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随老兵进入那简陋却很宽敞的房子里,老兵的妻子贴心地给众人泡了梅子水端来。
老兵神情十分复杂,端到嘴边的梅子水还未沾唇,又再次放下,过得许久,一口浊气呼出,嘴角抽动,迟疑地说道:“老哥哥,我实在记不清……你喝下的忘忧水……到底是不是我喂下的……”
众人大惊,壮子嘴里的梅子水一口喷出,所有的人都愕然地盯着老兵那张愧疚万分的脸。
“六年前,新国主大赦,我被派到南火营去释放军奴,表面上是放人,实则……哎……我怎会不知喝下那忘忧水有什么后果,但军令如山,老哥哥,我实在是……呜呜……呜呜呜呜……”
老兵说着说着便掩面大哭起来。
衣人燧向前蹭了蹭,重重握住了老兵的一只手,诚恳道:“老兄弟,莫要自责,莫要自责……我知道,你也是军令压身,身不由己。”
“老哥哥,你……不怪我?”老兵揉揉红红的眼睛,讶异问道。
衣人燧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沉重道:“不怪,不怪。要怪,就只能怪下这道军令的青阳戟,若不是他,我的妻妾女儿也不会……”
衣人燧说着说着再次潸然泪下,垂头饮泣不止。
老兵面色仓惶,盯着老泪纵横的衣人燧,一时间不知所措。
卓展心中一动,叹了口气,沉声说道:“还是我来说吧……”
随后,卓展把衣人燧身上发生的那些悲惨经历,以及他寻找青阳戟这一路的艰难险阻都说与那老兵听。衣人燧也给老兵看了他那刻了满身的仇恨,骇得老兵夫妇掩口惊呼,魂不附体。
老兵唏嘘感慨之余,深深的罪恶感油然而生。他是真的想帮衣人燧,搜肠刮肚想了半天,忽地眼前一亮,开口说道:“说起忘忧水,我倒知道配制这东西的一位药师!”
“哦?”衣人燧闻言一震,焦急催促道:“快快请讲!”
老兵盯着衣人燧热切的眼睛,郑重说道:“六年前国主大赦,恰逢我顶头的百夫长落马摔断了腿,便由我代替他去宫城的药炉去取那忘忧水。我与配制忘忧水的药师有过一面之缘,当时那人很热情,看我口渴,还给了我一碗水喝,所以给我的印象特别深刻。
一年后,我退伍回家,去我阿妻的娘家接她回来的时候,途径铜城,竟然在一家药铺看到了那个药师。他乡遇故人,我很是意外,便进去与他叙谈。
一番叙旧,我得知了,这药师竟也在我退伍不久后离开了宫城药炉,回到老家,开起了药铺。”
“铜城……可是那甘枣山北麓的铜城?”卓展赶忙问道。
老兵点了点头,正容道:“正是,甘枣山,铜城,东大街,离人药铺。我想,调配这忘忧水的药师,应该跟青阳将军交情匪浅,否则,也不会昧着良心做这种狼毒之药。”
“太好了,谢谢你了,小少侠,咱们这就去铜城。”衣人燧说着就站了起来。
“哎,老哥哥,天色已晚,你们莫不如今晚先住下,明天一早再上路也不迟啊。”老兵赶忙招呼道。
老兵的妻子也上前温言挽留道:“是啊是啊,家里菜地的瓜菜有的是,我这就去给你们做饭去。不吃不喝不休息,怕是要累坏了身子啊。”
“就是啊,衣伯,您也一把老骨头了,我们这腿脚都酸的不行了,您这再么走下去啊,可真是要散架子了。”壮子咧着嘴,苦兮兮道。
衣人燧环顾了一下众人,虽然不愿意,但也没办法。因为他总不能撇下卓展他们,自己一个人上路,那样,更是欲速不达。不过,虽然留了下来,但他的心还是按耐不住,因为他害怕,怕明天醒来,又会忘记这一切,又要重新来过一遍。
吃过晚饭,老兵夫妻将空着的两间厢房收拾了出来,男的一间,女的一间,正好。
临睡了,烛灯还没吹熄,因为衣人燧还需要借着这灯光,把今天的进展刻下来。
只见他背身面墙而坐,用匕首沾着随身携带的干墨,一刀一刀刻着,大腿一片刺目的猩红。
卓展眉头深锁,似乎心里也在滴血一般,他忍不住闭上眼睛蒙上被子,努力让自己不去想那血染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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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鸡还未鸣,卓展他们就又在幽咽的哭泣声中醒来了。
看着那满脸惊恐与疑惑的衣人燧,他们知道,他这是又忘了,当然也把他们几个给忘了,看来,他的记忆最多只有一天。
于是,卓展他们便又耐着性子,把这一切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只不过这一次更加熟练、更加捋顺,解释起来也容易些,没花多长时间。
不过听了这些的衣人燧依旧激动难耐,说什么也要即刻去铜城。于是,无奈的三人只得去把赤妘和段越也叫起来,连早饭都没吃,带着老兵妻子给装的十几个大饼便上路了。
路上依旧疾行如风,步履快的只能专注于脚下的路,根本无暇去欣赏这沿途的山色、宜人的山风。
于是,在第二日晌午的时候,他们便来到了那心心念念的铜城,顺着中街一路向南,找到了位于繁华市集的离人药铺。
遥遥看到离人药铺的幌子,衣人燧便已激愤难耐,甩开众人,三步并两步地往前走去。
就在走到距离离人药铺五丈不到的距离,只听一声女人的惊呼,离人药铺里忽地冲出来六七个蒙着面的男人,手里的大刀鲜血淋漓,正推挤着人群往外冲去。
“不好!”
卓展心头一惊,脚下顿时生出一片薄冰,向前伸展铺开。
卓展飞步滑向前面衣人燧,然而已经晚了,一把雪亮的大刀已从天而降,砍向了衣人燧那满是白发的脑袋。
情势危急,卓展奋然拔出背上的冰钨剑。
然而还没等他出招,只见前面的衣人燧头一侧偏,竟惊险地躲过了那气势凶猛的一刀。
滑行的卓展骤然停住脚步,收起了手里的冰钨剑,轻呼一口气。还好还好,衣人燧自己化险为夷了,没有逼他使出冰钨剑。在这人马繁杂的闹市区,若是使出倾天剑诀的剑气,必会伤及无辜。
卓展刚停住脚步,身后的赤妘、段飞、壮子都已冲锋上前,三人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便那把几个行凶的歹人给拿住了。
衣人燧怔愣地看着他们轻松解决这一切,看向被摁在地上的歹徒时,他猛然一个激灵,快步冲向了药铺里面。
卓展转身对一个满面惊恐的卖货郎说了句“劳烦去府衙报个案”,便也跟在那衣人燧的身后,匆匆进了药铺。
只见血泊中瘫倒着一个面皮白净的中年男人,脖子已经被砍下一半了,头恹恹地歪在肩膀上,两个眼睛死鱼一般瞪着,断开的脖颈出还在向外汩汩涌着鲜血,很是恐怖。
而男人的身旁,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呆靠在木柜上,蜷缩着双腿嚎啕大哭着,整个人都在不停地抖动着。
见到这副场景的衣人燧登时傻了眼,握紧双拳,撕心裂肺地大吼一声,转身便撞开卓展,冲出了店门。
衣人燧一把拎起被段飞摁在地上蒙面人,拉开他的面罩,愤怒大吼:“为什么?为什么要杀了他?!”
只见那男人邪魅一笑,自得道:“若不是他配出了那忘忧水,我等农奴怎会落到现在这般下场,这都是他应得的!”
衣人燧紧攥着衣领的手仿佛被闪电击中,陡然松开,惶恐道:“什么?你们也是?”
那男人点了点头,两行热泪顺着满是血点的脸上汩汩流下:“生而为人,连妻子儿郎都记不住,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衣人燧苍老的脸瞬间抽搐成一团,泣不成声:“糊涂啊,你们真是糊涂啊!他只是一介药师,杀了他有什么用啊?要杀就杀那罪魁祸首青阳戟啊!你们现在杀了他,让我到哪儿去找那青阳戟啊!”
“来了来了,官爷来了!”
只听一声呼喊,围观的人群赶忙散向两边,让出一条路。
紧接着就是官吏兵士的厚底官靴踏在石板路上的铿锵声响。
衣人燧身前的那个男子陡然一惊,忙抓住衣人燧的手,匆匆说了一句“记住,老南火营西盘,安心营!”随即扭头立目惊呼:“官爷来了,殒身!”
话音刚落,只见他两眼一瞪,向后一仰,竟不省人事了。
再看其余的人,也都如此。顷刻间,七个人便栽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段飞赶忙掰开了一个人的嘴,发现舌头和牙齿竟然都黑了。
“出什么事了?”从药铺中出来的卓展蹲下身来,焦急问道。
“是毒,应该是事先在嘴里藏了蜡丸。都死了。”
一听这话,衣人燧仰天怒吼,两个钢铁般的拳头猛捶自己胸膛,整个人疯了一般。
随后,官兵过来了解了事情的前后经过,又进屋敛了那药师的尸体,段飞和壮子也作为证人,跟随他们回府衙做记录去了。
赤妘扶着段越进了药铺,踮着脚,小心翼翼地绕过地上那滩殷红的血,去安慰那被吓得不停抽搐的女子。
只剩下衣人燧还当街跪着,无视着人们的指指点点,呆傻得仿佛被抽了魂一般,满头的白发半散着,在闷热的风中凌乱成一捧坟头草。
卓展虽不能完全体会他此时的心情,但看到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也足够心塞的了。
他步子沉重地走了过去,架着衣人燧的一条胳膊将他扶了起来,轻声说道:“衣伯,走吧,进去吧。问问屋里的未亡人,说不定,还有线索呢。”
听到这话,衣人燧那呆滞的眼珠终于动了一下,转头看向卓展,连连点着头。衣人燧踉跄着起身,僵尸一般走进药铺,直接踩过那一大滩的鲜血,蹲下来直接掐住那女子的肩膀猛摇起来。
“你是他妻子对不对?你认不认识青阳戟?那忘忧水可有解药?说话!啊?说话啊!”
衣人燧瞪着血红的眼睛,声嘶力竭地吼叫着,吓得那女子惊声尖叫,魂飞魄散。
“衣伯!衣伯你冷静点儿!”
“她也是受害者,衣伯你太过分了!”
赤妘见状赶忙去推衣人燧,段越也紧紧搂着那个女子,安抚着她的情绪。
靠在段越怀里的女子似受了很大刺激,抓着头发大喊道:“什么青阳戟?什么忘忧水?我不知道!我统统不知道!我才嫁给他一年就惨遭丧夫之祸,我找谁说理去?找谁!啊啊啊……呜呜呜呜……”
女子喊完又是一阵撕心惨嚎,哭声甚是凄厉尖锐,惹得人脑仁生疼。
然而女子对面的衣人燧却呆呆跪坐在地上,再次傻了眼。千辛万苦追到的线索又断了,他再次陷入了茫茫深海中,周遭一片漆黑,无论怎样挣扎,也抓不到一根纤弱的稻草。
卓展盯着衣人燧那宽大却落寞的背影,心里百苦齐出。他也蹲下身来,将手搭在衣人燧肩膀上,试图宽慰道:“衣伯,您放心,我们会陪您一起寻找那青阳戟的,我们在他那里的东西也没拿到,一天找不到他,就一天不罢休。衣伯,您别忘了,现在也不是一点儿线索都没有了,刚刚那歹人临死之前,不是都说了吗,老南火营西盘,安心营。我们顺着这条线索找过去,肯定……”
“莫要再说了!”衣人燧大手一摆打断了卓展,骤然起身,向外面走去。
卓展看了看一脸不解的赤妘和段越,以为衣人燧一定是又要迫不及待地去南火营追查线索了,赶忙喊道:“衣伯,您要去南霍营也得等等我们,段飞和壮子还没回来呢!”
衣人燧蓦地停住了脚步,粗声说了一句“去喝酒”,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衣人燧记性不好,卓展、赤妘、段越见状不敢耽搁,放下那女子,急忙追了上去。
衣人燧进了这条街最显眼的一家驿馆,在一楼酒肆找了一处最宽敞明亮的桌子落座,要了五坛老酒,也不点菜,直接用大陶碗舀酒,蜷手握碗,起掌掩面,仰头就是一满碗。
看得出他酒量不错,但是这一碗接着一碗,喝起来便没完没了,酒水顺着他的嘴角,流得胡子上、前襟上湿了一大片,看起来很是骇人。
搞得赤妘和段越都有些害怕,生怕他这样喝下去会出人命。
卓展没有去劝,也知道劝不了。他看得出来衣人燧心里憋闷得很,确实需要好好释放一下了。
不过酒为癫品,一醉虽能解千愁,但醒来后,那些被临时麻痹藏起来的愁绪则会加倍反扑而上,让人愁上加愁。但是除了如此,还能怎样呢?
卓展他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守着衣人燧,别让他出事。如果真的出事了,也能及时请大夫,别让他在如此艰难的寻仇道路上倒下去,爬不起来。
喝到酒肆里只剩下他们一桌了,衣人燧终于喝不动了,睡倒在桌子上,鼾声如雷。
卓展同从府衙回来的段飞、壮子合力将衣人燧抬到了驿馆二楼的客房。衣人燧长得人高马大的,喝醉的他如一滩烂泥般撑都撑不起来,搞得三人上那个狭窄的小楼梯时,废了九牛二虎之力,连扯带拽,才把他弄上楼。
给衣人燧盖好被子,卓展出了客房,下了楼,来到已空无一人的天街上。望着那孤零零挂在天边的冷月,思绪万千。
青阳戟啊青阳戟,你到底是个什么人物,为何寻找你是这般的艰难?事到如今,看似断了的线索,总是能断断续续地连上,只是……实在太牵强。就好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牵着他们走似的,可这只大手,究竟是什么呢?
明天太阳升起时,他们就要前往那老南火盘安心营了。卓展记得之前听衣人燧说过,这安心营是当初关押军女支的地方,他的妻妾女儿都在那儿。看来,这又将是一趟诛心之行了。
突然,一道明亮的流星划破苍穹,略过卓展的眼眸,割开了那混沌的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