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家的车马到达箨泽国的时候,已是晚饭时分。但时值盛夏,夜短天长,夕阳织锦的天街上还是一派人头攒动、熙攘叫卖的热闹景象。
马车还没停稳,卓展就火急火燎地跳了下来,眼前霍然出现了披星苑那阔气高大的黑木金雕大门。
靠在门口望风的猴子惊讶地盯着卓展那张沧桑了许多的脸,“啊”地大叫了一声,撒腿就往里面跑,边跑边喊:“卓展回来了!卓展回来了!”
猴子这一嗓子,让正在院子里无聊踩兽桩的段飞和壮子差点儿摔下来。两人惊喜地对望一眼,身体便如子弹一般射了出去。
有热泪,也有笑。
卓展展开双臂,一把抱住迎面冲过来的这两个兄弟,差点儿后仰摔倒,却还是紧紧地抱住了,抑或是被抱住了。
“卓展,你丫的,不辞而别,三个多月,我真想踹死你!”壮子已然痛哭流涕。
卓展蹭了蹭眼泪,艰难地抬起头,拍了拍段飞和壮子的后背,克制道:“这不是回来了吗。怎么,你俩呆的快长蘑菇了是吗?”
段飞照着卓展胸口猛捶一拳:“何止啊?都长灵芝了!”
卓展松开抱着段飞和壮子的手,捂着胸口,装出一副快要吐血的模样,不想却被段飞又无情地补了一拳:“还装,还装?”
卓展一秒破功,肆无忌惮地笑了出来。
三人就像小时候那样,恣意调侃着、推搡着、玩笑着,好不快活。
壮子捏捏卓展坚硬如铁的臂膀,又瞅瞅他那已晒成小麦色的皮肤,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哎不是,卓展,仨月不见,你去非洲了,咋这么黑了呢?”
卓展挠了挠头,撇了撇嘴,故作深沉道:“大概是……不想白活一场吧!”
这俏皮话惹的壮子是龇牙又咧嘴:“看见没,看见没,老实人一皮起来,还真令人猝不及防啊。不过卓展,恭喜你,终于脱离了小奶狗的行列,这个样子,帅多了!”
这话段飞不爱听了,当即反驳道:“屁,卓展可从来不是什么小奶狗,你见过这么凶的小奶狗啊,出手就能要了人命的?”
“那倒真没有……”壮子端了端肩膀,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
激动的重逢趋于平静,卓展陡然想起后面还有一大队人马被自己晾在那里呢,于是赶忙回头,看到丫鬟莲香正扶着姚依依下了马车。
姚依依搭着莲香的手,莲步款款地走了过来,依旧是春风拂面,笑靥如花。
“哦,对了,这位是姚依依,我回来的路上正好遇到他们被仇家追杀,就帮了点儿小忙。他们要去辉诸山,路途遥远,还有不少人受伤,我便带他们过来了,在咱们这里安顿一晚。”
卓展兀自说着,蓦然回头,却发现段飞和壮子早就没在听他在说什么了,而是一直盯着姚依依的脸,痴呆了一般,就差淌口水了。
“哇……这是仙女下凡吗?”壮子只感觉眼前出现一道白光,晃得他睁不开眼睛。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沙扬娜拉……徐志摩……这么多年,我终于明白这句诗的意思了……”段飞双眼迷离,喃喃说道。
姚依依淡淡地笑着,看了看卓展,又看了看段飞和壮子,倩然开口道:“想不到卓公子的朋友也是这般有……”
“卓展哥哥!”
带着哭腔的高喊打断了姚依依的语笑嫣然。
卓展猛然抬头,那身热情如火的红裙子羽箭般扎入自己怀里,就像三个月前刚见面时那样。
两年的漫长等待本就磨光了卓展全部的心神,没想到刚见面重逢,就被飞来的横祸再次强迫分离,又苦熬了这三个多月才再次见面。此刻,长久的想念化成了满腔浓浓的爱意,像开了闸的洪水般,喷涌而出。
卓展紧紧拥着那温暖的身体,嗅着黑亮的秀发上那香香的味道,是栀子花的香味,上次自己带给赤妘的洗发水的味道。
卓展满足地一笑,轻轻推开赤妘的身体,粗糙的大手捧起了赤妘那张白净的包子脸,对面那双仿佛会说话的眼睛依旧美丽又可爱。
赤妘将小手放在卓展捧着自己脸蛋的大手上,目光不停地在卓展脸上扫着,哽咽道:“卓展哥哥,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啊?清崖……清崖这是让你吃了多少苦头啊……”
卓展淡笑着摇了摇头,深情款款:“我不要紧,倒是你,那日同星公月婆掉进共水,有没有受伤?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赤妘紧着摇头,快语解释道:“没有没有,那星公当场就被清崖的剑气刺死了,我跟月婆上了岸,她并没为难我,她还给我……”
卓展将大手轻轻放在赤妘的唇上,强势打断了她:“她没为难你就好,其余跟妘儿你无关的事,我现在不想听。”
赤妘愣了一下,转而灿烂地一笑,用小脸轻轻蹭着卓展粗糙的大手,安心又晏然。
一旁的姚依依看着这温馨甜蜜的一幕,出了神,心中微微一动,千滋百味。
自己想象中爱情的样子……应该就是这样的吧。她原本以为这个救了自己的男子,面对女子时,应该是马车上那般拘谨扭捏的样子,不成想,在爱人面前,竟是这般大胆又热情。
这让她惊异,也让她羡慕,甚至还让她,有些莫名的嫉妒。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原本一路上盛放的心情,竟有那么一些不美好了,也许,是自己太累了吧。
“喂喂喂,我说过分了啊,当街撒狗粮啊,能不能顾及顾及我们这些单身狗的感受?”壮子挥手打破了二人的蜜意温存,一脸嫌弃。
卓展和赤妘都是情难自已,并不是那种厚颜开放之人,壮子这么一说,二人便自觉地分开了,眼睛都不好意思地看向别处。
“哟哟哟,卓老大回来了啊,这是还带着护卫队啊。”
易龙枕着手臂漫步走了过来,伸头望向卓展后面的一大队人马,后面跟着猴子、大彪等隐土邦一众。
易龙前面,两米不到的地方,段越和之前驿馆中见到的那位黄衣少女手挽着手,也欢快地走了过来。
卓展环视着众人,又回头看了看被冷落了的姚依依,赶忙给双方介绍起来。
“好美啊……”赤妘这才发现姚依依的存在,那吐气若莲的气质,让她这个女子都心旌摇曳起来。
段越听闻卓展和姚依依的遭遇,赶忙周至地安排起来:“姚姑娘路上受惊,又舟车劳顿,还是快进里边休息吧,车马可以停在后院,有驿馆的仆役在那里打理。芳菲,你……”
“放心吧,小越姐,给姚姐姐他们安排几间上等的客房对吧?你就放心好了!”
名叫芳菲的少女俏皮地接过话茬,眯眼笑着,转身跑进了驿馆。她是驿馆大掌柜的女儿,办这些事情,简直轻松加愉快。
众人这么一直杵在大街上也不是事儿,便匆匆进了驿馆,至于吃饭、洗澡、聊天、叙旧,一直闹到深夜才算完。
令赤妘感到不安的是,第二天白天,姚依依并没有走,而是又在披星苑续住了一天,理由是头一天晚上没休息好,这么快就走,太匆忙。
驿馆中看似平静,诸事如常,却莫名充斥一股别扭的气息。
姚依依跟各个女子间别别扭扭,跟男子们也客客气气。就连易龙手下那帮隐土邦的小弟们,在她面前,也陡然礼貌起来,不敢直视,不敢大声说话,不敢开玩笑,更别提打嗝、放屁、抠鼻屎了。一切仿佛进入了哑剧,整个氛围都变得“静默”起来。
这当中,最不正常的当属赤妘了。
每每看到姚依依过来跟卓展说一句话,赤妘全身的神经都高度紧绷起来,耳朵竖着,眼睛瞪着,像一只小刺猬般警戒。
不过赤妘的担忧完全是多余的,姚依依虽然很爱去跟自己的这位“恩公”说说话,但卓展对待她的态度却很平淡,礼敬有余,亲近免谈。
不过赤妘一颗悬着的心还是无法放到肚子里,总是有意无意地瞥向姚依依,甚至她的卓展哥哥跟她说话,她都心不在焉了。
下午的时候,姚依依听闻驿馆后院养着一池喜人的鮀鱼,便向芳菲要了一张白饼,带着丫鬟莲香,一起去后院投喂去了。
赤妘竟不自觉地跟了出去,两条粗粗的辫子交叉遮着脸,收起自己的红裙子,小心翼翼地躲在马厩的木栏后面,观察着姚依依的一举一动。
只见姚依依漫步在小池边,步履轻盈得像花瓣落地,就连向池里扔饼渣都像是天女在散花。明媚的阳光洒在那张让人看一眼就心生怜爱的脸上,仿佛骄阳化成了水,清润得透明。
“好美啊……”这是赤妘从昨天开始说过最多的一句话了。
这样赞叹着,她的心竟越来越灰暗,似乎是有什么东西罩在了上面,自己原本那颗快乐的心,竟再也见不到光亮了。她越是觉得姚依依美,就越觉得自己平凡,现在,甚至觉得自己有些丑陋了。
因为跟姚依依那朵纤尘不染的白莲花比起来,自己就像是藏在莲叶下那不起眼小鱼,虽然大大地睁着眼睛,却连头都抬不起来,只能躲在角落里,羡慕着那明艳的盛放。
赤妘心中甚至滋生出一种很危险的想法,那就是,她竟然觉得姚依依更配得上她的卓展哥哥。因为她发自内心地觉得她的卓展哥哥是世界上最好的男子,这么好的男子,理所应当由最好的姑娘来相配,而自己……
爱他,就希望他好,哪怕他身边的人不是自己。这样的想法很痛苦,很荒唐,却很真实,真实到赤妘不愿意去承认,却不得不承认。
近来的变故太多了,让这个单纯的姑娘有些措手不及了。明明才七天不见,再见面时,卓展哥哥竟突然间长了两岁。不仅卓展哥哥,就连段越、段飞、壮子、易龙,他们也都是如此。这让原本觉得自己跟大家平起平坐的她,有些无所适从了。似乎有一堵看不见的墙,将自己跟大家隔开了。
之后又跟卓展哥哥被迫分离,好歹盼星星盼月亮,迎来了这期待已久的久别重逢。本以为会是无以复加的幸福和甜蜜,却在看到姚依依后一切都变了味道。她总感觉看到自己的卓展哥哥和姚依依站在一起,就是一双璧人,而自己……自己就像个只会吵闹、不懂事的孩子一样,这样的孩子,会有人爱吗……
这样想着,想着,内心的悲伤竟排山倒海地袭来,不知不觉,眼眶里一直噙着的那湿湿的东西,竟如注流下。
“妘儿,你这是怎么了?”
有人在拉赤妘的袖子。
赤妘赶忙摸了摸眼泪,回过头,是段越。
段越看到赤妘追着姚依依跟了出来,便也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一并出来了。
看到赤妘躲在马厩里,观察着姚依依,又看到她黯然的神情和流下的眼泪,段越心如刀绞。因为,这就是两年前的自己啊,那个明明喜欢他,又希望他能更快乐的自己。
段越拉过赤妘的手,不顾赤妘的惊异,一把抱住了她,紧紧地,却很柔软、很温暖。
赤妘怔住了:“小越,你……”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段越在赤妘耳畔小声说道,“是不是觉得姚姑娘好美好美,自己,有些自卑了?”
赤妘瞪大了眼睛,茫然地点了点头,下巴蹭在段越得肩头,碎发扎得她有些痒。
“赶紧收起你荒唐的想法!”
段越猛地推开赤妘,厉声怒目。
吓得赤妘一个激灵,委屈地盯着段越那张无比认真的脸。
段越叹了口气,轻声说道:“没错,我也承认,姚姑娘很美很美,美到让我也感觉自卑。但妘儿,你别忘了,感情的事可不是美不美、配不配这么简单。一见钟情,是经不过岁月的磨砺的。你和卓展哥哥是在一次又一次的经历中暗生情愫的,你们经历了那么多的事,从他去抢婚,到带你回现世,再到你昏迷,然后你们拉开距离,又重新走到一起,这是多么的不容易。这些,你都忘了吗?”
段越说得认真,赤妘听得也认真,自己的心里罩着的那层布,仿佛被揭开了一角,似乎……不那么难受了。
“没错,我的月牙儿说的太对了,所有的一见钟情,都特么是见色起意!”
两人回头,是易龙,正叼着草杆,吊儿郎当走了过来。
“怎么我走到哪儿你就跟到哪儿,烦不烦啊?跟姐妹说个话你都要过来打扰,讨厌……”段越回头,蹙着眉,虽嘴上说着讨厌,但语气里却并没有一丝生气或厌烦的意味。
易龙嘿嘿一笑,嬉皮笑脸凑了过来:“那你就当我没脸没皮,我就是愿意跟着你,怎么着啊?”
段越的脸孔依然板着,嘴角却不自觉抽动一下,像是想笑,又赶忙收起。
“喂,既然你来了,那我就问问你,你觉得,姚姑娘……她美吗?”段越那双大大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易龙,似乎在说,你若回答得不好,我定饶不了你。
易龙双手叉腰,向后弯着,侧头瞄了眼远处的姚依依,点着头:“美,真是美!我这么说吧,只要是个男人,生理反应正常,见到那丫头,没有不觉得美的。但是!”易龙话锋一转,“美归美,不能当饭吃。我呀,还是最喜欢我的月牙儿了,就这双大眼睛,比姚依依那双眼睛可灵气多了!”
“谁是你的……梦莹才是你的吧……”段越小声嘀咕着,回身拉起赤妘的双手,语重心长地说道:“你看吧,谁都会觉得姚依依美,但美不美,跟喜不喜欢,真的不一样!”
赤妘明白段越的意思,内心的心结似乎也有些解开了。
她看了看段越,又看了看易龙,会心一笑。
这三个月的相处,让赤妘知道段越跟壮子分手了,她看得出来,易龙是真心喜欢段越,天天跟着段越,寸步不离。只是段越对易龙的态度,有些微妙……既不接受易龙没事挂在嘴边儿的表白,又不说讨厌,每天乐在其中,美滋滋的。
“是啊是啊,赤妘,卓老大多喜欢你啊,为了回来见你,他可是套路文叔、又独闯隐土邦呢!你又何必在这儿自寻烦恼呢?”易龙补充道,朝段越挤了挤眼睛,求夸夸。
段越却撇了撇嘴,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弱弱问道:“你刚才说……所有的一见钟情,都是见色起意……那你之前说过,见到我的第一眼就喜欢了,那算什么……”
段越艰难地说完,小脸刷地一红,头埋得更低了。
易龙一愣,猛给了自己一巴掌,拍得很是响亮:“哎哟喂,我这坑给自己挖的哟……”
“妘儿!”
一声高呼,打破了这略显尴尬的气氛,三人抬头,是卓展。
易龙朝卓展兴奋地挥着双手,感谢他恰到好处地出现。
“妘儿,原来你在这里,我找了你好几圈都没找到!”卓展拉过不知所措的赤妘,紧张地说道,两个眼睛都闪烁着星星。
段越“噗嗤”一笑,用肩膀拱了拱赤妘:“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