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拉轺车一路狂奔着出了城,上了官道跑了一会儿后便绕进了僻静的林间的小道。
“妘儿,怎么样,他们追上来了吗?”卓展专注地操控着轺车,平静地问道,没有回头。
“没了没了,已经成功甩掉他们了,卓展哥哥,你太牛了。”赤妘回头张望着,一脸兴奋,就像那把雪亮的大刀根本没架在她的脖子上一样。
卓展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笑,高声说道:“妘儿,你这丫头,就是玩儿心太大,这下你满意了?”
“那也得你懂我才行啊,难得的看戏的好机会,难道你就不好奇吗?”赤妘仰起头,嬉笑着问道。
“好奇,当然好奇啊,所以这不是陪你出来了吗?”卓展淡淡地应着,逐渐放慢了牛车的速度。
“我的卓展哥哥果然还是最好的。”赤妘羞怯地一笑,脸上飞起一片红霞。
一直紧张地端着大刀的花头大叔完全懵了,被自己挟持的这两个人竟然完全不害怕,而且还在这里谈笑风生,就好像自己根本不存在一样。
“喂……”花头大叔犹疑地出了一声,然而却立马被忽略了。
赤妘银铃般的声音一下子盖过了大叔的那声懦弱的“喂”:“卓展哥哥,说吧,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从他夺刀后用刀柄打狱卒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他没坏心思,后来他用刀背大战狱卒更加印证了我的猜测。你呢?又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卓展回头,笑着看向赤妘。
“我倒是没注意他用刀柄刀背打狱卒的事,我是在他劫持我的瞬间知道的。当时他虽然用刀抵着我脖子,但另一只手却一直垫在我脖子下面,生怕我被划伤。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了,这个人没恶意。”赤妘说着与再次回眸的卓展相视一笑。
“就知道你这个丫头是故意的,凭你的身手怎么可能会被这个家伙挟持的住啊?你乐意玩儿,我就自然奉陪到底喽。不过说真的,没想到咱们真能越狱成功,那些狱卒实在是太菜了。”卓展开心地说道,几日来的心情从来没有这么大好过。
“估计这会儿齐坤大哥都急坏了,就让他急着吧,谁让他对雒雁姐态度那么差呢,哈哈哈哈哈……”赤妘说着便咯咯地笑了起来。
“喂,我说你们能不能听我说一句话啊!”花头大叔见到这幅情景,已经完全凌乱在风中了。即使心肠再好,但当自己绑匪的尊严被无下限地挑战了,还是说不出来的恼火。
“啊!大叔,原来你是兽人啊,我之前都没看出来。”赤妘盯着花头大叔的嘴巴惊叫道。
花头大叔刚刚的那声怒吼,让他一直隐藏在嘴里的四个尖尖的獠牙露了出来。
“哦,我们麝人兽的特征不明显,尾巴也小,都藏在裤子里了。”大叔怔了一下,老老实回答道。转念却又觉得不对劲,自己要说的事情怎么又被这个丫头给带跑题了。
花头大叔清了清嗓子,故作厉色地说道:“给我坐好,都按我说的去做,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说吧,你有什么心愿,是宁可冒着越狱被杀的风险也要非完成不可的?”卓展回头淡然问道。
花头大叔吃惊地看向卓展,没想到眼前的这个少年竟像自己肚子里的蛔虫般了解自己。大叔一时惊讶的哑口无言,半晌,才磕磕巴巴地开口:“你……你们真的相信我?”
“有什么心愿就直说,我们俩陪你一起完成。但条件是,完成心愿后你就得跟我们俩乖乖回到丹砂国的大牢,我不知道你之前犯了什么罪,但没还完的,你要继续还。”卓展严肃说道。
没想到卓展还没说完,那花头大叔竟然哑着嗓子大哭起来,手里的大刀“咣当”掉在了轺车里,止不住的眼泪填满了脸上的沟沟壑壑,看着令人心碎。
“我也没想逃狱,你们不说我也打算了结心事就回去领罪,只给我一天就行,过了今天我跟你们一起回去!”大叔用袖子蹭了下跟眼泪一起流下来的鼻涕,郑重说道。
卓展和赤妘心照不宣地相互看了一眼,心里很不是滋味。
“说吧,去哪儿?”卓展专注地盯着前方,高声问道。
“郭外的小罡村,出了这片林子一直往东走就到了。”花头大叔指着前面说道。
“明白了,坐好。”
牛车的速度再次起来了,“叮当”几声脆响,后边的赤妘已用大刀砍开了花头大叔手脚上的镣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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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罡村不大,也就是有着十几户人家的一个小聚落。
一到村口,他们就听到了喧天而喜庆的锣鼓声。赤妘对这种声音再熟悉不过了,这是结衣嫁娶的喜乐。
花头大叔表示不想大张旗鼓的进村,他们便将牛轺车栓在了村口的大柞树下,徒步进了村,径直走向办喜宴的那户人家。
花头大叔带着卓展和赤妘,三人鬼鬼祟祟地穿过了参礼宾客,躲在庖屋旁边的鸡笼后面注视着院中的一切。
吉时一到,一身红衣红缁撮的树羚兽人新郎官,意气风发地牵着喜绸走进了院子,喜绸那边是一位头戴大红盖头的婀娜新娘,在新郎官和喜娘的引领下,一路顺利迈过了火盆,踏过了五谷。二位新人双双来到院子里搭好的红幔喜堂中,并排跪坐,虔诚地行起了沃盥大礼。
这民间婚俗虽比不上帝王家的气派,但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温馨之感,让观礼的人也不自觉地沉浸在这甜蜜喜悦的氛围中。
花头大叔双手紧紧抓着鸡笼,看着礼敬有加的二位新人,激动得一直在瘪嘴饮泣,皱巴巴的刀疤脸上鼻涕一把泪一把的。
“大叔……那是您女儿?”赤妘轻声问道,见那树羚新郎官跟大叔长的实在不像,便猜出了那新娘没准是大叔的女儿。
花头大叔不住地点头,哽咽地说道:“上个月我家老婆子来大牢看我,就说了囡囡今天要出嫁,从今往后,她就是人家的媳妇了,我无论如何都想来看她一眼啊。”
“那咱们为什么不去观礼台那边看呢,在这儿看得也不清楚。”赤妘嘟嘴说道。
“我是个罪人呐,全村都知道,我不能让囡囡颜面无光啊!婆家不计前嫌肯娶囡囡过门已经是慈悲心肠了,我又怎么能让他们颜面扫地啊……”大叔嘶哑地说道,说完又是低头一阵呜咽啜泣。
赤妘看得难受,不停地轻拍着大叔的后背,希望能够安慰到他。
沃盥礼成,喜娘撤下了案桌和铜盆,二位新人也相互搀扶着站起,准备开始这场喜宴的最高潮,拜天地大礼。
然而就在二人相对站在喜堂正中的时候,临时搭建起来的喜堂竟开始倾斜,紧接着“咔嚓”一声脆响,喜堂正中的撑堂木柱拦腰断裂,顶棚的横梁连带着红布幔帐都开始沉降,眼看就要砸向底下的新人。
正当所有宾客都惊呼错愕之际,一个蒙着面的花头大汉狂奔上喜堂,紧紧抱住断裂的上半截木柱大喊着向上支撑着,力气大的一个人居然将整个房梁再次顶起。
“是大叔!他什么时候跑过去的?”赤妘疑惑地看向卓展。
“走,妘儿,快过去,大叔快撑不住了。”卓展说着便急匆匆地跑向喜堂。
肉身的力量毕竟有限,大叔的肩膀开始抖动,眦目青筋,眼看就要支撑不住了。
“快带她走!”花头大叔朝新郎官怒吼道。
房梁又开始倾斜下来,半截断裂的木柱突然落在大叔的肩上,大叔整个人跪在地上,却还是红着脸拼命撑着那木柱。
新郎官怔愣地盯着大叔,半晌才反应过来,忙扶着新娘往喜台下面跑。
然而新娘的喜服实在太繁琐了,才跑出去没几步就踩着绣褡扑倒在地,盖头也飘落下来了,吓得新郎官连忙弯身去扶。
而后面的花头大叔几乎就要趴下来了,他是真的撑不住了。
就在房梁即将倾覆之际,三根坚硬粗大的冰柱直旋而上,瞬间将整个顶棚托起,喜堂再次坚固如初,只有缕缕还未散开的寒气在鲜红的喜幔间飘然萦绕着。
“大叔,你没事吧!”跑上喜堂的卓展和赤妘赶紧过来查看花头大叔的伤势,并帮他搬开了压在身上的那根木柱。
乡野山村都是些农户庸人,哪里见过这样厉害的巫力,一时间都错愕地盯着喜堂上方,呆若木鸡。
看到所有人的目光都射向自己,花头大叔就像一只受惊的兔子般惶恐无措,抬不起来的手臂笨拙地向上拉着面罩,惊慌不迭地跑下了喜台。
掉落了盖头的新娘奇怪地望着跑下台的高大背影,正疑惑着,却被新郎官抓起盖头再次盖上。
“你们是?”新郎官感激又狐疑地回头望着卓展和赤妘。
“哦,我们是华国的商人,刚好路过此地,看到有嫁娶喜宴,就过来看看热闹,没想到竟遇上这样的事。”卓展淡笑着说道。
“刚才跑下去那人是谁啊?”盖头下的新娘盈盈问道。
“哦,他呀,是我们的车夫,毁了容,不好意思见人的。”卓展笑笑说道。
“多谢三位出手相救,在下令二郎,这是我的新婚妻子秀秀。还请二位观礼台上座,礼成后在下一定亲自敬酒答谢。”新郎官拱手彬彬说道,礼数很是周全,完全看不出一点儿乡野村人的粗鄙气息。
卓展、赤妘点头应着便下了喜台,拜天地大礼在喜娘的操持下再次隆重开礼。
他们却并没有去观礼台上座,而是径直奔向了庖屋旁边的鸡笼,花头大叔果然躲在那里。
“大叔,你这肩膀不要紧吧。”赤妘关切地问道。
“不碍事,就是有些抬不起来,估摸着是拉到筋了,缓缓就好了。刚才,真是谢谢你们啊。”大叔诚恳地说道,眼睛却一动不动盯着喜堂里对拜的新人,泪光莹莹。
“老头子!真的是你啊?”一身棕布简服却整齐干净的老妇人大叫着跑了过来,一把抱住了花头大叔,眼泪簌簌掉落下来。
“老婆子,你怎么过来了,小心别让亲家看到!”花头大叔抻着脖子到处张望着,见没人注意到这里,才抓起老妇人的手,颤抖地说道:“我就是想看一眼呐,你放心,我一会儿就回去,不会连累到你们的。”
老妇人不住地点着头,眼泪决堤而下。
“咱们的囡囡长大了,是大姑娘了,大姑娘了……”大叔颤声说道,突然想起了什么,忙从袖口掏出一个小布包塞给了老妇人:“把这个给囡囡,别说是我给她的。”
“这是?”
“梅干。大牢里每天的饭菜中都有一粒,自打上个月你告诉我囡囡要嫁人了,我便开始攒了,可攒了一个月,也就攒了这么一小把。你拿给囡囡,我记得她小时候最爱吃这个。自己闺女嫁人,我给不了她像样的嫁妆,只有这个了。”花头大叔说着便再次掩面恸哭起来。
花头大叔的一席话让卓展和赤妘都不觉眼眶湿红起来。尤其是卓展,这浓厚的父爱让他想到了自己的父亲母亲,不禁心头涌起一阵酸楚。
“老头子,你真的不去看囡囡一眼了?”老妇人哀声问道。
“不去了,这拜天地的大礼也看到了,他们都进洞房了,我也心满意足了。我知道囡囡恨我,从小就恨我不务正业,让你们母女俩吃了不少苦头,现在我这个罪人又令你们蒙羞,我还哪有脸面再去见她,只会给她添堵罢了。走吧,时候也不早了,也该回大牢了。”花头大叔哀叹一声,推开老妇人的双手,转身就要往院外走。
“岳丈大人!”不知何时出现的新郎官此时已一把拉住了花头大叔的手,目光炯炯。
花头大叔显然被吓坏了,一把甩开新郎官的手,转过脸支支吾吾地说道:“别胡说,你认错人了,我跟这个老婆子就是远房表亲,好多年不见,被她认出来了。我……我还要去赶轺车……我要走了。”大叔说着就低着头大步往外跑去。
然而大叔刚跑出两步就被新郎又给迎面拦了下来,新郎官态度坚定,很是不依不饶:“岳丈大人,我已经告诉秀秀了,她现在就在西边廪仓里等着您呢,难道您想让她在大喜的日子伤心吗?”
新郎官强硬的一番话让花头大叔瞿然愣住了,花头大叔呆立在原地,一时哑然,神情很是痛苦。
赤妘匆忙跑过来,真诚地说道:“大叔,我也是做人女儿的,明白秀秀的那份心情。不管你曾经做错了什么事,你都是她的父亲,如果今天你不去,她会留下一辈子的遗憾!”
老妇人也走过来把那个小布包塞进花头大叔手中,叹气道:“老头子,这包梅干,你自己去给囡囡。”
“来,岳丈大人,走这边,咱们从后门进去,不会被村人看到的。”新郎官说着再次抓起了花头大叔的手,花头大叔这次没有躲闪,而是一步一迟疑地向廪仓走去。
“卓展哥哥,太好了呢,咱们也去看看吧。”赤妘拉着卓展的胳膊就往花头大叔那边追去。
然而卓展却在回头的瞬间,看到一双阴郁如鼠的眼睛瞄向这边。卓展的目光直直迎了上去,那鼠辈的眼神却骤然避开,转身钻进了宾客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