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
很久以前,杨帆他们村子所在的山头没现在这么贴近大自然。
当时,几乎整个山头,都被开垦出来种了庄稼。
后来,国家鼓励农民退耕还林,宣传员进入到村子,挨家挨户,苦口婆心劝说:再这么开荒下去,水土流失,整座山都会塌,造成泥石流等地质灾害,危及山上山下人们的生命财产安全。
某种程度上,大自然的自我修复能力极其强悍。
于是,没过几年,光秃秃的山体覆盖满绿植,小树成长为大树,一年比一年强壮,一年比一年粗大。
杨帆小时候,后山很多地方就没现在这么原始。
清晨的走廊上,吃完早餐,杨帆一家人或坐在石条上,或搬个小凳子坐,聊着天,稻花香里说丰年。
“妈,今年好像没看到燕子回来筑巢,去年的燕子窝也空着。”杨帆忽然仰头,看着走廊横梁下的燕窝。
整个走廊,共有五个燕窝。
后屋房檐下,甚至还有六个燕窝。
杨帆印象中,以前每年春天都有燕子回来筑巢。
每年也都有燕窝因年久坠落部分巢体,然后杨爸把破败的燕窝彻底捣毁,给来年的燕子腾出地方筑巢。
“今年奇怪,王君他们家也没燕子回来。”杨妈很遗憾,同时也很疑惑:“最近几年,燕子越来越少。以前有时一下回来七八窝,今年一窝都没有。”
年龄稍长一些的人,特别是生活在农村里的人,对燕子这种鸟很熟悉,它代表了小时候的一种记忆。
在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燕子居住。
每年的春天,燕子不知道从哪里飞回来,好像一夜之间,一大片一大片停在电线上,好像跳动的音符,飞起来的时候,又满天都是,非常热闹。
农耕时,房里房外,田里田外,它们不停地呢喃,然后衔泥垒窝育雏。
到了深秋时节,这些音符又好像一夜之间忽然消失了一样,飞到更南的地方去了。
不过来年的阳春三月,它们又会准时飞回来。
那时,小孩子们经常唱:三月三,燕子飞满天;九月九,燕子往南走。
杨帆那个世界还有一首燕子之歌: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你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老人们常说,只有哪户人家好,才有燕子去筑巢。
燕子象征吉祥如意,平平安安,风调雨顺。
“这些年你不是在外读书,就是在外工作,可能没发现到,燕子逐年减少,这不是什么好事。”杨爸摸着口袋里的烟盒,想抽烟,但又不敢。
老婆在一旁,他平时都不敢当着老婆的面抽烟。
现在,果果这个小姑娘在,他更不敢了。
不敢抽,摸一下总没事吧。
上次儿子带回来的那种特供烟,两个多月过去了,杨爸也就抽掉了一盒,第二盒前晚正想拆封,两个准儿媳妇又带回来一条。
这下好了,到过年都抽不完。
倒不是杨爸的烟瘾和习惯太好,而是他实在舍不得抽这么贵的烟。
一天抽一根都舍不得。
“人与自然不能共处的体现。”看着屋檐下陈旧的燕窝,杨帆有种人去楼空的失落感。
那些音符一样的精灵,就这么消失了。
连在农村,都能明显感觉到这种精灵比以前少很多,实在令人惋惜。
两年前,太阳省就有媒体报道,太阳省一个地方进行了“故乡燕子数量总调查”,调查结果显示,该地区燕子的数量首次锐减到1万只以下。
五十年前开始调查时,该地方还有燕子三万多只。
这么算的话,这五十年中,燕子的数量已经减少了约四分之三。
燕子现在已经不常见,数量的减少是大家有目共睹的,这方面的情况全国大致一样。
为什么它们这么快地减少?
有人说,现在农药使用得多,燕子吃了有农药的昆虫,都被毒死了。
这种说法并不靠谱,因为燕子主要吃会飞行的昆虫,它们都是在飞行过程中捕捉食物吃的。
而昆虫一旦农药中毒,就不会再飞行,所以燕子数量的减少,受这方面的影响很小。
燕子数量的减少,最主要的原因是人类居住条件的改变。
燕子是用泥巴筑巢的,这样的筑巢方式,在所有鸟类中可以说是独树一帜。
但是泥巴筑巢的鸟窝特性,也使得燕子的鸟窝必须位于不能经受风吹雨打的地方,它的窝必须搭建在有东西能遮风挡雨的位置上。
如果搭建在野外树木上,一场雨就能全部给冲掉。
人类的房屋下,无疑是燕子的最佳筑巢之处。
以前的燕子基本都是在人类房子的屋檐下筑巢的,位于房梁、檩条和椽子上。
这样的地方,不会遭受雨淋,燕子窝可以长久存在,而且在这样的位子还可以防备猫、蛇、黄鼠狼、老鼠等捕捉燕子或者吃它的鸟蛋,非常理想的筑巢之处。
但是随着人们居住条件的改变,如今无论是城市还是农村的房屋,封闭都很严实,燕子很难再飞到屋里筑巢。
想跟人类同住,燕子只能在房屋外面的过道、走廊等地方筑巢,但这些地方的墙面通常又都比较滑溜,燕子叼的泥巴很难沾到上面,给燕子垒窝增加了很大的难度。
有时候燕子在墙面上粘泥垒窝,眼看快垒成时,啪嗒一下就掉半个窝,再垒的话又得花不少时间,这样就很容易耽误燕子育雏的时间。
现在的人,不迷信了,伴随而来的是对燕子的不友好。
燕子筑巢不但会弄一些泥巴在房屋上,它们拉的屎也很容易弄到地上,很多人都不喜欢燕子的这些行为,弄脏了居住环境,因此也就不愿意让燕子在家里居住了。
于是,当燕子筑巢的时候,有些人家常常把它们的窝打掉,以致现在的燕子很难再像以前那样跟着人类一起生活。
而如果找不到能够垒窝的地方,燕子就没法正常进行育雏,数量肯定会不断减少。
还有一点,大概就现在的水域污染比较严重,燕子筑巢时需要在水域岸边衔泥巴,有些水域中污染得鱼类都难以生存,燕子衔泥巴时容易被毒死或者致病。
这种情况也会导致燕子数量减少,不过相对于筑巢难的问题,这种情况影响较小。
古人有多喜欢燕子?
从诗歌里就可以看得出来,早在五代十国,冯延巳就着有《长命女·春日宴》: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宋代的宴殊也着有《破阵子》: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
可以说,跟人类关系最好的鸟儿,当属燕子。
其它鸟儿,就没那么幸运了。
杨帆小时候就曾当过恶人,在后山掏过不少鸟窝。
他记得有一种鸟喜欢在茂密的枝条下筑巢,原材料全是草,一根根编织成一个半封闭式的巢,只在上面留一个小口,巢身与枝条紧密固定在一起,不管刮多大的风,鸟巢都不会脱落坠毁。
杨帆掏出过鸟蛋,也掏出过雏鸟。
不管掏出的是鸟蛋还是雏鸟,结局对母鸟和公鸟都是毁灭性的打击。
长大后,他有时会半夜醒来,或是突然想起那时候的事,很自责。
他清晰地记得有一次,他看到两只鸟飞入一片浓密的枝叶中。
自认聪明的他,因此在其中寻到一个鸟巢。
当他靠近后,母鸟和公鸟惊慌飞出来。
在盘旋附近的它们的哀鸣声中,杨帆掏走了它们的鸟蛋。
巢穴他留下了。
但此后,这对鸟儿再也没回来。
多么精致漂亮的鸟巢,多么心灵手巧的鸟儿,叫声和眼睛充满了灵气,就这样被一个无知的人类毁了一生。
此后杨帆经常想起当初它们惊慌失措和无助的眼神,很想跟它们说声对不起。
可惜它们早已死去多年,他永远没有了这个机会。
小时候,他也曾在稻田里用石头砸死过很多青蛙。
所以后来的人生,无论遇到什么坏事,他都觉得理所当然。
如果这也怨那也怨,那些被他弄得家破人亡的鸟儿,那些被他砸死的青蛙,如何安息?
现在看起来还算善良的杨帆,并不觉得自己变成了好人,只是想赎罪而已。
“爸,我们家的果园打农药吗?”聊着天,杨帆忽然问杨爸。
“以前打,现在不打了。”杨爸惭愧道:“当时打农药,是挺省心的,后来发现果园里死了几只鸟,你妈就不让打了,亲自动手捉虫,反正时间多。”
杨妈跟杨帆埋怨杨爸:“你爸这两年一没活干,就想着去找谁喝酒吹牛,还不如让他多干点活。每次骑车去山下喝酒,喝多了自己骑不了车,不是我去把他接回来,就是那边找人送回来,很折腾人。有次他良心发现,不想折腾人,就自己骑回来,骑进了医院,我都没敢告诉你。”
十三姨和柳芊芊听了不好说什么,杨帆就没顾忌了,说道:“没事,我以后赚的钱会越来越多,多进几次医院也没什么关系,我能付得起医药费。”
柳芊芊连忙拉住杨帆,怎么能这么跟爸爸说话?
杨爸有些不好意思,没吱声。
杨妈则也对杨父说道:“对对对,以后小帆都不用攒钱买房娶老婆了,都花给你,还有我,我这些年买药住院,花得还不够多,你也多花点。”
杨爸只得闷闷道:“摔那么一次后,我不就没再喝酒骑车了吗?你都说了我一年了。”
“你这种人,我不说,你出院第二天就能继续喝酒开车,你不知道吗?”杨妈对杨爸更加不会客气,似乎天底下最嫌弃杨爸的人,非她莫属。
“没有这么夸张。”杨爸小声说道:“至少得几天之后吧。”
杨妈起身,聊不下去了:“去果园干活!”
杨帆要下午吃完饭才回城,时间还长,上午杨爸和杨妈还得去果园。
十三姨和柳芊芊本来也想去看看的,但杨帆拒绝了。
去了只会妨碍爸妈干活,那里遮阳的地方太小。
树大才招风。
遮阳地小,会显得更加热,不是干农活儿出身的人,容易中暑。
农家乐是也有自己摘果子的项目,但那是农家乐,不是一切从简的真实果农的果园。
寻常果农的果园,各种配套设施几乎为零,一点也不好玩,城里人去了,十个有十个会哭爹喊娘回来。
现在的杨帆,说实话,他也干不了农活了。
于是,上午,杨帆带十三姨和柳芊芊、果果去阿蓬江边玩。
中午倒没在山下对付午饭,回到山上吃的。
而这个时候,杨爸和杨妈也从果园里回来了。
一家人围着杨爸从里屋搬出来的磨盘,碾米。
杨妈答应过果果,煎馍馍给她吃。
忙碌了一下午,家里跟过节似的,唯一的遗憾是少了几个小孩子的吵闹。
小时候,逢年过节,不管是杨爸亲戚家这边,还是杨妈亲戚家那边,聚餐都会有几家小孩子吵吵闹闹,红红火火。
这个时候的杨帆,又觉得自己的人生目标更加明确。
以后,把柳月月也带回来。
往后余生,跟她们三个一起努力,让家里变得跟自己小时候一样的热闹,五六个娃子不嫌少,八九个小孩不嫌多。
其实从杨帆这一代开始,很多人小时候就开始孤独了,没兄弟姐妹。
这样的童年,非常不好。
因为热热闹闹开开心心的童年,不管将来的生活有多糟糕,都可以用它来治愈。
晚上七点不到,吃完晚饭的杨爸和杨妈把乡下各种特产小吃干货搬上车子后备箱。
“趁天还没黑,快赶去机场坐飞机吧。”杨妈很担心杨帆开夜车,催促道。
至于夜间坐飞机,杨妈意识里觉得,并不危险。
“嗯。”杨帆没赖着不想走,反正以后不说每月,至少大点的节日,他都打算回来陪爸妈过。
没多久,在车窗里果果喊着的“爷爷再见,奶奶再见”声中,车子缓缓启动离开。
当车子消失在山下看不到的盘山公路上后,杨妈忽然就哭了:“老杨,我感觉儿子不是我们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