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度带着钱款施施然离开北京,开始了他合纵连横的无双辩士生涯。孙元起则苦命地留在京城,依旧过着朝九晚五的副部级公务员生活。学部的事务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每天军机处总会转来一些奏折,需要学部办理。1909年底到1910年初,孙元起就一直忙于筹办京师图书馆和筹建京师分科大学的事情。
京师图书馆就是国家图书馆前身。中国自古有爱书藏书的优良传统,国立藏书机构很早便已经出现。如今新建图书馆,各地官宦士绅捐赠的热情比往经世大学送书还积极许多。孙元起搭建起里面的人员架构,图书馆很快就正常运转起来。
至于分科大学,则类似今天大学里分设的各种学院。京师大学堂从开设之初,就被定义为中国最高等的综合大学,学科广泛涉及文、理、工、农、医、法等诸多方面。学生入学后,根据专业,按照《章程》规定学习相应科目,成绩合格后予以毕业。
最初的设想自然是极好的,可是实行起来却困难极多。
首先,课程设置不合理,导致学生上课经常不知所云。比如学习电路分析,之前总要先学高等数学和普通物理,才能知道所以然。但大学堂眉毛胡子一把抓,根本不分主次先后,而且基于当初国人不懂西学的实际情况,课程内容普遍过于简单。
其次,老师经常缺岗,导致一些课程无法正常授课。京师大学堂的老师,要么是有点学问的本土官僚,要么是从国外聘请的洋教习。本土官僚多半俗缘未了,一边在京师大学堂做老师,一边与京中各部长官勾勾搭搭眉来眼去,期望捞个中意的实缺。一旦得偿所愿,马上离开学校,哪管听课学生的死活?至于那些洋教习,则多是在本国混不下去的失败者,被迫来到传说中盛产黄金和香料的东亚淘金,本身也没多少真才实学。京师大学堂只是他们短暂的栖身之所,哪天碰到发财良机,绝对是飘然而去,不带走一片云彩。
第三,学生人数众多,管理考核大为不便。科举制度取消后,京师大学堂毕业生可以授予进士、举人等功名,吸引传统的读书人一时齐聚,学堂入学人数骤然增多。京师大学堂本来管理就不严格,再加上位于闹市之中,难免龙蛇混杂,学校里一片乌烟瘴气。
有鉴于此,从1908年开始,学部就筹议把京师大学堂仕学馆按照学科拆分成不同专科,分开管理。经过近两年时间的筹措,终于拿出了分科方案:共分为经、法、文、理、农、工、商、医等八科,除了医科因为监督屈永秋尚未到职暂缓外,其余七科均于宣统二年(1910年)三月间开学;其中,还允许外国留学生到经科大学学习。
需要特别说明一下,这里的“经科”可不是后世的经济学,经济学在清末叫“商科”,“经科”特指儒家十三经为中心的经学。这门学问除了东亚数国,全世界还真没几个人研究。作为经学的发源地和根据地,中国在这门学科里的地位更是无人撼动。朝廷允许外国留学生来学习经学,倒是名正言顺。只是他们也不想想:现在还有哪个国家会派留学生来学习经学?
日本自明治以来大力脱亚入欧,经学早已被扫进垃圾堆。属国之中,琉球、朝鲜被日本吞并,安南、暹罗被英法圈为殖民地,廓尔喀也岌岌可危。难道指望美利坚、欧罗巴那些信仰基督的白人?
此次大学堂分科,不难看出其中很多设置参考了经世大学的做法,使得经世大学在中国高等教育的标杆作用进一步凸显。
当然,凸显的不仅在于制度,还在于人事。不用说,理科、工科的教员自然全是经世大学学子,连经、文、医也有不少是经世嫡系。此外,孙元起还举荐张元济出任理科大学监督、严复为工科大学监督、罗振玉为农科大学监督。
在学部和军机处看来,学堂监督尽管是四品官,不过在教育口,而且是委派,半点实权没有,是鸡肋一般的存在。见学部侍郎保举,加上他们三位在经世大学办学确实卓有成效,居然都顺水推舟同意了。等上谕传到经世大学,张元济、严复、罗振玉三人才知道孙元起保举他们的事,都大感意外,赶紧乘车赶到城里,想向孙元起问个究竟。
刚一进门,严复就劈头盖脸地问道:“百熙,老夫的工科监督是你保举的么?为什么保举老夫?怎么事前都和老夫说一声?”
“养移体,居移气”,孙元起担任提学使、左侍郎三四年时间,总算有点处乱不惊的模样。当下也不着急回答,而是恭敬地请三人进屋落座,奉上香茶后才慢慢说道:“不错,诸位先生的监督之职是我举荐的。要问为什么,这理由可就多了。比如,我对京师大学堂总监督刘潜楼(刘廷琛)有些成见。
“诸位都是经世大学元老,知道近几年我们学校毕业生非常抢手,不仅各处学校需要,工矿企业需要,连本校成立研究所也非常需要。这说明什么问题?说明国内需要大量高科技人才,而我们学校培养的人才远不能满足社会的需求,其他学校培养的学生则达不到社会需要的标准。京师大学堂作为全国公立最高学府,在此时理应肩负起这项重任,积极探索培养人才的方法。事实上呢?他们的学生正事不干,就知道逛窑子、喝花酒、捧戏子!
“我会北京后曾写信给刘潜楼,邀请见上一面,希望能说动他严加管束学生,提高教学质量。谁知他却拒不相见!好,他既然不见我,我只有另外想法子。说来也巧,不久便遇上大学分科。所谓科技,无非是理、工、农、医。医学不是我们学校所长,我便只谋求剩下的三科。谁知天随人愿,居然全部中选,实在可喜可贺!
“至于为什么事先没有跟你们说一声,是因为最初举荐之时我心中也没底。如果先和你们说了,结果未能获选,反而不美。所以便自作主张,还望诸位海涵!”
严复大为不满:“百熙,老夫已经年过半百,雄心早就消磨殆尽,不耐做官应酬,只希望在经世大学里老老实实做个教书匠。这工科监督,你还是另选高明吧!”
张元济、罗振玉也道:“我们在经世大学不是好好的么?干嘛要去蹚京师大学堂那湾浑水?如果说培养学生不够用的话,下一学年多招些便是,反正每年全国报考的学生那么多!”
孙元起摇摇头:“经世大学多招收一些学生自然可以,但绝不能把培养人才的希望寄托于某一所学校,这本身就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而且师生间没有竞争、近亲繁殖,很容易导致学术的退化。
“京师大学堂分科大学则是培养人才的不错选择,毕竟它是国立最高学府,身后有国家财力的巨额支持,学生素质也不差,老师又都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只要假以时日,必然可以桃李满天下。”
严复有些伤感地说道:“当年我和鹿门(皮锡瑞)在西山痛饮醇酒、共赏红叶之际曾立下誓言,愿在学校着书教授终老一生。鹿门践行此誓,终生不渝。如今我岂能因为鹿门辞世而负心违愿,辜负好友于九泉?”
皮锡瑞因为疾病在去年冬天不幸离世,成为经世大学成立以来第一位逝去的教授。学校专门组织了治丧委员会,除了安排后事,还支持编印《皮鹿门先生全集》、在校园树立全身雕像等。作为生前挚友,严复在百忙之余,亲自董理皮锡瑞的丧事,还把遗属接到家里长住。
孙元起在建校之初便规定:学校给予老师的住宅,只允许老师在世时享有使用权;一旦老师去世,学校自动收回。但直到此时,这条规定才发挥作用。但规定毕竟没有经过实践检验,看上去有些不近人情。老师为学校服务那么多年,一去世便把遗属扫地出门,这也太令人寒心了吧?所以,这条规定随即被修正为:老师去世三个月后,学校收回房产。给了家属很长一段时间缓冲调整。
皮锡瑞先生也非常明理,去世之前特别嘱咐家人两件事:第一,把藏书、手稿捐给学校图书馆;第二,把半山居寓所退还给学校。
孙元起也有些默然,良久才说道:“几道先生,实在对不起,是小可鲁莽了!只是工科大学监督命令刚刚发布,一时之间不好替换。而且这个职位确实非同一般,对于培养工科人才具有重要意义。我们国家现在最紧缺的就是工程师,能够早一天造就,就能早一天发挥效用,我们是一刻钟也耽误不起啊!
“好在京师大学堂离我们学校不远,而且里面老师都是您的学生,只要您立下规矩、整顿学风,他们都会认真遵从。我再从经世大学教育系给您拨几个学生,负责参谋筹划,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半年!半年之后,我一定想办法找人替你,如何?”
见孙元起说得实诚,严复只有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张元济在经世大学建校之初就主持校务,对学校的感情深极了。此时皱着眉头问道:“我和叔言都走了,经世大学怎么办?由谁来主持工作?”
确实,他们俩一个是主持日常行政事务的校长,一个是主持教学的校务委员会主任,如今都走了,谁来处理学校千头万绪的工作?
孙元起摩挲着下颌的胡茬,轻声说道:“京师大学堂衰败已久,非用诸位痛下猛药,则无法振聋发聩。经世大学在诸位鼎力扶持下已经渐入佳境,纵使离去后稍有停滞,也会渐此好转。而且两校相距不远,到时候还希望诸位相互帮忙。学校事务,静安如何?”
王国维是位多才多艺的学术宗师,不仅在历史学、文学等方面横绝古今,在美学、教育学、心理学方面也颇具开创之功。所着《教育之宗旨》一文,首次提出“美育”一词,在中国教育史上第一个倡导德、智、美、体四育并举的教育理念,明确提出教育的宗旨是培养“完全之人物”,为中国现代教育理论的创建做出了划时代的贡献。
罗振玉对于王国维来说是亦师亦友,所以了解极深,闻言答道:“静安才华横溢,惊艳绝伦,性喜学问而不耐俗务。如果让他安心做学问,十年之后必然名满天下。如果天天忙于校务,只怕十年之后他会变成一介俗人。不知百熙以为当如何抉择?”
孙元起苦笑道:“君子自然要成人之美。”
张元济道:“如果百熙不嫌弃,我倒可以推荐一个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