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这不可能,怎么会这样……”
地妖危瞠目仰视着金光四射的白蓝儿,瑟瑟发抖。被捆缚的双手双脚使劲挣脱着,扯着缠绕在上面的头发。
霎时间,鲜血顺着危的头皮淌了下来,流进了那双瞪得快裂开的惨白双眸。
“你……你怎么会成神,怎么会?!”危惨烈地叫着,眦目切齿,背后的石笋似乎都抖动起来。
“什么,神……?”卓展难以置信地望着天空中被万丈金光包裹的白蓝儿,她的周身,竟浮现出了只有神才有的五彩霞光。
“竟然是人神转生,蓝儿她竟然……”浑浊的老泪顺着九婆满脸的沟壑放肆地流淌。当传说中的神诞真正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她竟没有欣喜,没有荣幸,有的只是无尽的悲凉。
“九婆婆,你是说……蓝儿姐姐成了人神?”花将惊骇得目瞪口呆,除了嘴巴还能动,周身似乎都成了一具木偶。
就在这时,一片金光暖云落雾般降下。
两条黑布遮眼的金鳞巨龙上,华丽的高辇中端坐着一个左耳挂着小金蛇、高头红脸、看起来没脖子的男子,正威严睥睨山下众人。
“蓐收?!”卓展立目惊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金神蓐收!”
“有生之年居然能看到西山的佑护神降临白于山,这是我西山的福祉啊……”
“前有新神降世,后有金神降临,三生有幸,三生有幸啊……”
“……”
整个白于山,包括于阳城,全都目睹了这震天撼地的一幕。微渺的百姓们放下手中的针线、饭碗、锄头、柴禾,纷纷跑到外面,虔诚地匍匐着、祈祷着、膜拜着。
白帝在宫人阉寺们的搀扶下,踉跄着出了?琈宫,不顾入夜的凛冽寒风,呆呆站在露台上,瞠目结舌地望着他此生第二次见到的金神蓐收(第一次是他成为人帝的登基大典),以及那悬浮在万丈金光中的转生新神,他白招拒的女儿,白蓝儿。
而万民瞩目的焦点人物,蓐收,此时却惊讶地望向山下的卓展,以及赤妘、段飞、段越、壮子一干人等。
“卓展?怎么又是你?”蓐收原本严肃的表情一下子垮了,挠了挠头,一脸困扰。
卓展还没从巨大的悲痛和惊诧中抽离出来,见蓐收这么问,愣了一下,半晌才反问道:“我……不该出现在这儿吗?”
蓐收语塞,不悦道:“你们几个在阴晷谷搞出的事情,我已经从窥天鉴看到了,若不是烛阴路过,你们早就下地府了。卓展,你知不知道我这小金蛇蜕一次皮要消耗我多少神力?就为了你那莫名其妙的魔火,足足耗费了我一百年的修行,一百年呐!要知道珍惜懂不懂?真是的,到处惹事生非……”
九婆和花将,尤其是石笋上的地妖危,看到高高在上的金神蓐收,见了卓展竟放下了所有的威严与矜持,竟如同一个多言的家长般数落起来,没完没了。个个被雷得外酥里嫩,完全傻了眼,什么感动、悲苦、震惊,通通消失不见了。
卓展眼睁睁地看着蓐收在天上对着自己喋喋不休,一时间很是无语,心想他还是这般小肚鸡肠、斤斤计较。
不过此时最重要的是白蓝儿和盘长究竟都怎么样了,他实在没时间跟蓐收在这里扯皮。
于是卓展重重地咳了两声,扬声道:“那个……金神上神?”
“嗯?”蓐收见卓展叫自己,瞬间从哓哓不停的唠叨中晃过神来。
“能否解释一下,蓝儿姐姐她……这是怎么了?”
“人转生为神,第一次见吧?”蓐收正色道。
“罪臣负贰今晨在瑶池惹恼了西王母,仙侍青鸟便告状到了天帝处。天帝降罪负贰后,便想到了曾经跟负贰一起造下孽的这危。正想看看他在这中溶洞内老不老实,没想到却看到凡女白蓝儿献命索愿这一幕。”
“其良善慈悲,令天帝动容,便赐下神辉,让这白蓝儿转生为新的人神,从今往后,司掌人间的姻缘红运。于是便派我前来,将白蓝儿接去太虚境,受我金辉庇佑。”
“原来如此……”卓展喃喃道。
蓐收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面容呆滞的危,又望了望远处?琈宫的凌空露台,叹了口气:“人人都想成为神,殊不知,只有真正无私无畏的人,在完全牺牲后才有资格转生为神呐。”
“那盘长哥呢?蓝儿姐牺牲自己,就为了换回盘长大哥一条命,盘长大哥……还能回来吗?”卓展急切追问道。
“盘长?她那个夫君?”蓐收扬了扬头,看向周遭漫漫的云雾,眯眼道:“这个危,贪婪归贪婪,却还算守信用。他在盘长的魂魄还未完全消散前,将其一缕幽魂留在了人间。”
“什么……金神上神,你是说,盘长哥还在人间?”
正慢慢睁开眼睛的白蓝儿忽然听到蓐收这样一番话,愕然瞪大了眼睛,急忙搜寻着周遭,似乎真的感受到了那股熟悉的气息环绕在她左右,慢慢向他靠近。
蓐收无奈摇了摇头,右手食指一指,白蓝儿周遭顿时显现出一缕白烟。随即手指一卷、一收,那白烟打着转的团聚在一起,旋成一个银白色的光团,悠悠飞向了蓐收的手掌之上。
白蓝儿出神地盯着这团光,泪眼婆娑:“金神上神,既然盘长哥魂魄未散,那他能否……”
“不可能。”蓐收斩钉截铁地打断了白蓝儿:“让死人复生,神仙都做不到,更何况他一个小小的地妖。你夫君的那具肉身,已经废了。”
刚刚燃起来的希望火苗,瞬间就被浇灭。白蓝儿痛苦地闭上眼睛,两行清泪蜿蜒而下。
“蓐收!”卓展猛然大叫,似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
“啊?”沉浸在白蓝儿悲伤中的蓐收一惊,怒目看向卓展,正想问问卓展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直呼其名讳,不想却见卓展手里举着一枚红亮的小果子。
“这是……”
卓展双眸明亮,激动地大喊:“我有长生果!这长生果是女丑的谷饲明晖幻化而成,对凝聚住盘长大哥的魂魄可否有用?”
“你从哪儿搞到的这东西?你……莫非去了诸夭之野?!”蓐收瞬间冒了火,刚想跟卓展念叨念叨不要带着自己这一百年的修为到处冒险,却再次被卓展打断了。
只见卓展脚下骤然升起一道参天冰柱,将其托向与蓐收平齐的半空,焦急地问道:“蓐收,你先告诉我,可不可行?”
见卓展上来,蓐收愣了一下,随即接过卓展强塞过来的长生果,摩挲着,思虑着,再次恢复了庄严的神情:“也不是没有可能,我试试……”
说话间,那可爱的红果子已被蓐收单手捏碎,几缕红色的幽光从指缝间钻出,缱绻着飞入另一只手上的银白色光团。
红光混入银白光团的刹那,光团周遭忽地明亮起来,这团光就像活了一样不停地抖动,不停地旋转。
蓐收左耳的小金蛇倏然飞出,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将那光团一口吞下,随即痛苦地在空中乱窜。片刻后,便像死了一般落在蓐收的手掌上。
吐出一团水球后,那小蛇再次飞挂到蓐收的左耳,蓐收一挥手,水球便慢慢地飘向了白蓝儿。
金蛇的嘴里吐出的是一个苹果大小的小水球,而那水球里面,竟有一只小小的金鱼,正摆动着扇子般的大尾巴悠哉游着,兀自吐着泡泡,很是可爱
白蓝儿轻轻地捧起这水球,深情地注视着里面的小金鱼,燕语呢喃道:“盘长哥……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蓐收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微笑,畅然道:“我的神威不能将他起死回生,只能将他的魂魄锁在这小金鱼的体内,从此以后,他便为妖。不过,他今世的所有记忆都在,小心呵护,千年后便可修成人身。”
白蓝儿小心翼翼地抱着那团小水球,流着泪却带着笑得脸在万丈金光中是那么的美丽。她不停地感谢着蓐收,满心的欢喜似乎传达到了每个人的心里。
“真是的……又耗费了三百年的修为……卓展,这些都算在你头上,谁让你找到了女丑的那个鬼东西。”蓐收一边抱怨道,一边拉起了双龙的驾缰,暖云也渐渐升空。
“走了,回太虚境了,白蓝儿,跟上。卓展,小心保管我的东西,你若毁了我这一百年的修为,我定饶不了你!”
蓐收指着卓展手上的那枚金蛇指环,气急败坏地叨咕着。还没等卓展回应,便一抖手上的缰绳,带着白蓝儿消失在苍茫的天际。
眼看着白蓝儿带着盘长幻化成的小金鱼飞走了,刚刚消失的中溶洞的洞顶和透明的山体再次恢复如初。
怔愣片刻,地妖危突然发起狂来,愤怒地嘶吼着、挣扎着,却只能被自己的头发所累,满头的鲜血顺着赤条条的身体淌下,刺目而瘆人。
卓展已不必理会危的愤怒与癫狂,他淡漠地转身,信步出了中溶洞,穿过那早已形同虚设的结界。
“卓展哥哥!”
红色的裙子飞身扑入怀中,卓展只觉得冬日的夜晚竟也能这样温暖,整颗心都化开了一般。
其他人也纷纷上前,虽然面容上都带着喜悦,内心却还是有一些荡失和伤逝之感。
赤妘抬起头,在卓展的袖子上蹭了蹭已经哭煽了的小脸,哽咽道:“蓝儿姐姐和盘长大哥,这算是最好的结局了吧……算是了吧?”
卓展叹了口气,幽幽道:“是啊,人间多少悲欢离合,能有这样的神迹,也只有是苍天开眼。”
“可是……为什么就不能安排一场欢欢乐乐的大团圆呢?一千年啊,记忆都模糊得不剩什么了吧……他们再次相见,还会记得彼此的样子了吗……”段越两只大大的眼睛噙满了泪水,不甘地说道。
“这还不够吗,不是所有的悲剧都要安排一场大团圆的,大团圆,太奢侈。”卓展淡淡应了一句,便不再说话。
他心里清楚,现实哪有那么多的尽如人意?太多太多的悲剧在一个似乎是大团圆的结局里被稀释和温吞掉,太假,也太虚妄。
众人的心绪还未平稳,却被一阵突入其来的寒风再次打乱。
只见白于山上,数百个植物系巫力者合力催生的满山苍翠,竟全部簌簌抖动起来,一股阴冷的风贴着地面陡然刮起。
“是白帝……白帝……白帝要发动帝威了!”九婆半耷的双目骤然圆睁,眼里满是惊慌和恐惧。
“九婆婆,你说什么?”花将以为自己听错了,赶忙确认道。
九婆干瘪的双唇不停地抖动着,满头的白发已被越来越强的风吹得纷乱:“白招拒,他要发动帝威了,他的帝威,是暴风。六十年前,他九个儿子命丧诸夭之野的时候,他失控发动过一次。我记得那次帝威过后,白于山除了他白招拒所在的?琈宫,满山的飞禽走兽、鸟虫鱼木,通通被毁,整个白于山……寸,草,不,生。
众人闻之色变,齐齐望向那半山腰最璀璨的地方,这场阴风的源头。
探出?琈宫的精致白玉露台上,错愕震惊的白帝眼见着那道金光暖云消失在天边,就像从来不曾出现过一样。
然而就是这样的平静,却是那样的搅动人心。
白玉露台上一片沉寂,阉寺宫人、异人术士们没一个敢吭声的,就连深呼吸下都不敢。个个盯着浑身颤抖的白帝和他那从袖口钻出来的阵阵阴风,知道他要发威了。
“蓝儿……蓝儿这是成了神?转生成了人神?”
白帝随手抓起身边的一个小阉寺,怔目问道。
小阉寺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栗栗危惧。
白帝倏地怒目,红涨着脸,大袖一挥,一阵强风“嗖”地将那可怜的小阉寺吹落露台,掉进万丈深渊。
露台上的所有人的惊慌呼叫,纷纷推搡着向后退去。
白帝左顾右看,又拎过一个没来及逃走的术士,咬牙问道:“成了神,是不是就长生不老了?蓝儿,蓝儿她长生不老了?”
那术士已吓得尿了裤子,浑身颤抖,哑巴了一样,不知该如何作答。
得不到答案的白帝怒嚎一声,将那术士也甩了下去。
他张开双臂,仰天大吼:“老天啊!我白招拒贵为人帝,为求长生不老,牺牲了那么多,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女儿这么轻易的就得到了?为什么?为什么!这不公平!!!不公平啊……”
苍老的吼声随风飘散,钟声一般荡漾开来,传遍了白于山的每一处角落。
紧接着,三声野兽般的怒吼后,飞沙走石,狂风暴虐,席卷山林。
西山白帝白招拒的帝威,发动了。
卓展紧紧将赤妘搂在怀中,眯起双眼,埋着头,躲避着迎面飞来的叶子和沙土。
卓展见识过南山赤地动地的帝威,威力之强大,堪比神威。而白帝这摧山断木的暴风帝威,想来也不在话下。不行,得赶紧让大伙儿聚拢到一起,造一座冰笼,方能平安渡过。
“都过来,往我身边来!”
卓展正逆风大喊着,却忽然发觉那股似要暴起的狂风似乎只开了个头便泄劲了。
风力越来越小,越来越弱。须臾间,细密的树叶沙沙声便不再响起,山林竟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与安宁。
“这是……这是什么情况啊?”段飞不解地问道。
壮子摊了摊手:“咱就甭管了,貌似没事儿了。”
九婆遥遥望向?琈宫的方向,无奈摇了摇头,喟然一叹:“唉……早该想到的……早该想到的啊……”
“九婆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花将焦急问道。
九婆支起眼皮再次耷拉下来,有气无力沉吟道:“白招拒十二年用一个血葫芦,这都换了多少次血了,他的体内,早已不是他白招拒的灵元所能驱动的人帝之血了。灵血不合,曾经那强大的帝威,便也日渐式微了。”
“哼,活该,这样的人,简直不配为人帝,还万代江山,我看不过是黄粱一梦罢了。”段飞不忿道。
段越双目涣散,感慨道:“十二年一个血葫芦啊……不知道他现在用别人的命延续自己的命时,还有没有罪恶感了,也许早就没有了吧……”
卓展叹了口气:“不过我觉得,他在养杀第一个血葫芦的时候,应该是有的。罪恶感的消磨殆尽,也是他人类感情的消磨殆尽,更是他帝威的消亡。自己做的选择,就得自己承受,怨天尤人,呵呵,他不够格。”
“他杀别的血葫芦咱们猜不到,不过我知道的是,他打从动了要杀盘长大哥的心思开始,就彻底失去他的女儿了。”赤妘激愤说道,心底开始有些想念自己的父王了。
九婆揉了揉被风迷了的眼睛,也感慨道:“白帝机关算尽,千辛万苦,虽得了那沾着血的长生之法,也依旧是高高在上的君王,但只是一具空壳了,就像他那已没有威力的帝威一样脆弱不堪。”
“可是……可是我们万众敬仰的西山白帝,怎么就变成现在这副样子了呢?”花将愁容满面,不住地摇着头,实在不愿相信这样的事实。
“贪婪。”段飞的语气冰冷而鄙夷。
卓展看了眼段飞,微微颔首,冷彻一笑:“没错,对于白帝来说,贪婪早已变成了一种深入骨血的诅咒。这一次他牺牲了女儿,那下一次呢?分明就是作茧自缚。”
“经过这次,白帝帝威消亡的消息定会传遍五山。到时候,五方万股势力齐齐来犯,我西山该如何是好啊!”花将忧愤说道,切齿痛恨。
“那就是他百岁人帝白招拒该考虑的了,别人,都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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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霜落,没生炭火没点烛灯的?琈宫黑暗阴冷,森然可怖。
华丽的镶金廊柱下,白帝木呆呆地伫立着,望向远方的天际。
几只乌鸦扑棱棱飞来,惊得他打了个激灵。
突然,白帝放声狂笑起来,嘶哑得像是惨嚎的笑声在大殿回荡着,鬼哭般恐怖。
笑声渐渐停了,回过神来的他,骤然觉察出这周遭的死寂。一股寒凉彻骨的敌意似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就连那天边明亮的星星,也瞬间变得扑朔迷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