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窄的古老街巷,容不得一辆大车掉头。前面人家房檐上滴落的雨水,可能飞溅到后排的门口。两个顽皮的孩子张开双臂,便可以形成一道谁也过不去的人墙。一年之中大多数时间,阳光甚至不能照射到地面。
本来,这里应该是家畜的乐园,永远在随着季节不停变化表层成分和气味的地方。任何人走进来,都得担心一脚踩到粪便。在雨水较多的季节,平民的草鞋会被粘稠的、混合着各种污水的泥浆给拔掉。到了干旱天气,却要当心脚脖子被扭断。
张之洞做好了应付各种糟糕体验的准备。然而站在巷子口,他和其余人一样,目瞪口呆的看到一片用沙土铺垫过的平整地面。
虽然仍然有从各家阳沟里排出的脏水,把本就不平坦的狭窄路面挖出一道道横亘的水沟,但多数的地面是平整且洁净的。空气中的气味也说不上多么的污浊,最重要的是你根本看不到一点碍眼的东西。
便是巷子口摆着的几块大石头,也被人擦洗的溜光水滑,不用清扫即可坐在上面歇息。
然而上面却没有了华北地区,冬天里常见的晒太阳的老头儿。
张之洞默默的走进巷子,那触手可及的前排屋檐仍旧是草帔做得。有半尺厚的麦秸草,从舒缓的坡顶一层层鱼鳞状敷设到尽头,可以最大限度的将雨水疏导到地面,避免沁透进入房顶造成滴漏。
那黑乎乎似乎散发着霉味的陈年草芥之间,混杂着新鲜的、仍旧可以反射阳光的麦秸,显然都是最近修补过的。一个冬天的雨雪并不能迅速的让它们腐朽。
后排的院落次第排开。用黏土夯实成的院墙还是少数。有外面捡来的石头垒砌了一尺多高的墙基,上面插着七扭八拐粗细不一的木条,不能阻挡外面的行人一眼窥测到正屋的样子。
低矮的门楼,代表着一家的体面。短短的墙壁用黄土夯成,简陋的木头梁架挑起前后挑檐的形制。上面覆盖黑陶的瓦片。两扇窄门上依然有新年的红纸对联被小心的保存完好,没有被熊孩子给破坏掉。
这显然是去年才翻盖的门脸,大概是主人家终于赚到了多余的钱,在供应家里人温饱之余,可以适当的点缀一下家庭的脸面。
张之洞的目光越过木柴院墙,清楚看到院落东侧粗糙的影壁墙。上面贴着斗大的“福”字,笔力苍劲,书者造诣不浅。不过怎么看都觉得不自然,其中缺了一股精气神。他转念一想,这就是北面传来的印刷品吧?居然连毛笔大字都能印。真是怪事。
张之洞并不喜欢,他坚定的认为书法文字,那是文人士子独占的雅事。如今却被商人以冷冰冰脏乎乎的机器轻易的复制了千万份,再以区区几文钱的廉价散入千家万户。
这太败坏文气,有辱斯文。
现在他却顾不上思考那些。目光落在正屋,最常见的木头窗户,边缘的斑驳老漆被一种鲜亮的颜色替代,最惊人的是那横平竖直的简单栅格。居然用洁白的纸张整个糊过来!上面还贴了红色的喜庆窗花!
“这还是一般的穷人家么?怎的能在此等世上诸多奢靡?”
不只是张之洞,其余几人也惊诧莫名!
贫苦穷人过的什么日子,他们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心中都是有数的。那足有一开大小的白纸,对平民家庭来说简直是奢侈品,谁家舍得用来糊窗户?
然而这竟然不是个案,顺着巷子前行,高低起伏不定的民房都被收拾的干干净净,破洞修补妥当。门窗皆有遮挡。院落里的鸡鸭禽兽吱吱嘎嘎的叫声不绝,偶尔有人进出。脚步轻快昂头微笑,说话声音响亮自信。
他们。对现在的生活感到非常满意!
巷子的尽头,一道陡然升起的高墙如巨人留下阴暗的倒影,包裹起一片广阔的庄园。但绵延开去的墙壁上,被人为的开辟了好多个门户,有许多穿着各异的的平民进进出出,浑然把这里当成了他们自己的家。
“这就是那些被打土豪、分田地的人家吧?据说他们的院落多半用来办学校医馆等公共设施,少数被分割成小院出售给平民了。”
看过各地的土改推进新闻描述,他们知道一定有这样的结果。只不过在场的所有人,几乎都是富裕出身,对这种直接败坏本阶层的做法,内心始终有一根骨头横着,不吐不快。
没有发表批驳的言论,张之洞不动声色的沿着大墙走到头,见这户人家的正门依然完好。侧面的拴马桩和上下马石俱全,门口一对石头狮子斑驳老旧,门楼有六级阶梯,大门宽广的足以让两辆大车并排进出,边上有角门。
这是一家传承数百年的大户,曾经出过高官,否则绝不敢随意起阶梯,用朱红泡钉大门。
加宽的门前没有车马喧嚣,冷落凄凉的一如墙内那些叶子落尽的树枝,寒风吹来,门口两侧悬挂的桃符楹联呼啦啦的摆动,竟让人油然而生落寞沧桑。
里面的人变成了什么样?是否已经被暴民杀光?或者剩下的被赶了出去?
疑问在心头,却不好直接敲门进去问---你这是打算看人家倒霉的热闹么?正经人不能那么不厚道。
好在,能够回答这问题的人很快的来了。
一名中年男子从对面匆匆走来,他身上穿着半旧的长袍,已经浆洗的褪色脱线,两手抄在袖笼之中抱紧在胸前,作出瑟缩卑微的姿态。然而随着匆忙的脚步不时隐现的一双快靴,却暴露了他并不穷困的真相。即使是刻意收敛的体态,也能被目光锐利的人捕捉到一种常年高高在上的傲岸残余。
忽然被黎元洪拦住去路,那人很是吃了一惊。小心翼翼的抬头,迅速的打量了众人一眼。便看出这竟是一群同类。那些依然打理完好的辫子显示出他们的来历。
黎元洪带兵练出来的凌厉气势,惊慑的中年人不敢拒绝,随他来到近前,冲着张之洞一躬到底,拿捏着分寸问:“在下姓卢。长者可是有什么疑问垂询?在下定当知无不尽。”
很干脆。也没有见到亲人的眼泪汪汪,好像对此早有心理准备。
张之洞用心打量此人,心中作出判断。出身豪富,没受过什么苦。读书不少,气质在那里摆着。机灵通达,不是迂腐之辈。最近虽然困厄。却没有破家之灾。佯装潦倒,估计是韬光养晦之计。并不担忧害怕与外来人交流,显然没有被革命军警告或者报复的担忧。
情况很复杂啊!
张之洞微笑道:“老夫姓张,从湖北来。路经此地,想要了解一番新政得失。你便是这家的主人吧?”
卢姓中年人面带羞惭。拱手回答:“让长者见笑了。在下的确是户主,只是如今多半房舍已经被分割专卖给他人,只留下两进院落供家人居养。”
他没有贸然把人往家里引,显然心存顾虑。
“哦?这么说,你家定是糟了清算。可还留有糊口的田产资财,支应所需?”
卢姓中年人脸色微微发窘,这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儿。不过毕竟瞒不过谁去,叹了口气道:“不瞒您说。政府还是留了余地的。往年寒家为了争夺田产,毕竟做过有伤阴鸷之事,遭此报应也是应当。好在政府宽容。依旧留了数十亩良田,并这半片院落,只是没了当日的轻松靡费,一家人得精打细算,勤俭持家。”
黄兴等人交流下眼神,暗暗点头:“革命军做事还算公道。多半地主家都是靠着灾年放高利贷。活着挤兑平民夺取田产发家的。这种趁火打劫的行为太过普遍,要说有罪。那是十之七八都得清算。不过仍旧留了余地,说明这家人祸害人不多。看他的神情,竟也不见得多么怨恨。”
张之洞不置可否的点点头,目光落在对方的破旧外衣上,油然道:“新政府似也并不二次入罪于人,亦不拒绝缙绅参与工商农牧之业,以你之积累,似乎不必如此刻意潦倒吧?”
被人家看出来装穷了。卢先生稍微羞惭的用尾指搔了搔头皮,帽子下面露出梳拢向后的花白头发---他应该依然留着辫子,以防万一。
这才是新政府治下地主缙绅的普遍状态吧?心中有顾虑,对新政府普遍有所保留。
沉默了少许,卢先生摇了摇头:“此事一言难尽。总之还能留一线生机,对我等而言已是大幸,更不敢有其他妄想。治家兴业,那都要从头再来,却非一时之功。如今,也只能勉力跟上罢了。”
他不想再继续应付,拱拱手之后,转身到了大门前,推开角门进去,吱呀呀生涩的门轴响动,砰的关上。
张之洞手捻须髯,幽冷的目光在那斑驳的石狮子上停留了许久,忽而起步继续向前。一直到了巷子的另一头,重新进入十字大街的边上,在一块石头上慢慢的坐下,注视着匆忙往来的人流,久久不语。
黎元洪不知道老头子忽然发什么神经,这种状态貌似以前从来没出现过啊!可别想得太多弄出个好歹来。
他赶紧上前关心询问,张之洞轻轻一摆手:“无需多想,老夫只要安静片刻。”
黎元洪直起身,叉手在边上门神似的杵着。等了一会儿,却听老头子长长的叹息,自言自语道:“天命在彼,时来天地同协力,分寸把握如此,大事必成无疑。老夫,也没有什么可担忧的了。”
说完了话,张之洞挺身起来,脸上的阴沉肃静居然一扫而空,代之以轻松和煦,恍如春风拂面之后的写意从容。
随后,他便如同真正的观光客一般,兴致勃勃的沿着大街四处溜达,不时上前与商户询问新奇的货物,打问物价,讨论成色优劣。如此亲民的作态,让心里绷着的其余几人愕然不已。
这老头子。又在发什么疯了?
然而他们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这之后的几天里,张之洞始终保持松快愉悦的心情,按部就班的一路北上,中间多数坐车走马观花,却也沿着大路把两面的变化清楚的收在眼底。
到了凤阳。他们乘上火车,咣当咣当的直奔徐州。
这是去年年底才修起来的一段铁路主干道,正南的直线是要通往合肥、安庆的,东南线便是通往浦口南京。全民动员的力量缔造出近似奇迹一般的成果,只用一年时间,他们便完成了整个的修建铺设工程。并顺利开通。
即使是国内淘汰的最差绿皮车,拆除原有破旧硬板座椅,重新装修一新之后,以蒸汽机车牵引,在二手重轨上以最高120公里时速奔行。依然是这时代最快的速度。
那不只是快如奔马了,透过玻璃窗,外面的电线杆子和防护林木的影子连成一条线,在飞速的迎面扑来又急骤的远去,给人一种目不暇接、猝不及防的浓烈感受。
张之洞他们不怕花钱,选择了一等豪华卧铺车厢。足有半截扯皮长的空间里,不只是有豪华大床房,更有单独的餐厅和客厅、洗漱间。如此才能符合湖广总督的身份。不用去与其他人拥挤。
绿皮车什么样儿,体验过的人绝对不会怀念。特别是这时代的人很少出远门,终于有了火车可以一日千里的出行。于是每一个都恨不能把半个家当带在身边。若非铁路运营部门有先见之明,严厉禁止了活禽家畜之类的上来,更限定每个人两个大行李箱包,其余托运,只怕每一列火车都要变成印度那种夸张的状态。
十九世纪末的中国,世界第一大人口国。任何一次交通运输的革新,都要面临最大密度的拥挤。
放下胸中块垒。尽情以宽松心态观摩新区的变化,果然感受大为不同。
体验过当世第一等快速的列车。到了徐州之后,张之洞等人下来。在等待换车进入山东地界的空档里,他们租车前去游览了已经初见规模的徐州重工业区。
一片新城在老城区外跨河兴建而起,占地最大的钢铁、煤炭、化工联合体,数不清的钢架烟囱冲天炉汇聚成丛林一般的壮观场面,黑乎乎的烟雾升腾喷吐,天空都给渲染的灰蒙蒙的。
这里的空气质量一定通不过环保评测,然而张之洞却格外喜欢呼吸那些充满着煤渣气味的空气。他在兴建汉阳钢铁时,就要求自己的办公室一定要在钢铁厂的附近。每天早晨起来推开窗户,一眼可以看到代表着力量的重工业厂区。
那一片倾尽心血的工厂,比起这里看到的不过巨人与婴儿一般的巨大差异。仅仅是一期生产规模百万吨的钢铁厂,同时生产出供应全城使用的管道煤气、管道供暖、电力,还有百万吨的化肥,和副产品的硫酸、苯类等化工用品,向下衍生出数百种产品,带动起数万人的工厂,数十万工业人口。
“平地造城,神乎其技!”
张之洞计算不出这么一座新厂需要的投资有多大,他能够看到的是,围绕着重工业新区建立的城市,那动用数以万计人力快速建造而成的巨大居住区。每一条街道可以容纳六车道甚至更宽,笔直的柏油马路,两面整齐的绿化,完全有下水道和煤气路灯设施,绝不比伦敦更差。
随处可见的宣传标语,广告招牌,让每一个到这里来的外乡人都能体会到,一股蒸蒸日上的红火气氛。一副高楼林立的匪夷所思画面,为所有人勾勒出他们几十年后的伟岸成就。
这里真的是中国吗?
一行人扪心自问,只觉是进了海市蜃楼一般。
张之洞叹息连连:“只是两年多的时间啊!沧海桑田,不过如此。”
工业的力量令人敬畏,粗壮的冲天炉和各种铁塔锅炉,都代表着移山填海的宏伟威能。无论对马福益还是对黎元洪,都是巨大的冲击,让他们不得不瞪大眼睛,连连的感叹。
“怪不得革命军那么强悍,所到之处摧枯拉朽。他们能建起这样的工业,才能制造出那么强大的武器。工业为强国之本,诚哉斯言!”
一切问题似乎都找到了答案,结果令人振奋。
张之洞可以愉快的承认差距,他一辈子的经营,都赶不上人家杨浩随手洒落的一点雨露。
这还只是一座城市,那么比这里开发更久的鲁中几座大城,还有最发达的天津,又该是何等模样?
观光团怀着满腔的好奇,继续投入到漫长的旅途。
杨浩一直在关注着这群客人的踪迹。当暗处的人员观察到他们的情绪变化时,杨总司令发出轻松愉悦的大笑:“看来张之洞那老头儿是知道差距了,他应该不会再给我们添麻烦。可以提前展开对两湖的攻略行动了。”
1898年4月,经过长达一个多月的考察之后,张之洞再无任何顾虑,与杨浩长谈确定两湖的前途命运,宣布辞官归省。不久之后,作为民间大使,在海军舰队的护送之下,前往东南亚各国视察慰问华侨。
革命军不费一兵一卒占领湖北,宣告着满清统治的半壁江山大门洞开,仓惶的西狩两宫惊闻革命军要从三面围攻陕西,顿时做鸟兽散,慌不迭的逃往蒙古高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