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我自己。”
听了卓展的回答,姬臼不禁微微松了口气,却又陡然紧张起来,抬起头,方正坚毅的脸上满是乞求:“不要……不要让玥儿知道……求你了!”
“放心,既然你开了口,我便不会再告诉任何人。如果你还不放心的话,大可杀了我。我知道,你有那个胆量和魄力。”
姬臼仰起头,凄惨地大笑起来,笑了好久才渐渐平复下来。
他悲戚地望向卓展,自嘲道:“原来在你们眼中,我姬臼竟是个这样狠毒的恶人。不过你说的没错,我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但是,那并非出自我本意。我的心肠虽早已不温热,但也没冷硬到那个程度。我姬臼敢对天发誓,除了完成任务,我从没杀过一个人。”
“任务?呵呵,呵呵呵……”卓展哂笑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姬大哥啊姬大哥,你说的实在太好听了,是不是有‘任务’这个挡箭牌,你就能心安理得的杀任何人?如果,任务是要你杀你妻子呢?”卓展的脸突然阴了下来,语速也忽地放慢了。
“不!”姬臼倏然怒吼起来,脸色铁青,额上青筋暴起,像头狂暴的野兽:“我不会杀玥儿,过去不会,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永远不会!”
“那如果是姬大人的意思呢?”卓展盯着姬无忌的眼睛,平静地问道。
愤怒的姬臼一惊一怔,又略一沉吟,石块般的大手紧紧攥着,眉宇间浮现出从未有过的坚毅:“若当真如此,姬臼愿以自己的命换她的命,誓死保护玥儿!”
姬臼说得掷地有声,震人心弦。
卓展望着姬臼那双异常明亮的眼睛,缓缓点了点头,长叹一口气:“姬大哥,我知道你有许多身不由己,你们三兄弟都是。虽然我很想说,如果你不生在姬家该多好,但现在,说这些除了徒增伤悲,真是一点儿用处都没有。姬大哥,我看得出来,你跟姜姑娘是真心相爱,只不过,对于这样一份两情相悦的感觉,卓展有一事不明……”
“你是想问……铃兰?”话已说到这个份上,此时的姬臼也不再回避这个平日连碰都碰不得的话题了。
卓展点了点头。
姬臼喟然一叹,沉吟片刻,平静道:“铃兰自幼就被卖到我们姬家为婢,我与她一起长大,年龄又相差无几,因此特别合得来。这姬府基本上算是与世隔绝,若非父亲首肯,是不能轻易去王城玩儿的。于是,我们的眼里,便只有彼此。
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少小之谊就变了味道。我知道铃兰对我有意,我也对她有情。可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我对她的情,不是爱情,而是长久以来的依恋之情。
后来,牧正姜大人为了跟父亲修好,便将其小女儿与姬家联姻。父亲安排下这门亲事的时候,我伤心过,愤怒过,也挣扎过,但却从没想过要反抗。妻子嘛,是个男人都会有,一起吃饭过日子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于是,想得通透了,就没当一回事。
虽然我知道铃兰很伤心,但我只能尽我所能去安慰她,并承诺,日后稳定下来了,我便主动去跟父亲提,纳铃兰做妾。虽然妻妾身份有别,但我和铃兰都清楚得很,铃兰一介婢女,身份自然不能跟上国牧正的女儿比。即便只是妾,但只要我待她好就行了,何必执着于名分上的尊卑呢。
可是后来……”说到这里,姬臼有些说不下去了,眉间沟壑深锁的,是满满的愧疚与疲惫。
卓展已经明白了,不想再没完没了去揭姬臼的伤疤,便替他说了下去:“可是后来,你慢慢地爱上了姜姑娘,于是,才会出现今天这副局面。”
沉溺于复杂情绪中的姬轲忽然抬起头,果决说道:“不!不是后来才慢慢爱上她,而是第一眼就爱上了。”
姬轲说着说着,的眼前又浮现出大婚那天的情景。他恐怕这辈子都忘不了,当大红盖头掀起的刹那,那两个会说话的眼睛滴溜溜一转,满眼的俏皮与好奇。随后,那灿烂的笑容,和一声酥到骨头里的“大郎”,让他那颗飘零了多年的心瞬间有了归属。
当他轻轻抱起端坐在绣床上那个小小的身躯的时候,便知道自己,这辈子都被这个名叫姜玥的女子吃定了。悍勇却木讷的姬家大郎,第一次,动心了。
然而,这种状况却是铃兰始料未及的,虽然事后姬臼向她解释过无数次,但这辈子认定了姬臼一个人的她,丝毫不愿退却。她一次次地逼着姬臼纳她为妾,一次次地无理取闹,却都被姬臼给无情且残忍地拒绝了。
因为此时的姬臼,已经不是那个觉得夫妻就是一起搭伙过日子的愣头青了,他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姜玥,便只想一生一世守着她一个人,再不愿把心分给别人,也不愿让她因争风吃醋这种事而焦头烂额。
久而久之,姬臼和铃兰便从争执变成了嫌隙,再到现在的冷战。姬臼虽铁了心,此生只认定姜玥这一个女人,但却始终无法彻底地伤害铃兰。因为毕竟自己之前是答应了她的,出于理亏,或出于旧时之谊,他到底没能成功地让铃兰死心。
于是就造成了现在这副局面,姬臼跟铃兰不清不楚地纠缠着,意惹情牵,藕断丝连。
随着心底最隐秘的伤疤被揭开,姬臼的情绪越来越激动,憋了一肚子的烦闷、为难、委屈一股脑倾泻而出:“卓展,你很爱那个赤姑娘吧,我看得出来。因为我对玥儿,也是一样啊。你知道吗,玥儿的出现,就像一缕无比耀眼的阳光,照进我暗得发霉的世界。在父亲面前的隐忍、无能、懦弱,执行任务时的畏惧、踌躇、罪恶,统统都能在见到玥儿后化为乌有。她现在已成了我活下去的唯一动力,如果没有她,我真的会死。”
说到动情处,姬臼鼻翼抽动,眼眶泛红,一直以来构筑起来的坚强终于垮塌了:“她对我这么重要,却被我……却被我……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姬臼两个大手捂在脸上,声音嘶哑而幽咽,过得片刻,终于再也忍不住了,放肆大哭起来。
卓展看着这个哭得像个孩子一样的壮汉,内心思潮腾涌、感慨万端。他不可否认的是,姬臼与其父亲姬无忌有着本质的不同,他虽杀人如麻,却仍在内心深处保存着一丝身为人的温度。
到底是什么促使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也许,就是他那不置可否的优柔寡断吧。正是这种优柔寡断,才让他不能痛下决心拒绝铃兰,自己深陷情义两难的尴尬境地;正是这种优柔寡断,让他不敢像姬婴那样反抗嗜血的父亲,也不敢对自己要执行的任务有任何怀疑,在仁慈与杀戮间徘徊游走、摇摆不定,兀自烦恼;也正是这种优柔挂断,才害了他的妻子,也害了铃兰,未来也许还会害了他自己。
卓展看着姬臼痛苦的模样,很想说点儿什么安慰他,但想到他刚刚手刃岳丈一家,又觉得他这样的人实在不配获得别人的同情和怜悯。像姬臼这种,双手沾满血的可怜人,到底算什么呢?
卓展喟然一叹,举头望天。
不知什么时候,头顶上方的天空已聚起厚厚的黑云。卓展缓缓抬起手,不知不觉中,空气开始流动起来了,原来竟已没那么闷热了。
一大滴雨滴击落在额头上,接下来是第二滴、第三滴……一呼一吸间,瓢泼的暴雨便倾盆而下,就像此时对面那个默然伫立的男人一样,郁积于心的块垒终于化作了浑浊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而此时,石堡内,姜玥的眼泪已经流干,却还在不停地抽泣着,整个人就像要死了一样,除了干哭,什么都不会做了,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吓得姬轲一个劲儿在旁边摇她,“嫂嫂”“嫂嫂”地叫个不停,也不见她有任何反应。
守在姜玥身边的人,心情也一个比一个沉重。此时此刻,再多安慰的话都显得那么苍白空洞,但沉默,却又实在快令人窒息了。
整个姬府都被笼罩在浓浓的黑云之下,除了一个人。
铃兰透过半掩的门,看到姜玥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整个人都心花怒放起来。
她白了一眼那早已不足为据的敌人,开心地往自己房间走去,她要好好打扮打扮,因为,很快,马上,她就要做大少奶奶了。
现在的姜玥,已经没有了娘家这座大山,只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怎抵得过自己跟大郎一起长大的多年情分。
想到这里,铃兰的心情愈发春光灿烂起来,她卷着发梢,哼着小曲,一向沉稳端庄的她连走路都轻盈起来,标致的脸上挂着比花园里的夏花还美的笑容。
然而就在铃兰春风得意之际,转过走廊,却重重地撞在了一个人的身上,很痛。
铃兰猛然抬头,顿时魂飞魄散。
“老爷!”铃兰深深垂下了头,大气不敢喘。
姬无忌当然看到了铃兰刚刚那春色绽放的娇容,一向习惯了她的端庄、周至,却不知她还有如此少女的一面,不觉心中一动。
被狠狠撞了一下,姬无忌却丝毫不生气,反倒大度地笑了笑,温和道:“铃兰呐,你来我府上多少个年头了?”
“回老爷,已经十二年有余了。”铃兰轻声答道,见姬无忌并没动怒,不觉轻轻松了口气。
“哦,已经这么久了,都一纪了。”姬无忌捋着清须,若有所思地盯着那低着头的少女:“铃兰呐,这些年,喜伯老迈,姬府上上下下靠你打点,说实话,老夫能过得这么舒坦,你功不可没啊。”
“这都是铃兰分内之事,铃兰不敢请功。”铃兰谦虚地说道,心里却美滋滋的,因为姬无忌夸她了。
这说明日后她若亲自跟老爷提出嫁给大郎做妾,老爷应该会看在自己为姬家付出这么多的份上向着她的。一个妾,又不是正妻,算不得什么大事,说不定老爷一高兴就同意了呢。这样一来,她便不用再争得大郎的同意了,直接来求老爷就好了。等嫁给大郎,再慢慢收拾那个叫姜玥的小妮子,就算自己仁慈,不把她害死,也一定要把她逼疯。到时候,让她自己乖乖让出这正妻之位,自己,就能跟大郎双宿双栖了。
铃兰原本只是暗暗地想着、算计着,美滋滋地做会儿白日梦,但姬无忌接下来的一句话却直接把她送入了云端。
“铃兰呐,想不想成为姬家的人呐?”姬无忌盯着铃兰谦卑温顺的脸,动容问道。
铃兰怔愣半晌才反应过来,把头点的似捣蒜,言语中都透露出难以掩饰的兴奋:“若能嫁入姬家,那便是铃兰几世修来的福分,铃兰虽心向往之,却因身份卑贱,不敢奢望。”
铃兰的反应和回答都令姬无忌很满意,他大笑了几声,抬起右手,轻轻将铃兰滑到前面的头发拨到肩后,指尖在她的香纱罩肩上滑过,刚要抽走,却又再次落下,轻轻拍了拍那柔软的肩膀。
“铃兰呐,老夫就满足你这个愿望,下个月,秋收生祭一过,老夫就让神宫的巫祝帮忙选个好日子,纳你为妾。夫人仙逝多年,老夫也迟迟没有续弦,这个妾的分量,你明白吧?”
铃兰顿感五雷轰顶,此时的她,已被吓傻,完听不清姬无忌后面的话了。
怎么,我不是要嫁给大郎,而是要嫁给老爷?如果是这样,那我岂不是成了大郎的母亲了,那我岂不是永远都没机会了?不行,不能这样,不能坐以待毙,还有不到一个月了,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铃兰的内心已乱成一团,她不敢反抗姬无忌,也不敢走开,只能默默地低头听着,痛苦万分地听着。
仿佛外面那团沉重的黑云已一股脑地压在她的头顶,坠入她的心房。
轰然,心雨滂沱而下,淹得她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