢国休养生息,便又贸贸然挑起了北境与秦艽国的战争。当时秦艽国历经三代繁荣,国力强盛,百姓富足,断不是刚刚有些起色的石巢国所能硬碰的。
老朽那时也年轻,不懂迂回策略,竟像个愣头青一样深夜跪在宫门外,死谏老国主收兵止戈,希冀能让石巢国在难得的机遇中增强国富民。
可老国主心气正高,怎么听得进去,老朽的过激言行反而激起了他此战必捷的雄心壮志,于是便不顾一切地率领那支战无不胜的银矛铁骑挥师北上了。
不出所料,遇到这支银矛铁骑的秦艽国军队节节败退,一直退到万峰包围的牡丹谷中。可谁知,正当老国主的银矛铁骑长驱直入、乘胜追击之际,那万峰簇拥的牡丹谷里竟竖起了遮天蔽日的纛旗。
原来,佯装败退竟是秦艽国的诱敌之计。秦艽国其实早就暗中联络了先前败给银矛铁骑的文石国,二十万联军早就埋伏在这牡丹谷的丛丛峰峦后面,就等老国主倏忽大意、刚愎扑入了。
当时老国主虽在两个心腹将领的拼死护卫下捡回一条命,但那支所向披靡的银矛铁骑却全数折在了牡丹谷里。
从那以后,石巢国便一蹶不振、一落千丈了。老国主也在战斗中中了毒箭,离心三寸,危在旦夕。
虽然老国主后来被神宫的巫医接了箭毒,也因此伤卧病在床,余生就没再下过地了。
老国主在悲愤与羞辱中郁郁而终。临终前,他不顾朝臣反对,不顾老王后哭诉,力排众议,将我扶为辅国,主政石巢国,这,便是对我雍门风莫大的信任,我雍门风此生肝脑涂地,也难报老国主的知遇、信笃大恩。
如今,石巢国大难当头,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让好不容易复起的繁盛再度陨灭、负老国主的希望于灰烬,石巢国,一定要继续兴盛下去,现在,还不够……还不够啊!”
雍门风说到激动处,情难自已,紧握的双拳簌簌抖动,两行老泪顺着满脸的沟壑蜿蜒而下,雨雪风霜,尽显沧桑。
听到这里,卓展便明白了,他盯着雍门风那张沟壑密布的脸,沉吟道:“那这次六国先发难,再和谈,可是那文石国想讨要回这片曾经失去的土地?”
雍门风的眼睛里略过一丝锋芒,他回眸凝视着卓展那张冷静而睿智的脸,心中一片诧异:“小客竟有如此洞察力,老朽还从未见过这个年龄的人能有这样惊人的判断,石巢国的太子若是有你一半……”
说道这里,雍门风喟然一叹,心中感慨万千。从未服老的他,胸中忽然涌过一股难以言说的疲累感和无力感,只恨石巢国中不能有一个可用之人,能在他百年之后扛起这个大任。
壮子虽然知道雍门风口中的这个太子不是他,但作为目前的代理太子来说,他的心中还是很不舒服,赶忙插话道:
“辅国,您老人家也不用这么悲观,朝中良相能将一辈一辈总会续上的,这地球啊,缺了谁都一样能转。”
然而雍门风却并没有理会壮子,也并没有追究地球究竟是个什么鬼东西,他将目光落在卓展身上,继续道:“方才小客所说,正是老朽心中的郁结。
当今石巢国国主病弱,太子无能,再没有当年老国主时银矛铁骑那样的战力。虽然训练银矛铁骑的方法老朽清楚得很,也提拔了一批将领暗中操作,但调教出一支强大的军队,并非一朝一夕之事,
而且朝中将领多为后起新秀,并无太多实战经验。以现在的情势,别说跟六大强国抗衡,就是跟那一直心怀不甘的文石国较劲,都是难如登天呐。”
“所以,辅国大人是想避免战争,主张和谈割地了?”卓展皱眉问道。
雍门风长叹一声,清冷道:“以现在文石国日渐衰弱的国力,是断然吞不下这片陂谷地带的,但周遭六大强国忌惮于石巢国的迅猛崛起,都想借着这块陂谷平原分一杯羹,所以,这地是不得不割的。”
熟知中山各国情势的云婴提出了心中的疑问:“可据我所知,除了文石国,便只有此番洛水之盟的东道主瞻仰国,以及西边的玄阳国与这片土地接壤,其余三国,都距此地相去甚远,想要分一杯羹,怕是有心无力吧。”
“凡事没有绝对,不接壤,也可分羹,只要吞掉这块地的文石国将自己其他的土体割让给那三国,这杯羹,也算分的均匀。据老朽派出去的探子回报,秦艽国和瞻仰国已经暗中在跟文石国接触,在商议吞掉这片陂谷地带后,割让文石国西北边陲和东南河原的事情。”雍门风肃容道。
卓展思忖有顷,冁然一笑,抬头道:“辅国大人既然找壮子代替太子前去,相必已有应对之法,不会任人宰割。辅国大人出手,这地,也未必就要割。”
雍门风摇了摇头,嵌入阴影的脸上似是浮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割,地是一定要割的。割了,并不一定就是坏事,不割,也不见得就是好事,只是怎么割的问题。老朽既然撑着这把老骨头来了,就不能让他们为所欲为。石巢国虽危栖刀俎之下,但硬骨头,也是会让落下的刀崩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