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姬府,丑正刚过。
空气滞浊,闷热难耐,伸手不见五指。整个石堡似被一滴粘稠的浓墨包裹起来,看不见外面,也看不见心里。
陌刀、苗刀、横刀随一众“钝刀”鱼贯进入北院库房,半跪颔首。
幽幽的烛火燃起,照亮了喜伯那张苍老却并不慈祥的脸。
鸣鸿汇报了没有一丝意外的战果,照例叫人抬上了从隧府搜刮的一应财物。
喜伯将其中珍稀的宝物挑出几件,遣人包好,天亮送入宫中。随后便解开自己腰间那个破布袋子,老规矩,抓一把。
剩下的财物收归库房,钝刀各自解散,彼此无言。
看到姬臼和鸣鸿都没有向喜伯进谗他们在隧府的糟糕表现,卓展不禁松了口气,心中暗暗庆幸。
出了北院,卓展、段飞、壮子急匆匆回到东院客房。
赤妘和段越正守在院子的石桌旁,看见他们回来,立马起来,满脸的担忧,却一句都不敢问。
两个贴心的姑娘端出事先烧好的热水,递过毛巾。
三人脱下那身沾血的黑衣,疯狂地扑着水,试图洗掉脸上的罪孽。
换好衣服洗完脸的卓展,拢了拢头发,便再次往院外走去。
“卓展哥哥,你去哪儿啊?”赤妘追上来,焦急问道。
卓展停住了脚步,冰冷道:“去找姬婴,要开图石。”
“啊!开图石在那个**身上啊!”赤妘吃惊的大叫道,“卓展哥哥,你怎么知道的啊?”
卓展没有回答,只淡淡地说了句:“我去去就回。”便一把推开大门,疾步而去。
听到卓展渐渐走远的脚步声,段飞猛吸一口气,将整颗头都插进了水盆里,好腥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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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走到石堡后门,卓展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姬婴。
只见他手里提了个篮子,一身宽松的白绢罩袍随风飘鼓,一头黑亮的长发也没梳起来,倾泻在白袍上,浑身的仙姿玉质,却不显一丝女态。
卓展停住了脚步,声音有点儿哑:“怎么,知道我要来?”
姬婴缓步迎了上去,畅然道:“不知道啊,我只是算计着,这个时辰,你们应该回来了,便打算找你们去喝几杯。这不,刚出门,就看见你找过来了。”
姬婴说着提了提手中的篮子,一股很香的酒肉味飘了出来。
“别去了,段飞心情不太好。”卓展低声道。
姬婴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了,叹了口气,矮声道:“对不起,都是我……那……咱俩单独聊聊?”
“去哪儿?”
“后山,后山有个好地方。”姬婴的眼睛霍然明亮起来,映着漫天星辉。
二人一前一后,从姬府后墙跃出,来到了姬婴说的这处“好地方。”
其实不过是伸出山体的一片巨石,无甚景致。
但盘膝而坐,听清风过耳,看明月高悬,倒是别有一番韵致。
最重要的是,心安静下来了。
“怎么样,这个地方不错吧?这可是我的秘密宝地,除了你啊,我还从没带别人来过呢。”姬轲说着打开了竹篮的盖子,拿出一壶酒,两个银杯,一碟酱肉,一碟鲜花饼,一碟小鱼干。
“姬轲也没来过?”卓展问道,接过姬婴斟好的一杯酒,注视着里面澄澈的液体,犹豫了一下,还是仰头一饮而尽。**辣的液体滑过喉咙,有些刺激,却十分的过瘾。
姬轲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也给自己斟了一杯,慢慢饮下,看向月亮,悠悠道:“没有。我疼他是一码事,他跟不跟我亲近,又是另外一码事。论交情,轲儿似乎跟大哥和大嫂在一起的时间要更多,也更亲近一些。”
“那你为何还?”卓展扭过头,疑惑道。
姬婴的神情突然暗淡了下去,就连那皎洁的月光也映照不出半寸光彩:“算是我一厢情愿吧,因为,我实在不想眼睁睁看着他变得跟我一样……因为,他可是我亲手抱回来的呀……”
卓展倏然睁大了眼睛,惊得屏住了呼吸:“你说什么?姬轲他……不是姬大人的亲生骨肉?”
姬婴冷冷一笑,摇了摇头,失落道:“何止轲儿,我怀疑我,还有大哥……哎……只不过……我没有证据。”
“姬婴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卓展将整个身子都转了过来,注目看向姬婴。
又是长长的一叹,姬婴低下头,半晌无言。
又忽地抬起头,看向卓展,沉吟道:“那年我七岁,还是跟在大哥后面疯玩的年纪。那一年,大哥十四,第一次被父亲带走,说是去出任务。我舍不得大哥,偷偷躲在父亲的马车下面,一同前往。也不知走了多久,反正,我睡得很熟、很死。等我醒来,发现马车早就停了,我下了马车,很害怕,哭着大喊着爹爹和大哥。
大哥听到声音,疯狂地跑过来,给我用手擦眼泪。可是我看到,他身上是血,手上也是,弄得我满脸都是。我突然间更想哭了,说不出来的难过。大哥就牵着我的手,说去找爹爹。
那是一幢大宅子,院子很大很大,我刚踏进去,就看见一身黑衣的鸣鸿举着一个哇哇大哭的婴儿,递给父亲。
父亲回头,看到了我,竟没有生气,还挥手让我过去。我擦干眼泪走了过去,父亲把婴儿给我抱。说来也奇怪,我刚把他抱到怀里,他就不哭了,还伸着肉乎乎的小手,抓我的脸,‘啊啊啊’地叫个不停。”
“这个婴儿……就是姬轲?”卓展震惊了,实在想不到,姬无忌竟会从自己灭门的人家捡孩子回来当儿子养。
姬婴点了点头,沉浸在一股难以言说的痛苦和喜悦中,无法自拔:“父亲对我说,从今以后,他就是你弟弟了。你知道吗,当时我就发誓,一定要守护好这个弟弟,再不让他受任何伤害。”
“那你和姬臼大哥……”
“因为童年的这个印象,种在我心里,成了心病。长大后,只要逮着机会,我便向各种人旁敲侧击打探当年的事情。终于,破碎的只言片语让我拼凑出了当年的画面。
捡到轲儿那年再往数上七年,在钝刀的一次任务中,鲜山姑儿岭的云家药寨满门被屠,只留下一个男婴……就像,就像那年轲儿一样……”姬婴说着说着眼圈红了,数度哽咽。
“这个男孩……是你?”卓展咽了咽吐沫,小心问道。
姬婴抬起头,表情痛苦万分:“我不确定啊……我去问大哥,大哥也不知道,总不能正大光明去跟父亲当面对峙吧。只是……只是时间太吻合了,让我不得不怀疑。七年,我和轲儿差了七岁,我和大哥也差了七岁。如果我们三个都不是父亲所出,那这七年,就像是一个循环,更像是某种仪式化的行为。到底是什么,我实在不敢想……可万一,万一只有轲儿是抱回来的,那我这样岂不是……”
姬婴说着说着又将头深深埋下,沉默无言。
卓展的内心也已波澜万状,之前在闲城隧家带回来的凹糟心情被覆盖了。他从没想过,竟会有像姬婴这样活得如此纠结、痛苦的人。如果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自己早就会崩溃了,也许变成暴虐的杀人狂,也许疯了、傻了。原来,这就是姬婴整日沉湎于酒色的原因,原来,他竟活得这么辛苦。
卓展没有吭声,拎起酒壶,夺过姬婴手中的酒杯,给他斟了满满一杯酒,又小心塞回到他的手中。
姬婴抬起头,盯着手中精致的酒杯,转了一圈,苦笑道:“借酒消愁吗?”
“酒能消愁,亦能使人愁更愁。姬婴兄,卓展不知道如何劝慰你,或许,你以酒为伴,会感到心安一些吧。”卓展诚恳说道。
姬婴笑笑,再次一饮而尽,仰天长叹,悲戚道:“卓展,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姬婴就该是个浪荡子?是不是,特别不齿于跟我这个人见人烦的浪荡子交好?”
卓展微微皱眉,认真说道:“并不是。”
一滴晶莹的泪滑过脸颊,月光下,姬婴那张尖瘦的脸惨白得要命:“石头缝里长出来的杂草,虽然痛苦,但有阳光雨露在,还是可以快乐的生长的。虽然我的童年充满阴影,但还没糟糕到需要整日以酒为伴的地步。我现在这个样子,说到底,都是因为那年,那个人。”
卓展心头一沉,突然很害怕听到姬婴接下来要讲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