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郢都的皇城里灯火一片,恍如白昼。
在皇城各处,那些个曾经的旧宫人,时隔多年再看到这光景,都是热泪盈眶,眼泪汪汪。
世上最让人意外,也让人感动的事情,不就是那个失而复得四个字吗?
对他们这些丧家犬来说,又能看到自己曾经的故乡故国,便是上天最大的恩赐。
因此不少宫人就靠着墙壁跪下,双手合十,十分虔诚的祷告。
一身雪白帝袍的顾泯,独自走在皇城里,特意避过了那么多宫人,总给人一种错觉,那就是这座皇城,实际上,空无一人。
其实哪能呢?
顾泯转入一条偏僻甬道,那一直被宫里的女官和宦官念叨着是修来没什么用的多余东西,因此很多年前,这里便没有什么人了。
算是皇城里最为偏僻的地方之一。
小的时候,他要是不开心了,就会一个人躲到这里来,平常宫人们找不到他,就会着急,一着急,就要去禀告他的母亲,那位南楚的皇后娘娘,一辈子都没怎么发过火的母后,也不会去斥责那些把他弄丢了的宫女太监,只是会让人先去皇城里的湖畔看看,看看自己的小儿子是不是被人扔进去了。
然后是那些古井里。
等到都没看到,皇后娘娘虽然还是担忧,就肯定没有之前那么急迫了,但他们常常也是找不到的,到了这个时候,就要禀报那位南楚皇帝,自己心中最为伟岸的父皇了。
而在这个时候,自己的父皇不管是手里有什么要紧的事情,都会放下,然后一个人来到这边。
不让外人知晓。
那个脾气也好得出奇的皇帝陛下,会一把抱起自己的小皇子,坐在台阶上,听着那小家伙的不开心,往往这个时候,一讲便要讲到黄昏,这个时候,这两父子就能看看郢都的日落。
小家伙的糟糕心情就没了,父皇会把他带出来,交给自己母后,而那位做父亲的,还得返回御书房去好好看看耽误一日的折子。
每每如此。
后来小顾泯的心里,自然要要沾沾自喜,觉得母后就是没父皇聪明,每次都找不到他。
直到他长大一些,母后的身体越来越差的时候,在病榻前,那个脸上苍白已经没有血色的母后,艰难在病痛中挤出一个微笑,轻声说道:“阿泯,以后再生气了,能不能来给母后说呢?母后活不了多久了,但在这最后的光景,也想替阿泯解决这些小烦恼,阿泯喜欢父皇,喜欢和你父皇相处,只是他很忙的,很忙的……”
她艰难的说道:“阿泯听话,以后不要去打扰父皇好不好?”
到了这会儿,小顾泯才明白,原来之前母后是知道他在哪儿的,只是知道他想要自己父皇来陪陪他,所以才故意找不到他的。
那个时候顾泯就明白了,天底下父母,肯定都是爱自己孩子的,只是爱的方式不一样,生在帝王之家,自然更是如此。
于是小顾泯在自己母后床榻前认真点头,而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来过这个地方。
那是他年少时候少有的温情时候,后来母后去世,父皇眼看着便瘦下来了,那双原本满是光彩的眼睛,到了后来,已经变得暗淡无光。
虽说后来知道,那是皇兄在父皇的吃食里下了毒,但顾泯如今却觉得,即便是没有皇兄下毒,只怕父皇也活不了太久了。
父皇这辈子,早年的时候常说要做个十分了不起的帝王,那个时候,朝中滚滚诸公,都是这般觉得。
他们心中的陛下,虽然及不上那些历史上雄才伟略的雄主,但胜在一个仁字。
脾气如此好的皇帝陛下,让朝野上下,都一团和气,鲜有争端,更为值得一提的是,父皇执政期间,从未妄杀过一个大臣。
不过后来遇到自己母后之后,那位帝王虽说对待政事还是一如既往兢兢业业,但是心思更多的,其实都在母后身上了。
那个时候顾泯还小,父皇私下里就会和自己这小儿子说,其实有他母后,不做皇帝也不是什么大事,甚至都不算事。
他最为偏爱自己的小儿子,而原因其实也很简单,就是小儿子生得最好看,最像他喜欢的那个女子。
其实就这么简单的一个道理。
只是由于他的偏爱,导致皇兄太过于害怕,害怕有朝一日自己的太子之位都是顾泯的,故而在父皇还没有改变心意之前,便先下了毒。
父皇的身体越来越差,便越没有想过再把皇位传给顾泯了,毕竟顾泯年少,自己命不久矣,等到他登基,就是个主少国疑的局面,这样对南楚不好。
是啊,那个男人,一辈子想的是自己喜欢的女子开不开心,自己的国好不好,自己的儿子有没有受委屈,而别的,都没了。
想到这里,顾泯已经泪流满面。
用雪白帝袍的衣袖擦干眼泪,顾泯走出甬道,随即来到御书房那边。
守夜的老宦官在门前站立,看着这个雄姿英发的年轻皇帝,低声道:“陛下,太保大人已经在里面等很久了。”
顾泯看了一眼门口的老宦官,实际上他才不过堪堪五十出头,只是和普通男子差了些东西的他,衰老比常人要更快,再加上南楚没了之后,他没了去处,也不会种田,其实就是想种,也没有地给他们,因此只能在郢都城里找些力气活。
这样一来,就更是衰老得快了。
顾泯低声道:“没说要守夜,况且这会儿,就算有人要杀我,也不见得能杀得了我,反倒是你,白白送了性命。去歇着吧。”
老宦官听着这话,连忙摇头,“陛下身边哪能没有人伺候,宫里有宫里的规矩,陛下不可因个人之善,没了规矩。”
面对这些个姑且可以说是前朝旧人的老前辈们,顾泯还真没没什么办法。
他正要开口,说是要让个年轻些的太监来守着就是了,老宦官却是摇了摇头,他轻声笑道:“老奴这辈子,最开心的时日就是守着仁宗皇帝的时日,陛下是仁宗皇帝的子嗣,老奴这余下的日子,也想守着陛下,即便是……”
说到这里,老宦官开始抽自己的嘴巴,低声喃喃道:“呸呸呸,不吉利的话说他做什么。”
顾泯按住他的手,看了看老宦官红透的脸庞,低声道:“没关系,有朕在,南楚亡不了。”
说完这句话,他也不再多说,而是推门而入,这屋子里还有个更老的老大人等着他。
……
……
御书房内,虽说是夜晚,但油灯不少,蜡烛也不少,还是如同白昼。
那位南楚的太保大人,也就是从学宫带来一百多个南楚读书人的老人,坐在一把太师椅上,已经昏睡过去。
顾泯轻手轻脚的关上门,然后才朝着书桌走去。
这位太保大人,之前已经打过交道了,其实第一次相见,顾泯还有些意外,因为这个老人便是当初他云游出窍的时候,碰到的那个老人,顺带着那个名为林运的读书人,也是如此。
当时这两人便在谈论南楚朝政,顾泯还有所得,但没想到,原来这老大人原来也是南楚人氏,而在学宫讲学之时,便已经早早为南楚复国做了准备。
之前一直以为南楚并无修行者,也无像是崇文楼那样的读书人,可现在一看,全部都有了。
这让顾泯,到底是有些感慨。
不过才坐下,那边的太保大人苍老的声音就响起来了,“陛下之前去了何处?”
老人睁开眼睛,面带笑意的看着这位可以说是南楚旧帝,也可以说是南楚新帝的年轻男人。
顾泯无奈道:“在宫里走了走,没想到赵老大人今晚入宫了,早知道,便留在这里等老大人了。”
名为赵白圭的老人微笑道:“打扰陛下了,只是后日便是登基大典,有些事情,老臣也得和陛下通通气。”
因为登基大典之前,有许多事情要处理,所以像是崔溥这些人,入宫并不需要禀告,顾泯之所以不知道他如此晚还要入宫,也是如此。
如今的南楚虽然还未举行顾泯的登基大典,但是体系差不多都已经形成,如今还未示人的南楚官场上,崇文楼和学宫的读书人,分庭抗礼,各成派系,剩下的一些,是南楚旧臣。
当然了,三公之中,崇文楼读书人两位,学宫读书人一位,而宰辅之位,却不隶属这两方任何一方,甚至不属于南楚旧臣。
南楚官场泾渭分明,如今还没出什么问题,至于之后会不会结党,顾泯担忧不大,毕竟白粥年轻,她至少还要看着崇文楼很久,有她在,顾泯不相信事情会发展到他不想看到的局面。
顾泯看向赵白圭,“老大人和崇文楼将南楚上下梳理的井井有条,之前送来的折子,朕都看了,并无问题,还有什么要说的?”
赵白圭疑惑道:“那多达百封折子,陛下都看了?”
那些折子是前两天才送到宫里的,差不多一百多份,依着赵白圭的想法,这些折子估摸着送进来也是吃灰的,他下意识的觉得顾泯应该是个修行者,而不是个皇帝。
可这会儿看来,他好像错了。
顾泯看着这个满脸期许的老头子,简要的说了说那些折子上的内容。
顾泯在修行上是天才,在这些事情上也其实不差,而且最为重要的是,他也是皇族出身。
对这些事情,其实还是有些天赋的。
说了些折子上的内容,赵白圭也不多说了,之前他就是怕自己这个陛下没有看过这些,才想着简要的来说说,只是这会儿发现,没必要了。
于是老人紧绷的心就放松下来,转而笑着说道:“那既然如此,就和陛下拉拉家常吧。”
顾泯是修行者,面前这位更是修行者,两人都不需要普通人那般睡觉休息,依然是精力充沛。
“老大人请说。”
顾泯笑了笑,没什么抵触心理,在史书上,面对年轻帝王,那些个什么三朝元老,总会要找些事情来刁难,在南楚,这三公中两个,都是活了百年以上的老大人,一个天下读书人领袖,另外一个,也不逞多让,要是这两个老人都是这种脾性,顾泯这个年轻皇帝当然当得会不顺心,只是目前来看,两人的确很尊重顾泯,并不是装出来的,而是从内心里都是如此觉得。
“老臣是中和二年入仕的,乾宁三年便做了吏部尚书,那会儿老夫才四十出头,以至于后来同僚们都说老夫有机会坐上宰辅之位。”
中和二年,乾宁三年,都是南楚较早一些的年号了,中和不去说,乾宁的年号顾泯是知道,那是先祖顾野的年号。
那位先祖,就是那个已经修行到金阙之上,却不曾想过要将南楚疆域扩大,反倒是直接丢了帝袍,直接去了彼岸。
顾泯感慨道:“原来老大人居然是那一年的南楚朝臣。”
这件事他这会儿才知道。
赵白圭说道:“当初陛下破境金阙的事情,老臣也知道,当时也劝过陛下去开创南楚未有的万世基业,但陛下未允,至此心灰意冷,老臣便离开郢都,去了学宫。”
对于早年的赵白圭来说,有机会将南楚版图扩大,自然是极好的事情,本有可能的事情,却被人拒绝,自然想不清楚,心灰意冷之下,离开也是正常。
顾泯说道:“彼岸之地,有太多秘密,或许金阙之上,那个地方的意义,更大于成为天下共主。”
“可能……有不得不去的理由。”
金阙之上才知彼岸之真相,可金阙之上,却又不会留在世间,所以这个世间的人,怎么都不知道彼岸之详情。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这么多年过去,老臣早已经不怨恨当初陛下的抉择,南楚要拿天下,其实不必非要陛下一人扛着一座国去走,如此自然走不远,况且不是已经有例子摆在眼前了吗?”
大祁王朝就是摆在他们面前的例子,一位大祁先帝,让大祁王朝如此繁荣鼎盛,没了他,也就是迅速衰败。
一国之兴亡,在一人身上,代价便是当他离去的时候,上下都不会有什么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顾泯点头道:“如今老大人再度出山,心志未变?”
赵白圭斩钉截铁,“自然不变。”
老人话锋一转,“再看这天下,有哪一个比陛下更适合做天下共主的吗?”
顾泯来不及说话,老人就自顾自的说道:“做皇帝,手要硬,但心不该太硬,以仁爱之心去看天下百姓,他们活得很累,其实最不该负。即便盛世,天底下的百姓,无非也就是吃得饱饭而已,可就是这样,他们便对上位者感恩戴德了,如今可爱的百姓们,如何忍心辜负?”
顾泯点点头,这句话他完全赞同,若不是自己之前也有如此想法,也不会如今这般为难。
“老臣听闻,陛下之前不愿复国,也是因为舍不得南楚百姓死于战场之上,但老臣以为不然,陛下不复国,哪怕没有这场大乱,南楚百姓仍旧之是勉强饱腹而已,在大祁,他们始终是外来人,会被人看不起,被人欺负,活下来了又如何,整天的闲言碎语和欺辱,他们没个人样,而有了自己的国,他们即便过得再差一点,也会觉得心里没那么苦的,再说了,陛下难道不会给他们更好的生活吗?”
赵白圭看着顾泯的眼睛,缓慢说道:“陛下要做的,其实正是他们需要的,死几个人算什么,他们虽然不愿意,但和有个国来比,不是大事的。”
顾泯听这一席话,如同醍醐灌顶,之前好些认知,其实都是他以为,而并不是那些南楚百姓的真实想法。
顾泯问道:“南楚一统天下,南楚之外的百姓,岂不是昨日南楚的百姓?”
赵白圭摇摇头,“不一样的,南楚的百姓经过磨难,只要上面好好引导,他们会接纳外面的百姓,而陛下和梁照不一样,陛下有仁爱之心,对这天下,不会和梁照那般无所谓,老臣在这里问一句,若是有朝一日,南楚一统天下,天下百姓都是陛下之子民,那若是有难,陛下难不成不管?”
顾泯摇头,一字一句的说道:“既然是朕的子民,那外人便欺负不得,谁也不行!”
赵白圭欣慰的笑道:“就是这样了,陛下如此,老臣很放心,老臣相信,陛下会是南楚历史上,最为了不起的一位帝王了。”
顾泯苦笑道:“老大人今天给朕戴着高帽子,真的让朕有些惶恐。”
赵白圭哈哈笑道:“陛下不着急,现在有老臣这帮人帮陛下干着,不着急。”
顾泯也不好在说什么,不过和这位老大人一番长谈,天色渐明,外面已经有了些天光,赵白圭站起来告辞,顾泯将其送到御书房外,还想再送,赵白圭便摆摆手,“陛下如今是南楚的皇帝陛下,还是一如既往的心地善良这没问题,但是在外,莫要失了帝王之仪,就送到这里便可。”
赵白圭再次大礼拜别,顾泯这次站在原地看着,并未再送。
等到老大人消失在眼前之后,顾泯才转身回到御书房,没过多久,老宦官端着茶水进来,把茶杯放在桌上的时候,老宦官轻声提醒道:“陛下,监正大人来了。”
顾泯点头道:“宣。”
……
……
南楚虽说是南边的一座小国,但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该有的衙门一直都有,钦天监为历代南楚皇帝推测国运,考证星象,也不知道说对几次,但是衙门却一直都在。
之前钦天监在南楚一直不受人待见,是因为历代监正都是普通百姓,读过几本勘探星象的书,知道一些天象变化,却没有真材实料,故而往往推测不准,虽说并未引来杀身之祸,所以不管是历代南楚皇帝,还是朝中诸公,都不是太在意。
只是如今南楚再复国,这钦天监的监正换成了货真价实的修行者,而且对这方面,仍旧研究,这个衙门才彻底让顾泯上了心。
前几日他特意去找过那位监正聊了很多,到了后来,他给那位监正留下难题,说是有办法便来找他,结果小半个月之后,那位监正终于来了。
御书房外,穿着一袭青衫的监正大人,缓慢的走了进来,身材瘦削的监正大人来到御书房里,跪下有气无力的说了句叩见陛下。
顾泯喝了口茶,看了一眼面前的监正,狐疑道:“苟大人,你这多少天没闭眼了?”
名为苟望的读书人,其实出自崇文楼,也算是个读书人,只是他研究的方向却不是那些圣人学说,而是那些个天象占卜之类的东西,也好在崇文楼里该有的书都有,这才让他也能自学成才。
在南楚再选官员的时候,其实很多官职人选都要再三推敲,唯独这钦天监监正,就是非他不可。
顶着两个黑眼圈的苟望抬起头来,哭丧着脸埋怨道:“还不是陛下你给臣找的差事,臣这几日,就真没闭过眼。”
顾泯哑然失笑。
他走过来把这位已经累到虚脱的监正大人拖到太师椅上坐好,这才在他一旁坐下,问道:“可有进展?”
苟望听到这个,来了些精神,揉了揉眼睛,开始倒苦水,“原本若是早几十年,就在太后娘娘亡故的当口便去追魂之术,那就简单了,查到太后寄生于何处,如今多大,全然没有问题。可现在时过境迁,真的是……”
顾泯有些失望,“没希望了?”
苟望摇头道:“还真有。”
顾泯挑了挑眉。
苟望嘿嘿一笑,“臣在崇文楼找了不少书,终于找到方法,加上陛下你拿的那块玉佩,再加上这数日的努力,布下了一方引魂阵,应当算是成了。”
顾泯皱眉道:“应当?”
苟望拿出怀里的玉佩,那是当年顾泯的母后留给他的,因此上面还有那位太后的精气。
“母子连心,血脉相连,陛下若是想要找到如今太后的来世之人,便要看看陛下的鲜血是否能够激起那缕太后精气了,若是能成,自然指引陛下前去。”
顾泯仔细问了问如何施展,苟望只说,以鲜血滴落在玉佩之上,若是可以,自然激起引魂阵,若是不行,便就不行。
顾泯没有犹豫,一缕剑气瞬间割破手指。
苟望阻止道:“陛下,且慢。”
顾泯转头看向他。
“修行者和普通百姓不同,修行者并无来世一说,普通百姓有,但肉体断绝生机,生魂在天地游荡,不知去往何处,也不知能去往何处,转世之后,男女之分,也无定数,若是寻到今生的太后是男子,陛下只怕心里也会有些过不去。”
苟望微微一顿,继续说道:“即便是女子,如今也无法记起陛下了。”
顾泯摇头道:“在登基之前,朕一定要见母后一面,告诉她这个好消息,即便是她记不起朕,也无妨。”
苟望微微叹气,不再多说。
可顾泯又问道:“那父皇呢,再无机会了?”
苟望点头道:“皇族子弟,自有一道传承,亡魂外人难寻,这是各国的皇室一贯所为,先帝的来世,臣毫无办法,而且太后因为沾染了皇族气运,也比之前麻烦了很多,要不是臣足够聪明……只怕也没办法。”
顾泯不禁莞尔,这个苟望还真有些跳脱。
不过事已至此,他也不能强求什么。
能够有可能再见母后一面,便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不再犹豫,顾泯将割破的手指放在玉佩上,鲜血很快便从手指流出,流到了玉佩上。
看着玉佩,顾泯目不转睛。
很久之后,没有动静。
顾泯眼里的神采渐渐黯淡下来,终究……还是不行吗?
苟望也有些失望,毕竟这是他花了好些日子才搞出来的东西,结果居然不行。
他张了张口,准备说点什么,可下一刻,他的声音便尖锐起来,“陛下,您看?!”
顾泯抬头,此刻玉佩整体开始发出洁白光芒,然后光芒大作,照的人睁不开眼睛。
再下一刻,光芒微微平和,一个容貌好看,举止端庄,穿着一身宫装的妇人出现在两人之前。
顾泯眼眶湿润,看着眼前的妇人,他嘴唇微动,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是他的母后,是最疼爱他的人。
顾泯轻轻开口,“母后……”
然后他伸手,只是自己的手才碰到那个妇人,她便化作一粒粒光粒朝着远处飞去。
苟望赶紧开口,“陛下,跟上光粒,若是追丢了,这辈子都再难见到太后了!”
顾泯一怔,赶紧取出烛游,御剑而起!
那些洁白的光粒连成一条长线,朝着远处飞去,而且速度极快,若非顾泯如今已经是繁星境的剑修,只怕都追不上。
可即便如此,他也只能跟着那条白光后面,竭力而追。
风声再度刷过耳边,顾泯如今只能听到呼呼风声,可他仍旧没有什么想法,他如今,全部心思,都在那光上。
他的心情很急迫,也是无比地激动。
自己有多少年没有见过母后了?
很多年了。
母后病逝的那一年,自己还只是个孩子,连少年都说不上,之后父皇憔悴,没过多久便随着母后而去,再之后皇兄当政,他慢慢长大,成了少年。
可就是在这个时候,大祁的军队踏破了郢都城,在之前,皇兄要他顶着他的身份去死,而他要逃出去,不做皇帝,但是能活下来。
这是皇兄给他安排的命运,若是妥协,他如今便也是一堆白骨了。
可他不愿意,所以那短剑便插到了皇兄的胸口。
皇兄死了,他穿上了那袭帝袍。
只是也就是一晚上,要不是李乡,他之后会被带到咸商城,会被当做打开帝陵的钥匙,更会被杀死。
就和其他五国的皇帝一样。
李乡换下了他。
他逃到了外面,碰到了小师姐,然后上了柢山,开始修行,一路走来,经历了很多,也知道了很多,但最为重要的是他明白了很多,如今兜兜转转,他不仅是柢山掌教,又要重新成为南楚皇帝。
而这一次,他不会再丢弃自己的子民,不会再面临大厦将倾,无能为力了。
而在重新开始之前,顾泯要去见自己的娘亲,她是曾经天底下最疼爱他的人。
“娘亲,你会为我骄傲的吧?”
……
……
白光远去,如同俯瞰河山,却是毫不留恋。
而顾泯一直追寻,也不愿意停留。
半日之后,顾泯已经快来到南楚边境,再往前走,便出了南楚。
虽说知道这来世的母后,是什么人都不好说,但一想到她甚至都已经不是南楚人,顾泯还是有些失落。
那白光似乎知道顾泯的想法,忽然在天上停住,而后径直落下,速度仍旧极快!
顾泯跟着下落,但还是庆幸,因为此地,还是南楚境内。
从天而降,白光越发迅速,到了后来,就连顾泯这么个繁星境的剑修,都已经追不上,他只是在云彩里看到,那道白光最后落到了一座小院里,然后便彻底消失。
顾泯朝着那小院而去,快要落到地面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来到了一座小镇上。
这里距离南楚边境,还有一段距离。
小镇很小,百姓不多,但很是祥和。
让顾泯感到意外的是,即便是这里,也是家家户户都挂着红灯笼,人人脸上有笑意。
那座小院位于小镇东边,不大,看着四四方方的,院子一角,有个栅栏,里面有几只鸡鸭。
一条大黄狗趴在门口,百无聊赖的扒拉着在它身前的黑猫。
顾泯站在矮墙外,看着院子里,安安静静。
不多时,有个妇人从屋里走了出来,拿着个竹篓,里面有些针线和一件破了的衣衫,要在那边树下坐着补衣服。
顾泯看到那妇人的时候,其实已经眼眶湿润,虽然如今的娘亲没了当初那么好看,但顾泯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所谓母子连心,即是如此。
顾泯看着那妇人的时候,那妇人也像是心有灵犀的转头,看向了站在矮墙外的顾泯。
妇人一愣,而后问道:“公子找人?”
声音脆生生的,没了之前那般温柔。
顾泯摇头,尽量压着情绪,“路过,口渴了,想讨碗水喝。”
妇人一边招呼顾泯进来,一边去那边水缸里舀水,“小门小户的,也没点茶水,公子不嫌弃就喝碗白水就是。”
顾泯走过去在那棵树下的长条木凳下坐下,接过妇人双手递过来的水碗,是个大白碗,烧制水平不高,到底还是材料一般,上面并不光华,甚至还有些毛边。
但顾泯不在意,仰起头就给一口喝完了。
他这会儿甚至觉得,那是自己这辈子喝过的最好喝的水。
妇人接过去,又拿起水瓢给顾泯舀了一碗。
顾泯端在手上,没急着喝。
妇人重新坐下,看了一眼顾泯衣衫,就有些惊异道:“公子你这上面是用金线绣的龙?”
顾泯点点头,笑问道:“您觉得有什么问题?”
妇人看了看门外,压低声音说道:“公子这衣衫,要是以前穿还没什么关系,可以后可不行了,咱们南楚又要有皇帝了,公子这绣龙,犯忌讳。”
顾泯原本想说没关系,但看着那妇人有些担忧的样子,便改口道:“也是,赶明儿就不穿了,烧了吧。”
“烧了?多可惜。”
妇人张了张口,然后鼓起勇气说道:“公子,其实我也是这里女红数一数二的,公子要是不嫌弃我的手艺,我把公子的金线拆下来,绣个别的怎么样,要不了公子多少时间,就一下午,要是公子不赶时间的话……”
她越说越没有底气,只觉得要耽误眼前的这个公子。
顾泯却很爽快的点头,“好啊,母……大姐,您看着办。”
很快顾泯就把身上的衣衫脱了下来,递给眼前的妇人。
妇人赶紧去洗了洗手,再来接过来的时候,就忍不住赞叹道:“这衣衫也不是普通材质,上等的棉丝做的?不对,棉丝也没这么丝滑,公子家里肯定非富即贵吧?”
顾泯笑着搭话,“也不是,家里之前还有些产业,不过之前被人陷害,都没了,我这趟回来,就是重新把家里撑起来的。”
妇人一边去拆金线,一边笑着说道:“家道中落是有些不幸,不过公子看着便是有本事的,再撑起来也不难的,不过不管是做什么,还得是别忘了本心才是。”
顾泯点头,“那是自然。”
说完那句话,其实妇人都有些奇怪,她平日里也不是这样的人,可不知道为什么,今日再见到这个年轻人的时候,总想着多说几句,而且还对对方从心眼里喜欢,虽然不是那种男女之间的,也很奇怪。
拆完金线,妇人问道:“公子觉得,重新绣些什么呢?”
顾泯想了想,问道:“您有推荐吗?”
妇人摇头道:“这些事情,哪里有我做主的,还是公子来想。”
顾泯想了想,然后笑道:“就在衣摆处绣上两条小鱼吧,不要太大了。”
妇人一拍脑袋,“有鱼有余,这兆头好!”
在缝补的时候,妇人打开了话匣子,说了很多,说是要怎么做人,要怎么做事,本来她的看法本来就不是多高明,本来不该说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想说,就是想要把自己的人生经验都告诉眼前的这个年轻人。
她不知道这个年轻人叫什么,但是真的很喜欢他呀。
或许是上辈子,他们就有关系的吧。
不过上辈子,那孩子应该不是很让人省心才对,要不然也不会这次见到,絮絮叨叨能说这么多。
之后妇人手里不停,很快便绣出了两条鱼,因为顾泯特意嘱咐不要绣大了,因此衣摆处的两条栩栩如生的小鱼,还没有顾泯的巴掌大,要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挺好看的,大姐手真巧。”
顾泯穿上白袍,这一袭帝袍,如今就变成了普通的白袍。
看着剩下的金线,妇人正要开口,顾泯却抢先说道:“那就留给大姐,算是感谢。”
那妇人皱眉道:“也太多了。”
那足足还有不少金线呢。
一融了,只怕有好几两金子,可以让她们用很久了。
顾泯不容拒绝,“两碗白水,再加上大姐的手艺,值得。”
妇人犹豫片刻,才勉强收下,“公子不在意那点钱,那我就收下了。”
收下金线之后,那妇人又偏偏要顾泯留下来吃饭。
顾泯要拒绝,她就要把金线还给顾泯。
最后她去抓了最大的鸡,没过多久,就有炊烟升起。
天色渐晚,这会儿是冬末和初春相交的时节,还没有晚霞一说。
天色有些暗。
“有客人?”
一道声音响起。
顾泯转头看去,都呆住了。
一个中年男人,提着一尾鱼走了进来,他穿着最普通的布衣,但是容貌却和顾泯的父皇,那位仁宗皇帝,有八分像。
顾泯笑了笑,然后眼泪瞬间堆满了眼眶。
他还记得那年自己还小,自己父皇和他一起看落日的时候,告诉他,自己要是有一天没做皇帝了,就要一方小院,跟你母后两个人平平淡淡过一辈子。
那会儿母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他们身后,听着这话,只是温柔的说道:“好啊。”
围着围裙的妇人从屋里走出来,接过男人手里的鱼。
然后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又转身,看着顾泯的方向。
妇人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张口喊道:“阿泯,洗洗手吃饭了。”
原本还能憋住眼泪的顾泯,此刻一下子,眼泪就都流出来了。
而在他后面,有个孩童,浑身泥水,本来看着自己娘亲,他要笑着回答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他没说话。
好像娘亲叫的不是自己。
好些年前,顾泯还很小,还在母后宫里用膳,但每次吃饭前,他都要和宫女玩闹,母后也不制止,只是会在吃饭之前,轻声喊他,那个时候她也是这么喊的。
她说。
“阿泯,洗洗手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