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激烈的暴风雨来临之前,越是宁静祥和的不像样。
自从光绪皇帝颁布《上谕》之后,原本朝野之间无数对杨氏汹汹批驳之声突然消失不见。不但没人来找杨浩的麻烦,就连以往明里暗里下绊子的力量,也都约好了似的齐齐放手。
因着变法图强的呼声鹊起,连续憋屈了大半年的文人士子们好像都找到了发光发热的机会,玩了命的写文章上折子。以至于大清电报局的业务量连连攀升,比以往多出来十几倍。每天堆积在各个衙门主官们案头的书柬折子得论筐算,不过真正能让大人们看到的,万中无一,多半最后都堆在角落里吃灰。
杨浩一如既往的稳健推行其工商业兴建计划,不过离着列强落实协定,把需要的人和设备从外洋运来,起码得三个月到半年时间。
这个时间,他正好来完善基础工人的培养。当然更重要的一项,则是把筹备许久的北洋大学堂给充实起来。
1895年2月26,农历二月二,龙抬头,天津北洋大学堂招生工作正式开始。
美租界直通学校的道路上,几天前就挤满了前来报名和看热闹的人。有钱的就住在租界酒店里,差一些的就住在县城和紫竹林外的小旅店。再穷一些的……干脆在学校外大道边上搭起的棚子里凑合。
杨浩的商业头脑大幅度见长。仿佛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状况出现,他早早命人在路边上搭建了一系列的活动板房,然后租赁给当地人。无论他们用来开旅店还是开饭馆都随便。自家只要当好了大房东,做好秩序管理就行。
如此慷慨仁义,平白提供一份发小财的生意,让当地老百姓感激不尽,竖起大拇哥夸赞“杨大老板仁义无双,厚道大气”!
因着是大清国第一次办大学招生,非是实行了一千多年的科举有那么严谨的套路。能提前筛选出来合格的人员,也不知道究竟能有多少人会来报名。毕竟这年头读书人都为了升官发财的。谁知道这西式大学堂出来能干嘛?
故而选拔规则弄得稍微麻烦一些,是先通过《国闻报》了解大学内要学习的科目内容,甚至可以预先购买相关教材,自学看看。之后。再通过专门的表格填报资料,办理当地官府核发的出身证明,并在各省的报名点拍照附带,最终决定到底来不来。
这还只是报名的关节,从确定到今天差不多有半年时间,那不是一般的缓慢。但谁也没觉得这有问题,用民间评论的话说,这也算是一次科举考试了,哪能不再三谨慎?
反对声音也不是没有。一大些自命不凡的举人们就觉得,老子考不上科举,那是时运不济。去你们小小的西式学堂凑合。那是屈尊了。你们不上杆子八抬大轿来请,居然还设考场,一大堆的毛病,简直不知所谓。
这部分人之前都吆喝的挺凶,各种场合贬低斥责,表现出不屑一顾的倨傲姿态。但光绪帝的《上谕》一发。他们却跟猛然换了一副嘴脸,跟疯狗一样玩命的往上扑。
皇帝都要下决心变法革新。兴办新学,说明新式学校也有出路哇!那还不赶紧的上去抢机会?中国第一批大学生,说出去都体面的浑身放光!
此等情形,用杨家老太爷的话说,是:“中国那些自命清高的知识分子,都是一群贱骨头,伪君子!他们嘴里动不动就批评老百姓是小农思想,小市民意识,其实他们才是最唯利是图的一群混账王八羔子。有什么资格看不起群众?纯粹欠改造!”
荒唐之处就在这里,中国的老百姓自古以来尊敬读书人,但往往从农门跳出来的那些人,转过头就把自己的出身阶级忘得一干二净。屁股坐在士人统治阶层冷酷的对待之前跟他们一样的贫苦大众。
这种糟糕丑陋的文明糟粕,深知其弊端的太祖用史无前例的凶狠手段去纠正,把这群人放入民间与老百姓混为一体,“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结果他前脚驾崩,后脚就立即给“拨乱反正”,然后是“矫枉过正”,直至“变本加厉”,一发不可收拾。
杨老太爷这一代人亲身经历了整个过程,看的非常透彻。所以对清末这一群更加典型也更加纯粹,还没来得及染上崇洋媚外毛病的纯种无耻文人,一点好感都没有。
杨浩耳濡目染对照辨析,也看出其中的毛病来。所以,对这些怀着投机心态的玩意,一点都不客气。凡是《上谕》颁布之后才报名的,一律不要,说破大天儿来也没用,想告状?爱上哪上哪去。
即便如此,经过半年时间的宣传酝酿,受到他不断抛出的各种新思维、理念冲击洗礼,开始反省并下定决心要投身进来,为改造中国出一份力的年轻学子,数量依然大的吓人。报名回执表格足有上万份之多,而第一批录取人数,才不过区区三百人而已。
报名是一回事,到底能来多少,却不得而知。人家光绪皇帝聪明着呢,发了《上谕》,马上就准备在各地开办新式学堂,那可是一堆清流主持的,却要比李鸿章这个很可能马上要下台的老家伙和杨浩这反贼联手弄得,要靠谱的多。
杨浩也不知道能招到多少人,他是打定主意了,就算一个不来,了不起老子从头培养就是。他要的是培养出来一批批真正能用的新生骨干,滥竽充数或者光想着当官的,宁可不要。
不过二月二这天,租界外的热闹盛况,让他松了口气。看起来之前的一场辛苦不白给啊。
第一批大学生。杨浩是要当组织骨干来培养的,录取工作当然不能假手于人。另外,他也很想体验一把校长的感受。回头手底下有几十万大军了。到哪儿出来一个年轻英俊的军官,见面啪一个标准的军礼,嗓门里嗷一声“校长”,多带感!
就冲这个奋斗目标,杨浩头一天干脆就住在学校训练营中。第二天一大早,从刚刚经过一场小雨洗礼的板房招生处三楼顶端,俯瞰宽广的操场。对着熙熙攘攘成千上万的攒动人头,满意的点头不已。
周建镐和丁惟汾许衍灼等人全都来了。跟哼哈二将似的左右排开,一起看下去,一个个兴奋的满面红光。
“两年之后,我们就能拥有一批不输于列强的大学生了!如此生生不息。星火燎原,不需十年,就算不能与第一等强国相比,却一定不会相差太远。”
北洋大学堂只是个开始,只要摸索验证并整理出整套合适的教育体系,立即就能以几何级数的速度扩充开来,届时每个省都有数所大学,招生人数也从三百到三千,直至达到杨浩说的那种动辄数万的大学城规模。
一想到一年有数以万计的大学生毕业并投入建设。众人心里头那个兴奋就别提了。那可都是真正懂得经世济用的专才,而不是除了吟诗作赋风花雪月贪腐无度的不良文官。
再加上十倍于此规模的技工学校,遍布各地的扫盲班。十年之后,谁还敢说中国遍地文盲?
四亿三千万人民,只要有一半脱盲,十分之一成为工业人口,天下之间还有何人可以抗手?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今天就要走出第一步了。
八点整。租界教堂的报时钟悠扬的敲响,杨浩深吸一口气。冲众人一挥手:“走,下去挑选我们的新力量!”
所有人摩拳擦掌,下楼奔赴报名点。
校园外大道上,密集的人群在向前涌动。不能进去看热闹的人群,只好呆在路两边对前来的学子们评头论足。吵吵嚷嚷的声音,对着人流的增多越发的响亮,热烈的气氛高涨,时不时的笑声,让走在中间那些来自各地的学生越来越紧张。
看看前面望不到头,后面看不到尾的人龙,每个人都知道怕是要闹出个百里挑一的严峻形势。
之前他们心里头还自信满满的,现在却一点都不敢确定。没想到区区一个大学堂的选拔,居然丝毫不弱于科举呀!今番竞争却是要拿出浑身解数,也不知道那位杨大先生到底会出什么样的题目,是不是跟报纸上说的一样……。
越紧张就越容易出纰漏,不少信心不够充分,怀揣侥幸的青年连路都不会走了。在成千上万围观者的灼灼目光注视下,在前后左右一大堆竞争者的对比中,战战兢兢哆里哆嗦,脸色蜡黄或者惨白,浑身大汗淋漓的却不在少数。
他们不知道,这一条两公里长的围观大道人群里,有足足上百号人手里拿着小本本,不动声色的在记录他们的一举一动。时不时的照相机咔嚓咔嚓的拍照声,记录下他们最典型的情态。
不过哪儿都有异类和例外。在一片熙攘中,一个特殊的小团体格外扎眼。
七八号孔武有力、目光凌厉的保镖簇拥下,一名身高差点不到一米七的妙龄女郎昂首走在道路中间。路边无数人异样的注视和议论,她全然无视一般的不动声色。旁边跟着个双抓髻的小丫头,却已经给吓得恨不能把脑袋埋进她的后腰里,两手死死抓住她紧身短袄的后襟不放。
一名高壮威猛的大汉落后一步跟在左侧,苦着脸低声劝慰:“师妹呀,你就别给老太爷添乱了!今儿这么多人的场合抛头露面的,回头再给太太一顿好打,值不值当的?”
在这年头绝对是异类的高个儿少女倔强的仰着修长的脖子,清脆的答道:“我自己个儿乐意,谁也管不着!三师兄,你要害怕就趁早滚蛋,别在边上乌泱乌泱的叫人耳根子不清净!”
大汉给噎了个大窝脖儿,无奈的仰天叹气,只好指挥其他兄弟尽可能得挡开周围人的目光。
可他们的个头都不见的比那少女更高,加上女孩子修长的体态太过显眼,一身劲装包裹的蜂腰肥臀曲线玲珑,手里偏提着一口长剑。这简直就是黑暗中的明灯,想不被注意都难呐。
满大街都是青年的人堆里出来这么一号,登时吸引住无数人的眼睛。天津卫的青皮们嘴欠,嚯嚯的吹口哨,根本不怕那一群一看就不是善茬的保镖威胁,张嘴要叮呤当啷的调侃。
还好有明眼人一把给他们捂住嘴,低声呵斥:“倒霉玩意不要命了!运河帮詹六爷家的小姐你也敢调笑?打算变成八块儿丢河里喂鱼是怎么地?”
“啊?!这就是那位……那什么的小姐啊!我说这么大身架子的,嘿还别说,果然跟传闻中一模一样啊!”
“可不?寻常人家也养不出这样的闺女来。你说也奇了怪了,老爷子快六十了才添的这么一位老姑娘,她咋就长那么个身量?吃啥东西了这是。”
“吃的啥咱不知道,反正詹六爷都快愁死了!眼瞅都十七了也找不到个婆家……。”
“那也得有人敢要不是?谁家娶媳妇不是想找个银盆脸大屁股好生养的?您再瞅瞅这位,那么大个子,巴掌小脸儿,偏生的一双大脚丫子,还整日的舞枪弄棒……这日子还能过么?换我给多少陪嫁也不敢娶啊!”
“呸!瞅你那德行,长的跟老倭瓜似的,狗屎头子给你吃都是香的,也敢琢磨詹家小姐?”
……七嘴八舌的议论,以近乎光速在人群中传播,转眼间就哄闹的到处都是。
无数人的嗖嗖儿目光瞥过来,看的一堆彪悍老爷们浑身直冒汗,小丫鬟都快走不动道儿了。偏生那位詹家小姐瘪着小嘴儿不屑一顾,骄傲的好似白天鹅,坚定的直冲高耸的牌坊式校门而去。
“今儿这肯定是要出大热闹了,诸列位都好好上眼呐!”
哄闹的人群,波浪式的朝着前方涌动,不少自以为英俊潇洒的学子,愕然发现他们的风头居然给一个小丫头片子给抢了,一时间义愤填膺,各种不爽。
杨浩那边才到了操场处,就听到大门口传来一阵哄闹喧哗,边上警卫通过无线电一问,表情异常古怪的上来低声报告:“先生,外面有个女子,要报考咱们学校!”
“啊?!女人也敢来?胡闹么这是,成何体统!”
丁惟汾等人首先就不乐意了。这时代的女人稍微有点身份的,哪能随便抛头露面,就算去教会女学堂的,也只是增加点洋派见识而已。骨子里,书生们都没有男女平等的概念。杨浩也的确没宣传过。
不过一听这个,杨浩却精神一振,摆手止住几人,饶有兴致的道:“走,瞧瞧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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