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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便耐着性子又站了许久,足足过了两刻钟,郑先生才收了场子。但还有些人围着他问来问去,他就只能也跟着看。

等那一拨人也散去,郑先生收拢钱筐结了个小包袱,一边连连拱手,一边挤出人群。

李伯辰牵马跟上他,见他一边摇扇一边在街上缓行,最后又进了一间食铺。他心里叫苦,暗道这人还要再说一场么?好在郑先生只是寻个桌子坐了,叫了几样酒菜,自斟自饮起来。

他松了口气,在食铺外面拴了马,走进去,坐到郑先生对面。

食铺里还有几桌人,但也并非没有空桌。郑先生愣了愣,抬头看他一眼,可也并不说话,只笑了笑,又慢慢饮起酒。

李伯辰便道:“郑先生,刚才听你说书,说得很好。”

郑先生只对他举了举酒盏。

李伯辰又高声道:“伙计,再来三样好菜,看着上。”

伙计远远应了一声。郑先生放下酒盏,道:“慢。这位官人,郑某无功不受禄,到底有什么事?”

李伯辰道:“只是听你说临西君遇刺,有点好奇——你怎么知道这事的?”

郑先生盯着他看了看,道:“哦……你是官府的人?官爷,这事儿你管不着吧?”

李伯辰笑道:“郑先生误会了,我只是个布衣,好奇而已。”

郑先生不知想了些什么,慢慢说道:“哦。这是我们书行的事。我自然也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

李伯辰愣了愣,书行?那是什么?但随即醒悟过来。卖猪的有猪行,卖炭的有炭行,这些说书人,也有书行吧?

这世上交通不便,消息传递缓慢。这些说书人想要说些新鲜玩意儿,自然也得互通有无。这真有意思。

他说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那么是在临西的说书人知道了这事,慢慢传出的么?要真是这样,这消息就更可靠了。

李伯辰又转了转念头,心想,在竞辉楼的时候,叶卢先游说自己,该是觉得自己势单力薄,最容易得手。但他被自己杀了,他的那个同伙该知道自己坚决的态度了。

依着叶卢所言,那同伙先行一步往孟家屯来,打算拿常家人要挟自己。是后来得知了叶卢的死讯,意识到自己不能用了么?

于是转而跑去游说临西君?

那人该知道自己有北辰气运在身,会不会将这事给临西君说了?他想到这里,觉得心中一凛。但又想,不,不会的。临西君之所以一直没能光复李境,就是因为他并非北辰灵主吧。

叶卢的同伙要是告诉临西君北辰气运到底在谁身上,岂不是帮了他大忙?临西君要是“杀伐果断”一点,将自己给杀了,气运自然就落到他身上了。那样一来,他可就更不好控制了!

这么看的话,那些人也暂时不敢杀自己了。

他便略松口气,又觉得有些庆幸——这岂不是说,在孟家屯,已经没有那个不知藏身何处的敌人了?

那他要做的事情可就容易多了,只消专心找那个洞天遗迹就好了!

他想到此处,终于高兴了一点,道:“郑先生,多谢。”

郑先生不知道他为何忽然道谢,但也只点点头,笑了一下:“不谢。”

这时伙计上了菜来,李伯辰便摸出十几枚大钱搁在桌上,道:“郑先生慢用吧。”

他要起身离开,郑先生却又道:“慢。”

伸手将那些钱一推:“我说过,在下无功不受禄,就不要你来请了。”

李伯辰愣了愣,没料到这人不说书的时候这样有风骨。既然如此,他也乐得成全,便打算将钱收回。可刚要伸手,一个念头跳出来,便又坐下了,道:“郑先生,说书赚钱么?”

郑先生叹了口气,将酒盏轻轻顿在桌上,微皱起眉:“你到底要做什么?想学说书?”

又把他打量一番:“阁下的财势,用不着做这一行吧?”

李伯辰暗笑,心道你怕是不知道我眼下的身家都在这身衣服上了。但仍正色道:“是这样,刚才听先生说得虽然好,但似乎说的故事大家都听腻了。倒也可以再说说临西君遇刺这样的趣闻,但这种事,也不是天天有吧。”

郑先生看了看他,笑了一下:“哦?莫非你有什么高见?”

李伯辰道:“高见没有,但有一套书,先生要是有兴趣,我可以讲一段给你听听。”

郑先生脸上露出些讥讽之色,但也只道:“阁下,说书可不是讲故事。”

李伯辰倒也明白这一点。讲个故事人人都会,但说书可不同。柁子梁子扣子、正笔倒笔插笔,都有很讲究。这人该是觉得自己很不自量力吧,但到底也有些涵养,没直接说出口。

他便笑了笑,开口道:“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侯商州,八霸七雄闹春秋,顷刻兴亡过首。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前人撒种后人收,无非是龙争、虎斗!”

“大宋朝天子仁宗在位,国泰民安,万民乐业——”【注1】

他开口时,郑先生又饮了一盏酒,待他念了定场诗,虽眼里有些讶色,但面上也未动容。等他又说了一段,面色才慢慢凝重起来,又看了李伯辰几眼。

李伯辰觉得好笑,但一本正经说了下去。这套书他记得很清楚的。在来处时没什么乐子好找,这套书翻来覆去听了很多遍,称得上倒背如流。他慢慢将第一回讲了一半,也只用了一刻钟而已,便停了下来。

此时郑先生捏着酒盏、皱着眉,见他停了,便问:“往后呢?这是一回?”

李伯辰道:“是半回。先生觉得我这套书如何?”

郑先生沉吟一会儿,道:“只听这些,不坏。”

又高声道:“伙计,再添一壶酒!”

再取了个酒盏斟上,递到李伯辰面前,正色道:“郑某有眼无珠,没料到阁下也是同道中人——在下郑钊,阁下怎么称呼?”

李伯辰道:“在下陈伯立。”

“陈先生也在书行?”

李伯辰笑道:“没那个本事。其实这书也不是我的,而是一位单先生的。我在听过,就记下了。”

郑钊略有些失望,道:“哦,原来如此。单先生……名讳是什么?现在何处?”

李伯辰道:“单先生已仙逝了。”

又在心里告了个罪,道:“但之前将这部书托付给了我。”

郑钊眼里又有了喜色,沉吟一会儿,道:“陈先生,我也有师承,家师也在世。你这书虽好,但……”

李伯辰道:“郑先生误会,你要喜欢这套书,我可以卖给你。”

郑钊愣了愣,皱起眉:“这事怕是不妥吧?”

李伯辰道:“那位单先生,是个隐世之人。我得了他的书,自然不愿意埋没。但我并非书行中人,也暂没这个打算。要是跟着我入了土,世上岂不是又少了一部奇书?我心里也很不安。要是郑先生喜欢,正可叫这书流传下去,我心里也就好受些了。”

他顺口说到此处,心想,坏了。说得这样冠冕堂皇,怕是不好谈价钱了。但郑钊听他如此讲,立时道:“这话也有道理。”

李伯辰在心笑了笑,暗道,哦……原来他也是很想要这书的。

他便沉默起来,郑钊也对他抬了抬酒盏,又饮一杯。李伯辰说这书是“单先生”传给他的,既然是故人所赠,如今要换钱已是不妥,自然不好开口。郑钊看起来很有风骨,但也是精于世故之人,便也不开口。

李伯辰叹了口气,心想要是小蛮在这儿就好了。只得先道:“郑先生,关于这个价钱……”

郑钊道:“这书叫什么名字?”

“三侠五义。”

“好名字。”张钊又沉吟一会儿,道,“两千钱。”

李伯辰愣了愣。倒不是嫌钱少,而是没料到这么多。再翻一倍,可就是一套宅院了——说书这么赚钱的么?

郑钊见他这模样,道:“陈先生觉得不妥么?要是不妥,可以再商量商量。”

李伯辰道:“可以的,郑先生。但这书有一百八十回,我得慢慢说给你。我晚上还要出城,咱们说下一下午,大概也只能说到十几回。”

郑钊瞪起眼睛:“一百八十回?陈先生,你当真的?”

李伯辰不知他是嫌多还是嫌少,只道:“当真的。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郑钊愣了愣:“真是……奇书。我这儿最大的一部,也只有七十回。那两千钱真是不妥了……怎么样也得四千钱。”

他皱眉想了想:“也好,陈兄,你也可以给我慢慢说,我听了多少,就付你多少钱,你看这样可使得?”

李伯辰笑了笑,道:“好。”

他倒是很希望真能和郑钊多接触几次。这人看起来也很中正,与他相处,不使人厌烦。更要紧的是,他心中没来由地生出一个念头——

民心。因为有民心,临西君才能在李地如鱼得水吧。可这世道百姓们想要知道什么事,要么靠官府布告,要么靠口耳相传。那许许多多如郑钊一样的说书人加在一起,影响力可以说是很大的了。且书行又能互通消息……这些人,岂不就是“媒体”了么?

要是能得书行相助——

他想到此处,怔了一怔。我……是不是打心眼儿里,就从没想过要真的“安分”下来呢?

他又在心里苦笑一下,暗道我如今这身份,也不可能吧。只希望这快活日子能再多过几天才好。

这时伙计送了酒上来,他便提起满上,又吃了几口菜,道:“郑先生,我先给你把第一回说完吧。”

从正午说到后半晌,用两个时辰讲了二十回。他既然不是说书给人听,许多事情就简便些了。郑钊取出纸笔,一边听一边记。李伯辰注意到他记录时用的是一种奇怪的文字,瞧着弯弯曲曲,但写得极快,料想也是书行特有的方式吧。

待外面阳光变成金黄色,又起了风,他才停住。

郑钊长出一口气,道:“我先前说‘不坏’,如今却要说‘极好’了。那位单先生还在世就好了,真想向他当面请教。”

又道:“陈兄,后面二十回,能先给我大概说说么?”

李伯辰便将之后的也简略叙述了一遍。

郑钊这才又出口气,离座向李伯辰行了个礼。李伯辰忙扶住他,道:“郑先生这是做什么?”

郑钊苦笑:“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起先以为你打算拿几回诓我,但听了这些,这种格局,自然是鸿篇巨制了。我相信陈兄说的是真的。”

李伯辰笑了笑:“日久见人心,我们还要多多打交道,不急的。郑兄,其实我是来城里置办家用的。现在时间不早——”

郑钊忙道:“哦,好、好。”

他伸手从旁边小包袱里取了钱袋,数了又数。李伯辰便别过脸去,往街上看。

隔了一会儿,郑钊将一块银铤搁在桌上,道:“我这里没有零钱了。陈兄,今天这二十回合四百八十钱。多出这五百二十钱,做我的定钱。”

李伯辰也不推辞,将银铤收起,道:“多谢。”

又想了想:“我什么时候再来侯城,也说不准。但你要是说这套书,该还得准备准备,这二十回暂时也够用。我住在孟家屯,郑先生这些天要是想听下文,可以得空到那里找我。”

郑钊点了头,道:“好,这就定下了。”

两人拜别。李伯辰揣了钱牵上马,沿街找铺子采买。到最后要买的东西太多,就打算花一百钱买一架木车。但又想平时也用不着这东西,倒不如买个合用的,便再添三百钱,干脆买了架榆木清漆的轿车。

车行的人帮着他套了马,又指点他怎么赶车,李伯辰试了试,但也不敢在城里赶,便只牵着走。等东西买齐了,又往切金阁门前走了一遭,见门已紧闭,或许是里面的人知道出事了。

他在心里叹口气,沿街出了城门。走了一段路,行人渐渐没了,日头也慢慢往远山中隐去。

他就停下脚步,道:“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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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出自单田芳评书作品《三侠五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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