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6年1月下旬,中国北方是正儿八经的寒冬腊月。天津港结冰封港,只有两艘小型破冰船保证寥寥几个码头的运转,绝大多数的脚夫力巴没活干,只好在家里窝冬。
不过今年他们要比往常的日子轻松的多,从春天开始,整个天津到北直隶一代就没短了活干。只要不是偷奸耍滑的懒汉,结结实实的跟着干春秋两季,赚到的钱足以让一家老小吃上饱饭。甚至一些走运的,还能在节日里扯上几件新衣裳,吃上几顿大米白面鸡鸭鱼肉。
这在以前,是不敢想象的神仙日子,虽说比不上衙门里的老爷,却要比家里有百十亩地的小地主也差不许多了。
老百姓么,容易知足,于是天津卫的老少爷们也可以在外头刮要人命的白毛风时,躲在屋子里听一天喇叭里的广播,或者几个老哥们打上几两二锅头,拿干锅胡啦上一碟子花生米,美不滋儿的享受一番。
那些家里有年轻人去工厂里做活的,就更加活得滋润。一年四五十个大洋的工钱,那是他们以前都不敢想象的。而每个月都发一次的时鲜水果,蛋肉鱼类,甚至有价无市的反季节蔬菜,几乎成了每一家用来显摆或者做人情的重要物品。有些比较聪明的,干脆联系几家攒起来,以不错的价钱卖出去。
所谓衣食足而知荣辱,仓廪实而知礼仪。能吃上饱饭穿上新衣。中国人血脉里的礼仪自尊重新回到身上,每个人都下意识的要让自己看起来“体面”一些。于是几乎不用新成立的革命军政府多号召,街头巷尾可以看到的百姓精气神明显好了许多。那些讨人嫌的盲流青皮数量锐减。
数以万计的工人阶层和新式学校学生的出现,带来的群体效应无疑是显著的。而随着工商业的迅猛发展,从全国各地汇聚来的人才让天津卫几乎每天都在扩张,楼堂馆舍各种服务设施始终处于供不应求的紧张状况下。
这个时候,杨浩为首的军政府提前做好的市区扩建规划就显得无比英明,沿着海河两岸,把租界区包裹在里面并向海边伸展的庞大建筑群。正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不断增殖。以至于原先还是荒郊野外的北洋大学堂都成了新城区的重要组成部分。
一些走南闯北见识多了的买卖人由衷的感叹:“照这么下去,不用十年。咱们天津就能成了北方第一大城。”
规模人口不敢保证,起码在发达程度上无出其右者。
本地人自然与有荣焉,大冬天里没活干,每天朝着袖笼走上干干净净的大街。笑眯眯的看着从四面八方不断涌来的客商。听到他们惊讶的赞叹,脸上登时满满的笑容。
当然了,当地人的娱乐生活也丰富了许多。
有钱的,去美租界看戏看电影喝茶吃饭购物消费,一圈儿下来百十个大洋看不出宽裕。不过这多半是工厂老板或者买办大班们的专享,除此之外京城里也有些累世豪富的高官贵戚们,隔三差五的来开开洋荤解解馋。
等而下之的小富之家,多半去紫竹林大姐,或者城里天后宫大街听戏喝茶看杂耍。也算比往常的枯燥日子多了一些雅趣。
最低一等的平民百姓,连下馆子都舍不得喝新茶的,除了听广播之外。却也有另一样乐子可以瞧。那就是去码头或者车站工地边上,看洋鬼子俘虏干苦力活。
大冬天的,地面冻得刚硬,穿着翻皮袄都能把人冻僵了的天气下,来自各国的战俘们却不能好好休息。在革命军的看押下,他们不得不为了自己的一日三餐。和赊欠下的巨额欠款而辛苦劳作。
码头和车站、公路工地两边,铁丝网围拢。视野通透敞亮。老少爷们怀里揣着汤婆子往土岭子上一蹲,乐呵呵的瞧一帮洋鬼子挥镐头轮铁锨,累得浑身热气腾腾,东倒西歪的倒霉样儿。闲不住的碎嘴子们肆无忌惮的评头论足胡乱调侃,这在以前简直不敢想象。
看热闹的当娱乐,被看的就非常苦逼了。
从被俘以来,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里,他们迟迟得不到来自国内的赎金,就只能日复一日的干力气活。哪怕他们原本锻炼的身体都不错,且多半来自于气候同样寒冷的北半球,却依旧忍耐不住。
好在干活的都是下层士兵,稍微有点身份的军官则可以幸免。这也是建立在其他人承担了属于他们的那一份劳动量的前提下。
洋鬼子的军官多半出身不凡,其中不少还是有爵位的贵族,他们不光不干活,平时的消费档次还不能低了。光靠劳动报酬那点吃不饱也饿不死的食物,当然无法满足他们的胃肠。于是,以高价从杨浩手里赊欠各种高档消费品,成了他们当中最普遍的做法。
红酒,高度白酒,香喷喷的面包,香肠,雪茄,咖啡,牛排,时鲜水果,等等。甚至许多他们以前都无法享受到的好东西,几乎不限量的供应过来,只要他们写下欠条,打上手印,报上家族的财产状况,经过调查认可之后就能够弄到。
一个月下来,不少军官不但没瘦了,反而脑满肠肥大肚翩翩。
不过美中不足的是,他们依旧是战俘,除了跟着士兵每天出操和监督劳动之外,多半局促在狭窄的空间里。离着号称远东第一娱乐场的美租界不远,却不能自由的前往玩耍,也不能骑着马到处溜达,更不能打扮漂漂亮亮的去打猎,无法召开酒会舞会,这种日子过久了,依然让他们郁闷的发狂。
这一天,一伙儿战俘被拉到码头边上平整地面。在初冬前就已经开挖铺沟渠铺设管道完成的工地。到处是成堆的沙土碎石,由他们用小推车一点点的回填,然后拉着沉重的碾磙子来回压实。
其实这活儿完全可以用蒸汽工程车完成。奈何如今学会开车的人供不应求,都拉去搞铁路修公路了,反正这些战俘不需要把他们太当人,可劲儿的折腾就是。
工作队的人员配备也相当有讲究,最懒的法国人负责拉碾磙子,最耐折腾的俄国毛子负责推土,最古板的英国人当装填手。最较真的德国佬当监工和记录员。分工明确,合作的比较顺畅。
作为领队的西摩尔中将不能总是厚着脸皮在战俘营喝茶。他跟几名军官一起出来,做一做样子安定军心。他不来不行啊,没有够分量的军官压阵,粗鲁的下层士兵抓狂起来。很容易制造借口被心狠手辣的看守惩罚。
不过到了工地才开始干了没多久,周围土堆上迅速出现大量围观的民众,老的少的都有,一边看还一边调侃。有些胆大的熊孩子看的兴起,捡了小石子儿使劲丢过铁丝网,脾气最差的俄国毛子受不了,愤怒的挥舞拳头朝着他们咆哮,却引来一阵阵的哄笑。
看守们象征性的警告两下,就任凭他们继续围观。只要不做得太过火,随他们去。
站在帐篷外面挺胸叠肚观望的军官们看不下去,气愤的抱怨:“该死的中国佬。总是喜欢围观!他们就没有一点正经的事情要做吗?”
西摩尔中将早都抗议过无数次,却得不到一点正面的回应,明白人家压根不会去阻止,慢慢的他的心态也放平和了。对军官们的怨声载道,只是轻描淡写的说:“中国的人口太多了,他们的总数量几乎相当于整个欧洲。有工作的人却赶不上伦敦一座城市。有一多半的人都不能吃饱饭,没有发生可怕的饥荒和流民战争。已经算是奇迹了。”
作为世界第一的大英帝国,有足够的资本骄傲。同样的,西摩尔中将也感到深深的忧虑。哪怕不能随时出去交流,通过报纸和广播,他也搜集到大量的最新信息。从中他可以判断出,这个国家正在发生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快速变革,从一个落后蒙昧的农业国,朝着工业国大幅度的挺近。
一个月来,他跟随不同的战俘劳动工作队走遍每一处工地,亲眼目睹规模空前的建设正蜂拥而上。仅仅是天津一个地方,就有钢铁、造船、化工、机械、兵工等大量重工业全面上马,每一个的规模都大的惊人。
以西摩尔所知的几个确切数字,天津码头新建的泊位最大可以停靠五万吨的船舶,造船厂的船台有一万吨、两万吨甚至更大的,这足以表明中国人的野心。
而那座钢铁厂和化工厂、水泥厂的总规模,据说至少是五十万吨以上!这意味着可以一次性的填补进口的空缺。至于机械加工,蒸汽动力的农用、工程用和商用机车正迅速的增加,两轮、三轮车的产量数以万计。
代表着现代文明的交通和电力,其成果更是让西摩尔感到惊讶。西方国家也不过才刚刚开始推广交流发电和照明,这里却已经应用在工业生产当中,而透过某些消息可以判断出,中国甚至已经开始做远程输变电!所用的发电机和各种设备材料,都是他们自己生产的!
再联系到性能惊人的战舰,西摩尔中将可以断定,现在的中国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拥有了成为一个工业强国的基础。假以时日,只要他们培养出足够多的知识人才,以多达四亿多的人口基数,崛起为世界强国并不用太久。
作为英国殖民主义的急先锋,西摩尔很清楚,一旦现在的革命军政府站稳脚跟,占据半壁江山,这个国家将不可逆的拥有保护自己的能力。那之后,大英帝国在远东的一切部署,将变成空中楼阁。
所以,在其他人愤怒的谴责看热闹的民众时,他却在暗暗的担忧。因为已经这么长时间了,他还没有得到来自国内的肯定答复。到底什么时候把他们这些人赎回去,国会还在争吵,没个结果。
西摩尔很清楚那些贵族老爷们的心态,他们前期很难接受可怕的失败,确定之后又对突如其来的敌军实力变化感到茫然毫无头绪。而当他们试图通过远东的外交家们搜集更准确的情报,以此来作出新的判断时,却又轻易的受到野心勃勃的外交人员的误导。
在几次会面中,中将先生发现,无论是新任大使宝克乐,还是作为副手的窦纳乐、宝士德等人,脑袋里装的仍旧是殖民非洲的那一套理论。对中国的看法,依旧停留在前两次的胜利中。相对于保守派们的和平外交,他们更倾向于以武力震慑,然后毫无顾忌的敲诈勒索乃至瓜分,把中国搞成第二个印度殖民地。
哪怕遇到这样一次空前悲惨的失败,外交家们仍然觉得可以从谈判桌上勒索到足够的报酬。结果,当他们傲慢的发出威胁时,那位神秘的杨先生毫不客气的把他们晾在一边,一等就是一个月!
在电报可以随时沟通全球的时代,一个月居然没有任何进展,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然而不管各国怎么威胁,以杨浩为首的革命军势力依旧不为所动。被寄予厚望的清政府,一点忙都帮不上,京城里的官员勋贵跟无头苍蝇似的没个主意,各地的督抚却明里暗里的绸缪军事力量进行事实上的格局。
整个局面真的是,糟糕透顶!
“不能再等下去了,我们必须想办法自救。否则光是欠下的借款就还不清。”
一想昨天财务官拿来的统计数字,西摩尔中将苦笑着摇摇头。这一次搞不好,他要破产了。
一开始的时候,他和军官们一样受不了啃黑面包喝清水的日子,不得不以高昂的价格赊了大量的高档消费品。那时候他们心里打着不用还的主意,只要能顺利的回国,卷土重来一举击败杨浩,欠账可以一笔勾销,还能敲诈勒索一大笔。
但等了一个月都没结果,等他们回过味来才发现,欠账数字以万计!别说他们的薪水不够,家里搞不好都得卖庄园!并且狡猾的商贩不断的涨利息,如今每一个军官都债台高垒,骑虎难下了。
深深吸一口刺骨的冷风,让自己的脑袋保持足够的清醒,西摩尔对边上的随从道:“去告诉中国人,我想跟他们的首脑谈判。”
听到这话,边上的军官们吃惊的叫起来:“将军,您是打算向中国人妥协吗?!这回引来无可挽回的可怕后果的!请您务必考虑清楚!”
他们可以接受当战俘干活,却绝对不能向中国人低头认输。那样一来,他们将彻底失去国内的信任,给帝国丢脸的后果,是他们军旅生涯的彻底结束,还要背负下半生都抬不起来的谴责羞辱。
西摩尔幽幽的道:“不,我是要设法保证我们作为军人的尊严和体面。”
军官们茫然无措,不知道他到底打算怎么办。但每个人心里都隐隐有点担忧,因为他们如今都已经亲自体会到,那个姓杨的中国人不好对付。将军的决定,可千万别掉进坑里头!
看守革命军军官很是冷淡的把消息转告给上司,很快就辗转到了司令部。
杨浩看到之后不由大笑起来:“我还以为他们能撑到过年呢,现在就坚持不住了,很好。”
他之所以留着那数千战俘,可不只是为了折腾他们给民众看热闹的。真正的作用,是要为如今严重缺乏人手,扩充速度却急剧上升的海军寻求更多的助力。培养一名合格的海军军官有多费劲费时间自不必说,光是能干的水手,那都不是随时能凑齐的。
而今有了这几千俘虏,他却能全部用来当教官陪练,以俘虏来的战舰为训练舰,在最短的时间内带起一批新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