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芒灿灿的穗金殿上,太虚境内的大小诸神尽数到齐,都想亲眼看一看这百年难遇的好戏。
站在殿中的卓展几人,神情很是自豪,纷纷硬气地看向那金椅中面容严肃的金神蓐收。
尤其是卓展,此刻的他不挟不矜,自信而持重,平静而沉着地凝视着高高在上的蓐收,礼貌合掌道:“吃光陆吾神长寿锅里的羹,抽干樊冥湖的水,日出日落间跑完整个太虚境的边线,卓展都已在诸神的帮助和自己的努力下完成。金神上神,敢问,现在的卓展可有资格得到金神的眷顾?”
蓐收绷着脸,缓缓起身走下金阶,不苟言笑地看着卓展,倏然叹了一口气,目光渐次柔和起来:“卓展,这个名字我算记住了,不错,真是不错……你可知道,我曾用这太虚境的边线为难住多少不知天高地厚的凡人,但百年间,只有你一人做到了。”
蓐收作为护佑一方水土的创世神,确实如祝融说的那般不甚大气,心胸很是狭隘,遇事锱铢必较,只愿占便宜,而不乐于付出。但即便是这样的他,在断定卓展不可能完成他设置的重重考验的情况下,看着卓展一步又一步完成考验,也不免心生称许。
尤其是最后一关,没有足够坚定的意志和心性是无法冲破那幻线,他深知这对于一介肉体凡胎来说也多难。之前介于火神徒弟那一层关系,蓐收最初确实是对他们这伙人心存芥蒂的,也没打算真帮他们。但现在,无论他之前对卓展有多么的不待见,此刻,也不得不放下成见,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个令他刮目相看的少年。
蓐收静静凝视着卓展坚毅明朗的双眸,将手掌抵在他的胸口,探知着他即将要驯服的这股魔火。
旋即,蓐收收手,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笑:“你这股魔火啊,虽然我消除不了它,但至少可是封印它。”
“真的啊?”一旁的赤妘一下扒住蓐收的手臂,兴奋地上蹦下跳,“真的吗真的吗?”
卓展也很是开心,与段飞壮子他们会心一笑,心中瞬间敞亮起来。
蓐收向后使劲缩着,嫌弃地推开赤妘,弹了弹自己手臂上的衣服,一脸鄙夷。他回头看了看卓展,不免又叹了口气,虽说已决定帮他们,但想到要消耗自己一百年修行的仙力,内心还是扎心滴血的痛。
犹疑半晌的蓐收定了定神,抬眼间,只见他手指轻轻一指,一道金光霍然闪出,再看时,他左耳上挂着的那条小金蛇已盘桓在他的手掌上,打着圈地旋转着。
小金蛇越转越快,越转越快,周身散发出耀眼的金色光芒,丝丝缕缕,上下跳动着点点金星,就像一只光芒万丈的金色陀螺。
片刻后,陀螺的速度渐渐变缓,金光消逝之时,蛇头大大的张开,一条颜色更加清透的小金蛇从里面缓缓爬出,拱了拱身子,再次飞回到蓐收的左耳,温顺地倒挂着。
蜕下的金色蛇皮澄亮而晶莹,蓐收再次抬指轻轻一点,长长的蛇皮瞬间化作一缕金光,眨眼间便飞绕到卓展左手的小指。金光淡去后,卓展左手的小指上竟多了一枚金色琥珀般剔透莹润的玉指环,正中还有一粒蛇眼般湛蓝澄澈的小小圆石。
“这是?”卓展又惊又喜,抬起左手,反复看着。
蓐收笑了笑,悠悠说道:“这是能封印你那股魔火的神器,今后只要你自己不摘下来,不管你如何使用你那冰冻巫力,这股魔火都不会再出来作祟。”
卓展登时喜出望外,连忙拱手道:“多谢金神出手相助,卓展铭感五衷,盛荷不尽!”
蓐收摆了摆手:“哎哎哎,莫说凡俗这般客套话,这是你自己争取来的,我许下了,遂了你愿而已。只是这一百年的仙力,哎……你好好用吧。”蓐收说着又瞄了眼卓展小指上的金色指环,心疼地觑了觑眼睛。
卓展尴尬地笑笑:“那卓展就安心收下金神这份美意了。”
旁边的诸神看见蓐收许久都没显露出来的肉疼神情,都不免掩口而笑,暗暗指点嘀咕着,好不兴奋。
正当众人都沉浸在一片圆融和乐之际,蓐收那个贴身的高髻仙侍行色匆匆地奔入大殿,径直走向站在殿中的蓐收,单膝跪地,叠掌严肃道:“神主,刚刚阴山金神殿的使徒来报,说是阴晷谷发生了大规模兽人失踪、被杀事件。”
“多少人?”蓐收脸上的皱纹一下子展平了,忙回身问道。
“使徒目前来报,说是失踪二十八人……”仙侍顿了顿,咽了口吐沫接着说道:“不过,谷中的百姓先后在阴水河畔各处发现了十六个不同人的身体部位,有断手,有断脚,还有身子、头……”
“几个人干的?”蓐收皱眉问道。
“窥天鉴上看,是一……一个人。”仙侍噤若寒蝉地答道。
“一个人?蓐收又再次搓起了他方方正正的大红脸,凝眉思索着。
仙侍抬头,见蓐收久久没有回应,便试探着问道:“神主,要不要……要不要降刑戮之罚?
蓐收圆目一瞪,搓脸的大手猛地挥下直接按在了仙侍的脸上:“你是不是觉得我没事闲的慌啊?区区十六个人,你还让我跑一趟阴山?”
“神……神主……是二十八个人……”仙侍颤颤巍巍地提醒道。
“二十八个不是失踪的吗?以后这种失踪未明的罪行就不要上报给我了,你自行处理吧。”蓐收摆摆手,不耐烦地说道。
“是……”仙侍嗫嗫嚅嚅地应着,躬身退出了殿外。
“哎,刚才说到哪儿了?”蓐收转身看向卓展他们,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很是平静:“哦,对了,你们什么时候离开啊?”
卓展一怔,猛然回神,慌不迭地说道:“既然卓展此行的目的已达到,便不在此在叨扰金神了。我们这就打算告辞,傍晚境门开启时,我们便上路。”
卓展的回答正和蓐收的意,他笑了笑,摆摆手:“好好,我晚上睡得早,就不送你们了。”
“岂敢劳烦金神相送,我等自行离开便是。那……金神,我们这就回帝江神的卞玉殿收拾东西了,再次感念金神搭救之恩,卓展告辞。”卓展再次拱了拱手,有礼道。
刚走出蓐收的穗金殿,赤妘就迫不及待地揽住卓展的胳膊,愤愤道:“卓展哥哥,你刚刚听到那蓐收老贼和仙侍说的那番话了吗?”
卓展轻叹一口气,点了点头:“怎会听不到。”
赤妘瞪着圆溜溜的黑眼睛,激动地说道:“真是惊着我了,亏他蓐收还是西山的一方佑护神,而且刑戮之罚本就归他司管,二十八条人命,竟然就这么被忽视了?怪不得我师父看不上他,这事儿要是撂在我师父身上,即便他自己去不了,也会嘱托玄梅姐处理妥当。这个蓐收,简直视人命如草芥,真是太冷血了。”
卓展吭了一声,无奈地拍了拍赤妘的后背:“神总爱站在世俗红尘之外冷眼旁观,甚至是云端上看厮杀。说到底,神终究是神,不是人。人类短短几十年珍贵的寿命,岂是活了千万年的神所能体会的了的?走吧,别想了。”
赤妘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仍是有些不甘心,回头冷冷地瞄着那窝进金塌里的蓐收,心中千滋百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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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大的水晶门升起时,残碎的夕阳给纯净的山头雪蒙上了一层金紫色的薄纱,漫天的云兴霞蔚,仙气袅袅娜娜。
除了主神蓐收,太虚境内的各路神仙全都出来相送了,包括神威远在蓐收之上的烛阴,以及最初跟他们交恶的江疑。因为诸神平静的生活中,许久都没有激起这般令人兴奋波澜了,不出来赶上这最后一波热闹怎么行。
帝江是最舍不得壮子的,那两只粗壮的前腿搭在壮子的胳膊上,虽看不出他的表情,但也能感受到他浓浓的不舍和哀伤,一声又一声沉重的叹息自那团黄乎乎的肉团中发出。
壮子心里也很不是滋味,搂了搂帝江那身软乎乎的肉,又重重拍了拍:“行了,大神仙,别伤感了……知道你出不去,有机会我一定回来看你行不?”
帝江抖了抖背上的翅膀,发出一阵落寞的“乌拉乌拉”的声音。随后,帝江往壮子手上放了一个弯钩状的牙齿,沉声道:“壮子,这个给你做护身符,把它戴在身上,关键时候,会保你一命。”
“大神仙,这是?”壮子拿起那弯牙,仔细端详着。
“我的牙刺。”帝江淡淡说道。
“大神仙,你这嘴都没有,还有牙……刺呢?”壮子一脸不解道。
“谁说我没有牙的,没牙怎么吃你做的那些东西?”帝江悠悠道,“不过每年春天的时候,这牙刺就会穿透皮肤而出,只能强行拔掉才能解这剜肉之疼。”帝江战战兢兢说道,从他的语气中就能想象的出着拔牙刺有多疼。
“哈哈哈,今年春天的牙刺啊,就是我给他拔的,瞧瞧,这拔得多干净,都没断茬的。”一旁的陆吾指着那光洁的牙刺,得意地说道。
“壮子,你可别小看了这牙刺,你不在我身边,我也不能出去救你,带着它,你便有了我的神力,千万妥善保管。”
壮子叹了一口气,黯然说道:“一定一定。哎……大神仙,别不高兴了,说个让你乐呵的事,我呀,给你做了肉包子,在庖屋的灶上热着呢,回去记得吃啊。本来打算等你回去再给你惊喜的,这倒好,到底没憋住,还是告诉你了。”
帝江一听,耷拉下的翅膀一下又飞扬起来,扭着一身的肉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不停地拱着壮子。让这原本伤感的气氛一下子欢乐起来,引得众人一阵嗤笑。
两只前蹄上挂着铜锣和木槌的英招,生怕自己再犯错误,张开双臂,稻草人般僵硬地站着,扑闪着他那大大长长的马眼,一脸伤感:“出了这太虚境,万事凶险,我见你们要做的事也不简单,切莫轻易信人,殊不知啊,这人心隔肚皮,可是比我们神仙复杂多了。啊,对了,还有我听你们说那个白冥虚空神,他手下那些个巫师我是有些耳闻的,见到那些人啊,不要看眼睛,殊不知啊……”
“哎呀呀,叔不知婶知啊?英招你就不要担心了,人心的凶险,我们可比你门儿清。”段飞实在听不进去唠唠叨叨的英招再念经了,忍不住出言打断。
多日的相处,让他们对这些神仙已不像最初那般生分了和敬畏了,这帮神仙虽说是神,但其实心性跟人是一样的,有时候甚至比人还单纯。出言怼神仙这种不可思议的事,对于卓展段飞他们来说,已是稀松平常了。
“那个……我一直有个疑惑,走之前真想搞清楚……你们……谁知道,这蓐收和我师父到底有什么过节啊?”赤妘鼓着腮帮子,神秘地扫视着诸神。
“这个我还真不知道,自打我化世后,他俩就是现在这般关系了。”长乘一本正经地说道。
“烛阴,你活的最久,你应该最清楚吧?”双牛肉拉着鼻环,看向烛阴。
“我对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可不感兴趣。”烛阴蹭了蹭鼻子,把那杆蓝色的小灯笼架在了背上,一脸淡漠。
“不过呀,我倒是一点儿耳闻。”银发靛唇的女仙如因神神秘秘地说道。
“什么什么呀?”赤妘很是感兴趣,段越也瞪大了眼睛,悬铃更是使劲挤开江疑和双牛首,探头过来听。
“过来过来,这可不能让蓐收听见。”如因低声说道,招手让他们凑过来。
“我的天啊,不是吧?”
“蓐收他怎么能这样……”
“怪不得……啧啧……”
“那女仙美不美啊?”
“这事儿我师父做的没错啊,是那蓐收太小心眼了吧……”
“嫉妒心害死人呐……啊不,害死神呐……”
一群八卦心切的人和神仙,神秘兮兮地拥在一起,不时地发出阵阵惊叹声、唏嘘声、鄙夷声,直到夕阳将落。
夜幕降临,缰绳一甩,马车踏着银亮的月色,在白茫茫的雪地上留下了两条深深的车辙印,驶向那个让他们心生不安的崇吾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