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崖上的卓展一众谁也想不到,就在距离山神庙百丈来远的绝壁上,竟然有这样一个中空的溶洞,而段越,就被困在这个溶洞里面。
身负重伤的女刺客几乎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翻身跃入洞中,满是鲜血的双手吃力地扶着洞壁向前踉跄着,身后滴滴答答留下了一串血迹。
就在她跌入大洞室的瞬间,蓦地被眼前的景象给怔住了。
只见满地的乱草和鸡毛,刀被丢在一边,早上的那只山鸡瘫死在眼前,脖子上开了一个小口,但从流了一地的半干的血可以看出来,这只鸡没有被一下子杀死,而是一点一点失血过多慢慢熬死的。
女刺客顺着满地的狼藉往上看,蜷缩在角落里的段越正抱着双膝瑟瑟发抖,凌乱的头发下,满脸的血痕泪痕模糊在一起,已经干涸了,一双大的出奇的眼睛惊恐地盯着她。
刺杀失败、误中埋伏、身负重伤,再加上眼前这幅狼狈的场景,身心俱疲的女刺客心中那股无名火一下子燃起来了,她愤怒地走向段越,对着抱头的段越一阵猛烈的拳打脚踢。
“让你不好好杀鸡,让你不好好杀鸡……”
待到心中的怒火全都发泄完了,身上最后一丝力气也耗光了,女刺客停下了手中的拳头,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有点黑。
她晃了晃头,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快步挪移到石床边,沙袋般重重倒在上面,腰间的阔口短剑“咣啷”掉到了地上。
被打的浑身酸疼的段越慢慢放下了抱着头的双臂,伸着脖子看向石床。她心里瞬间闪过一丝喜悦,看样子,是卓展和哥哥他们赢了,女刺客没有刺杀成功,自己的小命算是暂时保住了。
然而下一秒,段越看见女刺客翻身趴在石床上,露出背上的鲜血淋漓的伤口,努力拱起身子去脱身上的衣服,却怎么也脱不掉。
段越的心一下子又软了,她开始可怜起女刺客来,甚至为自己刚刚的喜悦而感到愧疚。
“要不要……要不要我帮你?”角落里传来了段越弱弱的细小的声音。
“滚,别假惺惺的装好人,这伤,就是你哥他们弄的。”女刺客冷冷地说道,干脆一把撕开了后背的衣服,反手拿着陶瓶,想往上倒药粉,却怎么都倒不上去。
“不先清创不行的!我来帮你吧,把脚铐的钥匙给我,我不会跑的,凭我自己的能力,根本跳不过外面那段山涧的。”段越起身焦急地说道。
“知道你这个怂货逃不出去,我不是怕你跑,是怕你趁我这幅模样的时候杀了我。”女刺客悠悠说道,声音越来越虚弱。
“你怎么总把人想的这么坏啊?我才没有那样想,我是真的想帮你,你伤的这么重,再这样下去会死的!”段越气得直跺脚,着急地大喊道。
然而趴在石床上的女刺客却没有了动静。
段越大叫了几声“喂?喂!”
还是没有任何回应,看来她是晕死过去了。
段越急的赶忙去扯身后的铁链,然而铁链牢牢的捆在石柱上,纹丝不动。
铁链的主意没打成,段越又蹲下去捅咕脚上的镣铐,这镣铐看上去做工并不精致,锁眼也很是粗糙,然而她弄了半天,就是弄不开。
如果哥哥在就好了,他肯定一下子就弄开了,段越心中想着。但转念间又觉得自己好傻,如果哥哥真的在这里,也不会造成这幅局面了。段越现在真的好想好想段飞,还有她的卓展哥哥。
段越慌忙地扫视着四周,突然看到了被她丢掉的那把杀鸡刀,段越眼前一亮,赶忙爬过去,捡起满是干血渍的刀,“当当”砸向那锈迹斑斑的锁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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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刺客睁开朦胧的睡眼,头还是昏沉得要命,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竟是侧躺着的,被严严实实裹在被子里。
她轻轻撩开被子,一股浓浓的药粉味袭来,自己竟被脱掉了上衣,后背、左肩、左肋三处比较严重的伤口都被精心处理过了,浑身缠满了一层又一层布条,末端的蝴蝶结系得精致又考究。
“你……怎么弄开那镣铐的?”女刺客撑着身下的胳膊想要爬起来。
“哎!别起来!快躺下,你会把伤口二次撑裂的!”在石桌前忙活的段越猛然回头,惊慌地跑过来,将女刺客的上身摁下去,又细心地帮她掖好被子。
女刺客警惕又狐疑地看着段越这一系列连贯的动作,冷冷说道:“别耍心机了,就算你救了我,我也不会放了你的。”
“我没指望你放了我。”段越淡淡说着,起身回到石桌前,挽起袖子,从铜盆里拿起一条冒着热气的手巾,快步走过来,敷在了女刺客的额头上,换下了那条已经凉掉了的手巾。
“你呀,就是防备心太重,不是所有人都像你想的那样复杂的。”段越悠悠说道。
“我不把别人想复杂,别人就会把我想简单,到时候,受伤的总是自己。”女刺客呆呆盯着石桌,冷然说道,眼皮又有些沉了。
段越看了看她奇怪的样子,侧身坐在床边,温柔地说道:“你还是睡会儿吧,你现在烧得很厉害,我会一直帮你换汗巾,也不知这纯物理降温有没有用。”
段越的声音温暖而踏实,女刺客的头又开始有些昏沉了,她将头往被子里缩了缩,在这温柔的声音中意识越来越模糊。
不知道睡了多久,女刺客再次醒来时,闻到了满洞飘散着的香气。
“哈,你终于醒了,太好了!正好,这鸡汤刚刚熬好,我给你盛一碗。”段越一脸惊喜,欢天喜地跑去盛汤。
她一只手扶着女刺客的后背,将她的上半身慢慢撑起,另一只手端过冒着腾腾热气的香喷喷的鸡汤,小心地吹散着热气,端到女刺客的嘴边,缓缓给她饮着。
女刺客一边小口嘬着,一边直勾勾地盯着段越专注的神情,心里千头万绪。
“除了盐,我也没找到其他佐料,就只放了盐。”段越蹙眉说道。
“我只有盐。”女刺客淡淡说道,语气比先前温和了不少。“你……你不是害怕吗,怎么褪的毛、剁的鸡?”
“还能怎样,壮着胆子去弄呗,我当然怕啊,但我更怕你死啊。”段越微笑着说道,随即用汤匙从鸡汤中捞起一块鸡肉送到女刺客嘴边:“来,尝尝这鸡肉,也不知道炖的硬不硬。”
女刺客一口咬起黄亮的鸡肉,慢慢咀嚼着,眼睛里似乎有晶晶亮的东西闪烁着。“嗯,味道不错,很嫩,只不过……有点塞牙……”女刺客说着抬起右手,从牙缝里薅出一根小小的鸡毛。
两人望着那鸡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憋不住了,放肆地笑了起来。
“哎呀,笑的肚子疼……哈哈,哈哈哈哈哈……哎呀,真是好久没这么笑过了……”女刺客的脸上第一次洋溢着轻松又畅然的笑,精致的五官在灿烂的笑容中很是好看。
“你悠着点,别把左肋的伤口抻裂了。”段越擦着眼角的泪笑着说道。
笑声渐渐淡去,女刺客再次平静下来,她扭过头,神情复杂地看向段越,一字一顿:“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不忍心啊,不忍心看着一个大活人在我面前就这么死了,更何况,你死了,谁还知道我在这里啊?我自己又出不去……而且……”段越神色一变,嘴角抽动了一下,抬眼温柔地看着女刺客:“而且我觉得你其实并不坏,你只是缺少别人的关爱而已。”
说到这里,女刺客喉咙似乎堵着一团火,再也说不下去了。
“睡觉吧,我又有点儿困了。”女刺客说着自己慢慢躺回到被子里,扯起被子,蒙住了自己的头。
又不知睡了多久,女刺客再次醒来的时候,精神头感觉好多了。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已经不热了,坐起来轻微转了转自己的肩膀,也不痛了。
她侧过头寻找着,看到了爬在自己床边睡得昏天暗地的段越。她没有惊动段越,而是小心地往前挪着,伸手够过石桌上一个小小的圆瓶,打开盖子,剜了一点里面的药膏,小心地往段越脸上涂着。
段越只感觉一阵痒痒的感觉,她缓缓睁开眼睛,看到了女刺客往自己脸上轻轻点着的手指:“这是什么呀?”
“你的脸第一天来的时候不是擦伤了吗,涂点这个,应该不会留疤。”女刺客躲开了段越的目光,低头淡淡说道。
“嘻嘻……谢谢,我就知道你是好人。”段越兴奋地说着,笑的很甜。
女刺客没有作声,轻轻将那圆形的小瓶子塞到段越的手中,卷起被子垫在自己的背后,靠在洞壁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头顶上方尖锐的钟乳石。
半晌,平静地说道:“我叫雒雁,翠山过来的。我父母是在翠山的竹箭城开药铺的,我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从小家里过的不错,父母和哥姐都惯着我,就让我养成了为所欲为的性子。
我天生力气大,胆子也大,经常在外面惹事,有时甚至把比我大好几岁的男孩子打的满街跑。父母担心我早晚惹出大事,也担心我这名声传出去了,将来嫁不出去。
恰逢这时,父亲一直供药的竹箭城第一富贾旦家老爷,给他唯一的千金聘了一个女红师傅,父亲得知后好说歹说把我送去旦家做他家小姐的陪红。”
我第一眼看到那旦家的乖乖女,就挺喜欢她的。
她跟你一样,小小的个子,白白净净的,跟我完全不一样。说话都慢声细语的,对谁也都和和气气的,而且还那般的善解人意。
她对我尤其的好,吃什么好吃的东西都想着我,还经常绣荷包手帕给我,甚至把她的衣服给我穿。
当时的我真的觉得好幸福,也真心把她当朋友,更不允许任何人欺负她。我见不得她哭,她只要一哭,我肯定会去找那欺负她的人,不说打个半死吧,也起码要让那人躺上半个月。”
说道这里,女刺客雒雁的神情陡然一转,瞬间阴冷的可怕:“可谁知,我所看到的、感受到的这一切都是她装出来的。
一次我去帮父亲给西城送货,看到她竟和恶名昭彰的竹箭城大刀盟的人走在一起。当时我急着送货,不确定是不是她,以为自己看错了。
事后我去找那大刀盟的人,让他们离旦家小姐远点儿。可谁知,那大刀盟的人竟笑着说不是他们想和旦家小姐走在一起的,而是旦家小姐给的贝币太多了,他们只是奉命做她的保镖而已,帮她出去打杀欺压。”
段越认真地听着,微微皱起了眉,紧紧握住了雒雁的一只手。
雒雁的手没有躲闪,没有抽离,而是继续平静地诉说着,就像在讲述一个普通的平淡的故事一般。
“你知道吗,我当时都懵了……
当然,我去问过大刀盟之后,她也就知道我知晓这事了。当天晚上,她把我约到渡口,直到亲眼看见她被大刀盟那帮疲侠、打手簇拥着,我才相信了这冰冷的事实。
我当时哭着劝她不要这样做,苦口婆心地跟她说旦老爷旦夫人对她的期待,还说了她在我心中的地位。可你知道,你知道她怎么说的吗?
她居然说她那样对我只是看中了我能打而已,而且我是女的,用起来比较方便,不会被父母怀疑。毕竟大刀盟的人都是男的,不可能随时随地保护她,也不可能随叫随到帮她去打任何她看不顺眼的人,她只是把我当成了一条好用的会咬人的母狗而已……”
“怎么会……太过分了……”段越难以置信地捂上了嘴巴,凄然地看着雒雁。
“你知道我当时多愤怒吗?不只是被戏耍、被愚弄、被辱骂的愤怒,更是满腔真心被辜负被糟践的愤怒。
可当时我满腔愤恨走向她,要带她回旦家时,她却笑我傻,并下令大刀盟的人把我解决掉。
当时一百多个大刀盟的人向我包围过来,可我却一点儿都不畏惧,我拼尽全力打着,砍着,手上、身上全是血。
当那一百多个打手都被我打得再也爬不起来的时候,我走到她面前,竟然一点都不愤怒了。我看着她瑟瑟发抖、恐惧至极的样子,她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温情,我只在她的瞳孔中看到一个浑身是血怪物……”
段越此时再也忍不住了,眼泪簌簌而下。
“从此,我便真的变成了一只冷血的怪物,心无感念,如同死灰。
那天晚上,我没有动她,也没有回家,而是一个人走了,只身徒步走到了皋涂山。走到这里,脚破了,人也走不动了,就定在这儿了。我想,这就是命。
从那以后,我接活,杀人,很简单,一日复一日,不需要猜疑。我自己的心冻上多久,我也不知道了。所以,段越,对不起……”雒雁真诚地望着段越,目光异常明亮。
这一声“对不起”让段越顷刻嚎啕大哭起来,她直起身子,一把抱住雒雁,将她的头紧紧揽在怀里,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下来,掉在雒雁的额前、脸上。
雒雁沉沉地闭上眼睛,当温热的泪水涌出眼眶之时,内心淤积的阴霾瞬间消散了,绷紧的心弦也顿时松弛了。
段越这温暖的一抱宛如春水化开了冰河,雒雁冰封了多年的心扉豁然被冲开,温暖的潮涌流进了心灵的每一个角落。她似乎又变回了多年前那个明媚的少女,敢爱,敢恨,敢奋不顾身,敢勇往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