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日夜,金州城。
一人高的探照灯架在三丈高的城墙上方,雪亮的光柱在城外照出一个直径数米的硕大光斑。微弱的反射光芒,令周围十几米区域的物体得以短暂的显出形状。
杨浩端坐在一挺安装于三脚架上的马克沁重机枪后面,目光透过十倍瞄准镜,跟随光斑做轻微的移动。不多时,一个浑身黑乎乎的低矮敦实身影一晃出现在视野中,从地上窜起来仓皇的往旁边躲闪,他猛地按下扳机!
“突突突!”
十几发子弹夹杂着几道曳光呼啸而去,因为枪口的轻微移动导致形成一片如同扫帚的散乱光带。那黑影好似被锤子敲打的身体剧烈一颤,极不自然的歪斜着仆倒在尘埃中。一个书包大小的包裹无力的滚到一边。
“这是第几个了?”
杨浩也不回头,随口问道。
刘大富低头看看手中用荧光笔写出的字迹,咧嘴笑道:“少爷,七个啦!您这枪法真是准的没话说,那简直是百步穿杨,例不虚发……。”
他还待从脑袋里抠唆出仅有的几个文辞儿吹捧,被杨浩抬腿一脚踹过去:“少废话。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叫我少爷。”
刘大富一脸的惫懒:“这不是没外人么?再说俺不叫你少爷叫啥?军队里的东西俺也跟不上趟,除了给您当个跟班跑腿的,别的也干不好哇!”
杨浩摇摇头。起身把位置让给等候在旁边的机枪手,手按住刘大富的肩膀,语重心长的道:“大富。你人很聪明,我不相信你会比其他的战士差。你只是有些旧观念还没有消除,以为我在军队里讲的东西不过是一时的,以后还会变成你以前知道的那种状况。我告诉你,那绝对不可能!”
刘大富的笑容有点僵硬,仍硬着头皮道:“不能啊,这天底下的道理还不都是一样的吗?人哪能就没了高低贵贱。上下尊卑?那还有王法不滴?”
杨浩正色道:“我今天最后一次告诉你,王法一定不会有。但会有一部任何人都必须遵守的宪法。高低贵贱、上下尊卑的区分,也绝不再是以前几千年旧有的模样。我们这支队伍,这所有人为之努力的,就是那样一个平等的世界。”
见刘大富还有点不以为然的神色。杨浩狠狠一捏他肩头:“如果你还打算继续这样下去,我只能把你放弃了。”
“啊?!那可不成!”刘大富浑身一哆嗦,面带惶然的望着杨浩,“少……不是,先生!我改,我改了还不成吗?您可千万不能不要我了呀!”
杨浩却不为所动,坚决的摇摇头:“我只看行动,不听最头上的保证。记住了,你没有下一次犯错的机会。”
说完。丢下失魂落魄的前土贼刘家小子,转身走向下一个警戒哨。
杨浩不是借题发挥,他是真的发现了这种顽固的主仆传统观念。在部队中到底有多么可怕的影响。
刘大富这些最早跟随杨家的人,潜意识里第一个观念就是把自己当成杨家的奴仆,自然杨家三代人就成了少爷老爷老太爷太太之类的。
如果杨浩只是跑到异世界来争霸当皇帝的,那没啥,安心享受他们的奉承伺候就好了。
但可惜他不是。
杨家的使命是缔造一个全新的中华,为这个异世界的人们带来光明和自由。如果他一家子先安心享受起来老爷主子的身份待遇。那么号召其他人一起闹革命,为打造一个人人平等的未来而奋斗。也就成了一个天大的谎言。
任何革命力量的崩溃,都是从最根本的思想观念腐化堕落开始的。当他们认同并且享受那种以其他人的尊严为代价制造出的所谓尊崇时,已经与旧有的统治者没了两样。
纵观中国几千年历史,最为纯粹的一个革命群体,就是缔造了新中国的那些人。他们在几十年的艰苦奋斗历程中,最大限度的做到了官兵平等、思想统一,并第一次将说话的权利推行到了整个国家的每一个角落。
不管后来其中一些人堕落了,开始向往并且享受少爷主子的虚荣,至少他们的核心理念,最初以无数的牺牲来朝着那一纯粹目标奋斗的过程,都是真实不虚的。
那也是他们最终能以极微弱的力量,崛起并席卷天下,得到亿万人民支持的根本原因。
那时候,不管位置高低,权利大小,人人以同志相称,便是要从根本杜绝根深蒂固的君臣主仆思想。
当那种思想开始四处蔓延,并为许多人追捧和认同时,整个国家的命运将变得十分危险。
杨浩虽然年轻,幸而他有无数的资料可以参照,能够从一丁点的苗头看出危险所在。如果他今天安然认同了刘大富的“少爷”称呼,以后自然就可能认同别人叫他“老爷”。然后更进一步的跟千百年来的官员一样,当无数人民的“父母”,甚至最后黄袍加身,成为“天子”,自以为是的当真站到神坛上,变成吉祥物。
杨浩想象不出来,被动辄十万百万人一起叫爹的感觉是不是真的很好,不过谈鞥体会到手中掌握无数人命运的那种飘飘然。唯其如此,更要警醒。习惯的力量是可怕的,一旦他喜欢上了那种感觉,那就离着变质不远了。
他有崇高的使命要完成,就绝不能允许自己腐化堕落。所以必须从源头上切断,把任何变化的苗头都扼杀在萌芽状态。
这种决绝会让刘大富等人一时难以接受,杨浩却不准备给他们留太多的时间。现在的杨氏集团已经席卷了太多人进来,他不能因为几个人就让自己的脚步停下来,那只能导致整个战车的整体崩塌。
回首革命先辈们走过的历程,最初一起投身这一伟大事业的人,能够走到最后的又有多少比例?不是所有人都能坚持到最后,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对抗心中的欲望。
理学家们喊了上千年的“存天理、灭人欲”,想要制造出一个圣人而不可得。却在整个民族文化的大起大落间,有那么一群人真正靠近了那一标准。那是民族之幸,国家之幸。
杨浩如今也有机会登上那样的境界,他必须果断斩掉一切羁绊。
丁惟汾不知何时来到他的身后,把那些话全部听在耳中。他的眼睛里闪动着激动的光彩,心中原有的一丝丝犹疑尽皆消弭。
杨浩带给他们的理念之中,需要每一个纯粹的革命者,必须如圣徒一般的纯洁和坚定。这等只在理论上才存在,几近于“仁”的境界,自古以来也只有颜回等寥寥数人才能做到。
那么他们这些人,是否真的能够抛弃成为人上人、掌握大权后仍不骄奢无度,始终保持艰苦朴素的作风,把自己当作是亿万人民的公仆,而不是父母官?丁惟汾其实也是有怀疑的。
甚至不只是他,其余的同志心中难说就没有类似的疑虑。
这时代的读书人要么出身不错,要么就是为了一个不错的出身而奋斗。让他们放弃那些荣耀,完全放下身段与一群贱民论平等,何其困难。
他们这群先行者在努力的去做,同时也在看杨浩这位精神导师,是否真的能够身体力行。
幸而直到现在,都没有出现他们最不愿意看到的那种结果。
刚才的一番话,更是让丁惟汾放了心。有这样一位能够始终坚持信念不动摇的领袖,他们为之奋斗的事业才不会中道崩殂。
站在原地深深吸一口气,丁惟汾疾步追上来,低声报告:“先生,天津情报站发来急电,发现清流异动。许铁岩分析,极可能是他们得知我军陷入苦战,以为有机可乘,想趁虚而入。”
杨浩点点头,却先转身望着他微微一笑:“你刚才是不是在担心,我可能在清廷的重压之下做出错误的决定?比如放弃抵抗日军,回兵去固守基地。又或者向清廷屈膝投降,跟传闻之中一样以此为进身之阶,博得个一步登天?”
丁惟汾有点惭愧,但依旧坦然承认:“不错,我们的确有类似的忧虑。不过现在放心了。”
“放心就好,毕竟信任不是空口白牙可以博取的。这样的怀疑其实并非全是坏事,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唯有经过重重艰难险阻的考验,才能沙里淘金,保证最后的队伍绝对纯洁。”
丁惟汾深为认同,用力的点头:“请先生放心,相信我们的同志一定能够经得住考验。那么,当真清廷下黑手的话,我们怎么办?”
杨浩满脸自信的仰起头:“不用担心,一切都在预料之中,我们唯一要做的就是把面前的日寇,彻底打垮!到时候挟胜利之威,回去跟他们算总账!”
“是!我们一定能够成功!”丁惟汾振奋的用力一挥拳头,仿佛已经看到旌旗如林震慑天下的伟大时刻。
11月8日,金州鏖战正酣,山东巡抚李秉衡却秘密派遣章高元率领三千兵马,悄悄会师胶州,迫近老巢!
同日上午,一大队清兵突然从京城开到天津美租界外,数千人赫赫扬扬,弄得内外烟尘滚滚。
架起枪炮,从两面团团围住,为首一名将官趾高气扬的腆着肚子来到长桥前,大声叫嚷:“奉旨,捉拿朝廷叛逆,里边众人,还不速速束手就擒?”(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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