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江左易开车把我带回别墅的时候,我都还没能从刚才那场惊天动地里停下颤抖。
下午一点前替换为正确的
还以为自己早就在各式各样的逆境中锤炼出天地不怕的秉性,可如今,就连一句‘我要回医院陪叶子’我就足足说了三四遍也说不清。
“你这个样子,别去看孩子了。”江左易把我按在沙发上,我却说什么也坐不稳。我说你放开。我要去陪叶子!舒颜那个无孔不入的贱人,我不能放叶子一个人在那!
“舒岚!”江左易卡住我的双肩,深眸凝得又远又重:“看着我,你看着我!”
我把目光映进去,看到那褐色的瞳孔中,我花着一张疲惫的脸。
“江左易……”我喃喃叫出他的名字。
“没事了。舒岚。忘了刚才看到的……”他将我揽在怀里,像抚慰孩子一样抚慰着我的背。每抚一下,我就颤抖一寸。
最后我哇一声就哭出来了,我说江左易你不知道我幻想过多少次,有天你能帮我把那些坏人碎尸万段。
可是就在刚才,我眼睁睁地看着两个人就那么被打烂了脑袋死在我面前!
“你们真的杀人?你们以前……都是这样子的么?!”
我承认我的的确确被刚刚发生的事强烈的地冲击了视觉系和价值观,哪怕亲眼看到莫建林从楼上堕下来摔烂了脑袋,哪怕亲手用碎玻璃捅进叶瑾凉的身体,我从不忌惮鲜血也不害怕死亡。
但是那是杀人啊!
“你怕了?”江左易低吟一声。单手挑了下我的下颌。
我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能把这件事用怕或不怕来一概而论。
人人都有被逼到快要失去理智的时候,我也无数次有过杀人的念头。
可是有些事,在我从小就接受过的社会道德范畴里,就是不能做的。
“道德范畴?以前阿楠也这么对我说。”江左易打了个响指,叫家里的女仆把热水送过来。
再一转头,发现江零居然爬起来了,穿着小睡衣懵懵懂懂地站在门口偷看我们。
“你怎么起来了,回去睡觉。”江左易挥了挥手。
“干爸,你们在说什么呢……叶子她怎么了?”
“叶子没事,明天我们去医院看叶子,你乖点睡。”江左易把孩子轰走后,拿了毛巾到我身边。
印象中。他给我擦过好几次脸了。
我特别喜欢他一手搂着我肩膀,另一手岔开五指抓着毛巾往我脸上铺的感觉。像父亲对女儿的慈爱。又像大叔对小萝莉的宠溺。虽然这个看起来比我强大那么多的男人。压根没比我大几岁。
“这大概是阿楠第一次杀人吧。”江左易说:“这么多年了,他跟着我风雨兼程地打天下,却从来没有亲手沾过一滴血。
反正坏主意都是他出,卖命的都是手下的弟兄。早年那会儿,为了一个小小的场子,两派一斗就能送进去数十条人命,死成什么样的都有。
他就坐在他的轮椅上,永远会选择一个制高点来俯视全景。
那会儿我常带伤回来,阿雪会帮我包扎,阿楠就在一旁念圣经。
如果后来……”
江左易放下毛巾,把我的脸露出来。然后看看毛巾上的黑灰色。皱眉道:“你几天没洗脸了?”围讽木血。
我委屈地摇摇头,昨晚一夜都没睡,蹭了些灰也正常嘛。
“你……刚才想说什么,如果后来什么——”
“如果后来阿雪不出事……”江左易起身去把水倒掉,然后端来两盘华夫饼。大概是他刚才吩咐女佣现烤的吧。
淋上了浓浓的红莓酱,我顿时心生恐惧。我说不行,这果酱看起来跟刚才的脑浆太神似,我还是直接咬吧。
很香很脆的,但对于此时的我来说,再美好的食物也只是饱腹的一种手段罢了。
“可是……”我小声道:“我记得你提过阿雪去世不过四五年前吧?那时候,你们不是早就脱离道儿上了么?”
“我说阿雪出事,指的不是她的死。”江左易调弄着咖啡牛奶,一瞬间就把整个屋子给薰得全是垂涎欲滴的食欲。
“哦。”我说你说吧,反正你今天是打算说的,我也碰巧很想听。
双手抱着他递上来的咖啡杯,我还是抑制不住牙齿偶尔的颤音。
“明明那么怕我,还想听我的故事?”江左易把餐具往里推了推,单手环住我。
我说我想,不是因为想知道你有什么样的过去,而是…..我想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罪人。”江左易冷笑一声,刚一抬头脸色又青了:“你怎么又跑出来了!欠揍是不是?”
我一看,原来江零又跑出来了。趴在门口跟个小忍者龟似的,眼睛眨巴眨巴。
“干爸,楠妈今天还回来么?他说明早给我烤樱桃蛋糕的——”
“滚!”江左易跑到门口踹了他一脚:“这么大的男人了还整天惦记着甜食,你好意思的!”
我:“…….”
唉,江左易你脸疼不疼啊。
“你对小零好凶。”我撇撇嘴。
“没办法,两个人带孩子总要一个红脸一个白脸。阿楠太宠他,我怕给宠成傻逼了。”江左易的理由实在太贱了,但不得不承认,这很有道理。
以前我和叶瑾凉在对待叶子的态度上很明显是虎妈猫爸的模式,如今画风这么一转变,也难怪我可怜的女儿会双重人格……
我说江左易,凌楠杀人时连眼睛都不眨,却会对一个父母双亡的养子这么用心。我是真心觉得无法理解的。
“林学军他们两个的确是撞枪口了。”江左易说道:“阿楠很喜欢孩子,尽是病态地喜欢。那些年我们赚的很多钱,他把他自己的捐了大部分去孤儿院。
帮派里人员混杂,但纪律严明。什么样的事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只要谁敢涉猎拐卖儿童,走私器官……绝对是杀无赦的。”
“他是不是失去过孩子?”我小心翼翼地问。
江左易摇头,说不是失去孩子,而是失去弟弟。
为了躲避仇家的追杀,他护着妹妹,抱着襁褓中的弟弟,藏身在父亲尸体后面的柜子里。
等到天亮了,等到安全了,弟弟却已经被不小心闷死了……
“那年阿楠十二岁,阿雪十岁。一夜间家破人亡,投奔了江家做女工的远方姑母。
那年我也十二岁,第一次跟着黎叔出去猎活,第一次染血杀人。
其实我和他们两兄妹,本该存在于三观不同永无交集的两个世界。可是既然遇上了,要么一方堕落,要么一方救赎。
呵,当然,最后是我赢了。”
“所以凌楠最恨别人伤害孩子,是因为有这样的阴影和渊源?那么他一家人惨死仇家之手,难道就不会发自内心地抵触像你这样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么?”我问。
“你没看他对我开枪的时候很少留情么!”江左易冷哼一声:“这么多年来,唯有他,我从没看透过。”
“留一个又阴险又狠毒的军师在身边,我觉得你犯了江湖大哥的大忌。”我讪讪地说。
“他要是我的敌人,我早就在睡梦中死多少个来回了。”江左易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同时出手拉住我,那动作就好像在邀请我跳一支华尔兹一样:“时候不早了,早点休息。明天带小零去看叶子。”
“啊,等等!我还能再问一个问题么?”我承认我有点困了,但江左易今晚说的事实在是有点太提神了:“你说凌楠他们兄妹身上是背着家仇的,那……你帮他们报了没?”
“你觉得呢?”江左易拆了领带,脱下衬衫,一头就扎进了浴室里。
徒留我坐在原处怔了几秒钟,我说我觉得你们早就做完了该做的事,否则,你根本无法褪去戾气,变成今天这幅随意而随性的模样。
“江左易,我还是比较喜欢……这样子的你。”我垂下头,对着眼前的空气说:“你别误会,跟喜欢,不是一个意思。”
好吧,于是里的水声哗哗的,他应该什么都没听到吧。
后来我和衣躺在了沙发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反正天大亮的时候我已经被江左易扔在床上了,楼下叮叮当当的,又嘈杂又烦躁。
我披了江左易的一件衬衫,踩着地暖来到窗户前。看到他整坐在楼下的院子里,为小零修理一台搞笑的脚踏车。
冬日的暖阳把他的身影拉得又远又长,专注的态度,认真的手艺组成了他魅力无穷的加分点。
我想,那么爱孩子的男人,本性……能坏到哪去呢?
是不是有过太多不愉快的经历,太多悲惨的过去,才会把心一点一点镀上了铁。万一剥落那些生锈的痕迹,里面还是一戳就有鲜红的血……
这时有车停在了院子门外,凌楠和安迪走下来。我还是稍微有点打咯噔的,看他们这风尘仆仆的一晚上过来,八成是已经把尸体的事给处理完了吧。
我算不算帮凶?算不算知情不报?唉,凌楠杀人,倒好像是为了给我出气一样。真是越想越觉得既不给力又不爽唉。
“你们……怎么处理的?”吃早饭的时候,我弱弱地多了句嘴。一点不出我所料的,凌楠就那么大大方方地对江左易道:“还是把这女人一并杀了吧,她会坏事。”
——结果差点被江左易给按到吐司盘子里!
周四那天下午,我坐在阳光明媚的会诊室里,用颤抖的笔锋在手术风险告知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挨着叶瑾凉的名字。
这辈子我一共只有三次,哦不,四次……挨着叶瑾凉写名字。
除了结婚离婚这一次外,我记得还有次高中摸底考试。物理题目出得又偏又难,我空了三道大题不会写,差点在交卷的时候就趴桌子哭了。
叶瑾凉从我后座把卷子抢了过去,把我的名字一划,写上他的,把他的一划,写上我的。虽然最后的结果是被老师骂的狗血淋头,但在我当年的少女心里,始终觉得他特帅气。
可惜时过境迁逼得井底之蛙不得不站起来,我以为永远不会再死灰复燃的情绪,在看到江左易在病房为叶子念一个完整的童话故事时,终于……还是动了心。
叶子说,今天能把这个故事讲完么?
“不行,干爸说,故事是连载的,剩下的明天更。”小零规规矩矩地坐在床前,眼睛眨啊眨的。
叶子撇撇小嘴:“大人们说话都是不算数的,忙起来才不记得。”
“那不如这样,我把剩下的看完,后面的我来讲给你听?”小零轻轻碰了下叶子的手:“舒阿姨说你要做手术了,叶子,你可千万别失忆啊。否则我们又要重头讲了。”
我站在门外,看了看苏医生:“叶子,她会有失忆的可能么?”
“多虑了,记忆中枢距离手术切入点不算很近。一般情况下不至于。”
“那您……”我知道也仅仅是乱说的,毕竟明天就要上手术台,我的心情复杂压抑得就像鬼一样。
我说那您能让她‘失忆’么?叶子还这么小,以前那些不愉快的经历,忘记也罢。
结果苏西航义正言辞地把我给骂了,他说人的记忆是一个人沉淀过往的忠实权利,不管愉快的悲伤的,别人都没有资格替他做主抹去。
因为没有一种人生是不需要经历痛苦的,所有的光鲜满足之下,说穿了不过是‘想开了’三个字罢了。
我说抱歉,是我矫情了。只要手术能成功,我的叶子可以健康完好地睁开眼睛,我就真的真的再无所求了。
“舒女士,有件事我要给你交个底。”苏西航的表情一严肃,我就跟着紧张不已。我说您直说,都到这个份上了,好赖都别瞒着我。
“即便手术能够成功地取出这半根针,不给孩子的脑部造成任何功能性的破坏。也不能保证,祛除孩子的第二重人格‘笑笑’。”
“啊?!”我吓了一跳,连连倒退两步:“怎……怎么这样?!”
“‘笑笑’又不是住在金箍棒里的妖怪,难道挑了刺出来,她就跟着没有容身之所了么?”苏西航又用通俗的医学语言为我解释了一下叶子病情的成因:“针刺造成了孩子相应脑组织的障碍破损,导致了她分泌更多垂体液的同时滋生了回避型人格。
而你们家庭的变故,又让这种回避型人格越发缺爱与安全感,进而出现第二重人格。
现在我们把针拿掉,但已经形成的第二重人格依然会存在于孩子的脑皮层额前叶反应记忆中枢内。
好在孩子现在还小,病发时间也不长,乐观地讲,并非永久驻扎型。
只要在接下来的相处中,让她切实切身地感受爱与关怀,不要受太多负面影响。我相信这是一场不用打多久的战役。”
“我……我知道了。”我咬着唇点头,其实在知道叶子病情后我就有这样一个打算——等叶子手术结束,我要用最快的速度让那些混账们付出应有的代价,然后带着孩子出国去一段时间。
于是我把这个想法跟医生说了,但苏西航明显不以为然。
“问题不在于你去哪生活。
——你希望叶子能在‘叶子’和‘笑笑’中选择坚定,那么你作为她的母亲,也总该在心里早早为她选定父亲吧?”
这一阵见血地往我心口戳,妈蛋的,我觉得苏西航一定是研究人脑研究多了,随时转行变心理医生算什么节奏啊。
我咬了咬唇说这种事没法选择吧?我跟我前夫离婚了,人家有自己的家庭。我现在不过是个单身母亲,又没有做好准备投入什么新的婚姻。
“但至少在叶子面前,你摇摆不定的态度会令她跟着你纠结。”
“我没有摇摆不定。”我说的是实话。我爱着叶瑾凉,但我们今生今世只怕再也没有缘分。我也对江左易渐渐滋生了好感,但他既不会回馈我同等的依存,又不会对我认真。
我可不是一个人人争抢的新鲜二手货,只是个过了气没人要的——
“我只是提醒你一下罢了。”苏西航耸了下肩膀:“真到了要做抉择的时候,还望你能为了女儿的病情考虑考虑。
其实选择什么样的男人取决了一个女人想要什么样的生活方式,想当初我太太要在我和我兄长之间做决定才叫困难呢。呵呵。”
我默默合上了震惊的嘴巴,我想我能理解这所谓的困难——双胞胎一模一样的说,连分辨起来都困难,更别提怎么来挑一个相爱了。
而我,分明就没有这种困扰才对。
叶瑾凉和江左易,分明就是一个硬币的正反面,一个爱我却恨不得虐待死我,一个包容我照顾我却根本不爱我。最重要的是,这枚硬币他妈的压根就不是我的钱!
后来苏西航说他要去休息了,明天的手术粗略估计要七八个小时以上,他要保持最好的状态。
我拉着他的手,连感谢带嘱咐,只求他这一身光洁神圣的白大褂可以为我驱走死神的阴霾。
“哦对了,你们有去查过伤害孩子的凶手么?”我想苏西航也不过就是多嘴问了一句,虽然医生见惯生死冷暖,但对叶子做出这么令人发指的行为,的确会让每个有点良知和道德感的人印象深刻而忍不住多关心一下事实。
我心里咯噔一声,完全不敢说实话。
摇摇头,我说没有。这几天我把一切事务都放下了,专门就想着女儿的病。
“这种人渣,抓到了枪毙了请记得通知我一声。”苏西航挑了下唇:“好久没遇到新鲜的尸体了,不管男女老幼,我要定了。”
我:“……”
我想说你还真猜着了,已经枪决了,可惜尸体再也无法见天日。
完全不知道凌楠会用什么样的办法善后,反正他那么变态,就是煮了吃了我都不奇怪!
“不过我倒是可以提醒舒女士一下,像这样的虐童案例并不算少,一般都从身边的人开始排查。我有个朋友是做私家侦探的,如有需要,去找他吧。
这人收费看心情,长得漂亮的,一般收的贵。”
“啥?”我惊讶地听着苏西航的言论,同时接过他递给我的一张名片。
“没办法,他妻管严啊。避嫌。”
好吧,原来是怕老婆怀疑给漂亮女委托人打折是有什么图谋啊!这么另类这么奇葩的私家侦探,到底靠不靠谱啊!
看着名片上,花体中文‘林语轻’三个字,我有一种想拿它包住口香糖的冲动。
“你跟那个医生聊什么聊那么久?”叶子睡着以后,江左易肩上扛着同样已经睡着的江零,从病房走出来。
我特么也是醉的无语了,江左易你讲个故事是讲催眠的啊。一会会儿两只都被你弄睡着了。
“给,他给我的药水,说以后如果叶子再画你脸上,用这个擦。”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瓶给他,说真的,当时我千恩万谢的不是因为苏西航把江左易的脸放在心上。
而是因为他说“以后”,只要我的叶子还有以后,还能拿着画笔尽情挥洒她未来几十年的人生,就是在我身上画一组五子棋盘我都不在意。
“嗯,”江左易说,看在这个份上,他暂时不杀他了。他打了个电话叫安迪过来,把江零接了回去,然后问我今天怎么打算?
回去也睡不着,想去哪里散散心,他陪我。
“江左易,我不太习惯你装暖男。”我呵呵一声:“算了好么?你肯陪我带叶子,肯真心待她好。我已经很感谢了。
我是成年人,不缺爱。”
我说我先回家了,明天早上十点进手术室,我不想让叶子看到她的妈妈又疲惫又憔悴。
“舒岚,我还以为你跟别的女人不一样呢。”
江左易突然说了这么句没头没尾的话,让我非常无语。
我说我本来就不一样,至少到现在为止你都没有得到过我。
江左易只笑不说话,画外音大概是“我不稀罕”。
我说你别告诉我你不稀罕,男人对没有得到的女人会一直保持兴趣的。而你对我的兴趣,将是我依存你信任你,与你合作的唯一筹码。
所以你别指望我会再说爱上你了。
“再?”江左易眉头一挑:“你以前说过么?”
我:“我走了。”
可惜我并没有如愿享受一个只属于我自己的忐忑夜晚,刚进门放好洗澡水,我就接到了一通电话。
“请问是舒岚女士么?”
我说是的,您哪位。
“我是S市碑林路和家收容所的护士,我这里有个小孩子—”
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