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静瑶觉得不可思议。
她有两个母亲,一个是宫茶,一个是昭阳长公主。
一个素未谋面,另一个朝夕相处。
宫茶为了女儿自伤身体,血流如注,昭阳长公主就更不用说了,恨不能把孩子宠上天。
因此,在华静瑶的潜意识里,每个母亲对孩子都是无尽的疼爱,所以她才会觉得裴涣特别的可怜。
可是面对顾氏,华静瑶便觉得自己的见识太短浅了。
“陈嬷嬷当年的假死,是你安排的?你得知自己怀的是双胞胎,就想好要藏起一个了?”
顾氏目光呆滞,已经看不出昔日风采,就连那悦耳的声音也变得苍凉凄楚,如同行走在旷野里的孤魂,不知所来,不知所去。
“他说他最爱喝我煮的茶,他说他最喜欢看我烹茶时的样子,他说我比后宫嫔妃更懂得他的喜好......我在宫里十几年,好不容易到了能放出宫的年纪,他却轻而易举把我赏了出去!他把我赏给赵白安那个废物!我恨他,我真恨他啊!”
华静瑶心中一动,顾氏口中的这个“他”,是先帝吧。
莫非先帝和顾氏真有一腿?
华静瑶越发理解皇帝为何要用最快的速度致赵孟瑜于死地了,并非完全因为赵孟瑜做下大逆不道之事,更重要的是,皇帝认定了赵孟瑜是先帝的种,他担心赵孟瑜会说出有损先帝声誉之事!
可是这事又有些不对劲。
华静瑶前世在宫里待了三年,见多了这种事,就连赵谦那种人渣也没有做过睡后不认帐的事。皇帝不是普通男人,他精虫上脑睡个宫女,这是常有的,他睡醒之后可能会忘记这事,但是宫里会有专人记录,否则真怀上龙种怎么办?
所以,但凡是被皇帝临幸过的宫女,大多都会提高位份,最低也会给个淑女的位份。
大周后宫之中嫔位以下皆无品级,因此皇帝从不吝啬把位份给出去,淑女选侍一大把,虽然过得还不如有脸面的大宫女,可毕竟是被皇帝临幸过的,无论生死也是皇帝的人,决不会如顾氏这般赐给其他男人。
顾氏当年在宫里的身份就是大宫女,身边也有宫女侍候,以她的身份,就连后宫的嫔妃们也会给她面子,巴望着她能在皇帝面前说几句好话。
所以,她一旦被赐婚,就是郡王侧妃,这身份或许如华静瑶这般地位的人会嗤之以鼻,但在普通大户人家眼中,这也是一门好亲。
这亲事的确不错,可惜却不能适用在被皇帝临幸过的女人身上。
华静瑶暗中让三公主帮忙查过,今上临幸过的几名宫女,全都提了位份,其中一个还做了婕妤。
难道是当儿子的比父亲品格高尚?
华静瑶觉得不尽然。
顾氏声音幽幽:“洞房花烛,赵白安发现我非完璧,你猜他怎么样了?他哭啊,哭得像个孩子,呵呵,我还要哄着他。”
华静瑶立刻冷声问道:“赵白安发现你已非完璧?是谁?先帝吗?”
最后三个字出口,躲在暗处的巩清,额角的青筋都冒了出来。
定陶郡主这也太不讲究了,就算你心里怀疑,也不能直接问出来啊。
好在这屋里除了定陶郡主之外,就只有杨晴一人,否则传到皇帝耳中,所有人都要跟着一起遭殃。
顾氏却咯咯地笑了起来,只是这笑声中却满含酸楚,再也没有昔日的风情万种。
“除了他还会有别人吗?哈哈哈。”
华静瑶暗道一声不好,她怎么忘了,巩清就躲在屏风后面!
巩清掌管飞鱼卫多年,仅是他的那张脸,就能令人望而生畏,因此,华静瑶担心他会影响到顾氏的情绪,此次提审让巩清躲在暗处。
刚刚她一时多嘴,说出了先帝,哎呀呀,巩清这会儿肯定暗戳戳说她脑子进水吧。
“你也真够失败的,被皇帝临幸了,却连个淑女选侍也没有捞到,还要被逐出宫嫁给一个小孩子。”
华静瑶面带嘲讽,她知道顾氏此时的神经非常脆弱,加之又心高气傲了大半辈子,一定受不了她言语中的讽刺。
华静瑶猜对了,顾氏果然变了脸色,她勃然大怒:“那是我不想!我在他身边十年,他却把我赐给一个废物,凭什么?”
说到这里,顾氏的口气忽然变了,轻轻柔柔,像是在说着一个哀婉缠绵的故事:“那天庞公公带着一个十几岁的小宫女来找我,让我带带她,原来是让她来接替我,我二十五岁了,到了出宫的年纪。呵呵,我在宫里十年啊,什么也没有得到,就要出宫了?我去找他,他却说可以给我指一门好亲事,我问是什么亲事,他说让他好好想一想。我就等啊等啊,眼睁睁看着那个小妖精给他端茶倒水,看着那个小妖精跟我显摆从他那里得到的赏赐,我恨,我好恨啊!”
华静瑶心里一动,她忽然插嘴问道:“所以你偷偷爬了龙床?”
顾氏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她笑得弯下腰,笑出了眼泪,泪眼朦胧间,她看着华静瑶,忽然发现眼前的小姑娘眉眼五官竟是那样的熟悉!
是了,这个小姑娘是那人的外孙女,那人的祖上出过一位绝代佳人,所以后代子孙无论男女都有一副好皮囊。
顾氏贪婪地看着华静瑶的脸,这张久违的容颜是她只能在梦里看到的。
她伸出已经瘦得皮包骨头的手,试图去抚摸那张脸,可是手悬在空中,却无力地落下来。
“你让庞公公悄悄处置我,你好狠啊,我哭着求你、求你......”顾氏像个孩子似的痛哭出声。
华静瑶没有打断她,狭小的刑房里回荡着顾氏的哭声,华静瑶下意识屏住呼吸,原来如此啊。
庞公公是先帝身边的大太监,地位一如现在的劳公公。
皇帝之所以会让庞公公去处置顾氏,想来就是因为顾氏偷爬了龙床。
也不知她是用的什么方法。
不过那时,顾氏还是皇帝身边的司茶宫女,她想要在皇帝的茶水中做手脚轻而易举。
对了,当时已经选了一位小宫女来接替她,十有八、九,她用来做手脚的茶水,还是那名小宫女端上去的。
一举两得。
既爬了龙床,又嫁祸了她的假想敌。
估摸着顾氏哭得差不多了,华静瑶冷笑着说道:“你该死啊,为何你还没死?”
她的声音里都是讥诮,她清楚看到顾氏的身子猛的一震。
“我不能死,我不能死,我等了十年,十年啊,我好不容易等到这一天,我为何要死?”
说着,她再次向华静瑶伸出了手,她被栅栏隔着,即便伸出手去,也不能碰触那张令她梦萦魂牵的容颜。
“你好狠啊,你为何要对我这么狠,我从十五岁就喜欢你,喜欢了你整整十年,你真的对我没有一丝一毫的心动吗?”
都说女儿肖父的比较多,昭阳长公主的相貌便是随了先帝,但是华静瑶的相貌却偏偏相反,她的五官更多是随了昭阳长公主,只有一小部分随了华三老爷。
华静瑶的脸上的确有先帝的影子,但是也顶多有三分相似。
这世上,恐怕也只有顾氏,才会把华静瑶错当成先帝。
尽管昭阳长公主自己就是美人,可她最遗憾的却是女儿没能遗传华三老爷的美貌,因此,她没少在女儿面前抱怨,尤嬷嬷担心华静瑶会自卑,便悄悄告诉她,她这张脸有肖似先帝之处。
当然,尤嬷嬷的担心是多余的。
不过华静瑶虽然没有见过先帝,可是早就知道自己多多少少遗传了几分先帝的容貌。
可是男女有别,这要脑子让驴踢了,才会把她错认成先帝吧。
华静瑶深吸了一口气,顾氏的神志应是已经不清楚了。
“我最终还是没有杀你。”
她的声音冰冷而严厉,可惜她没有李补儿的本事,只能尽力让声音变得低沉。
对于顾氏而言,重要的不是那声音是谁的,而是这声音是那张脸的主人发出的。
“你的确没有杀我,可你也不让我再出现在你面前,三十年了,我再也没有见过你,哪怕是远远地看你一眼也没有,哪怕是你死,也不让我去哭灵,你好狠啊,你好狠啊!”
华静瑶一怔,先帝驾崩时,没让顾氏哭灵?
顾氏虽是侧妃,但是隆安王府没有正妃,按理她是要去哭灵的,只不过跪的位置靠后而已。
没想到先帝竟连这最后的体面也没有给她。
华静瑶有些后悔,她还是疏忽了,若是早点查出当年顾氏没有给先帝哭灵,她恐怕早就怀疑了。
不过现在也不算晚,至少赵擎还活着。
若是赵擎也像赵孟瑜那样早早死了,她现在才是要气得跳脚了。
至于先帝最终为何会留下顾氏的性命,华静瑶已经没有兴趣了。
那些往事,恐怕也只有顾氏会在乎。
“你既然知道怀了双胞胎,为何要把长子藏起来?”
这才是华静瑶一直想不明白的事。
“为什么?因为那是你的孩子啊,那是你的。”
“赵孟瑜不是吗?”
“不是,他不是!”顾氏像疯了一样,拍打着栅栏,“我被赵白安玷污了,那是他的种,是他的,擎儿,我的儿,他才是你的儿子,他才是!”
华静瑶脑袋一抽一抽的,这是几个意思?
明明怀的是双胞胎,难道还有两个爹?
不对,赵孟瑜和赵擎能够身份互换,说明他们长得一模一样,这分明就是同父同母,又岂会是有不同的父亲?
除非,除非顾氏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已经疯了。
华静瑶叹了口气,顺着顾氏的话说下去:“赵擎是长子,所以他是我的儿子,赵孟瑜是次子,他是赵白安的,是吗?”
“是,是,就是这样,擎儿才是你的儿子,他是龙种,是天皇贵胄,只有他才是!”顾氏拼命点头,动作幅度很大,像是生怕她的“先帝”不认帐一样。
华静瑶不知道这个女人是可恨还是可怜,她强压着心里一万句骂人的粗话,对顾氏说道:“你真没用,给朕生个儿子,也要生个病秧子。”
屏风后的巩清下意识想去捂住自己的耳朵,定陶郡主自称“朕”?
顾氏疯了,她也疯了?
听者也有罪!
算了,就当本侯没有听到,这事翻篇了,翻篇了。
“我不知道啊,我真的不知道他怎么会有病,所以我努力培养他,我让他读了很多书,我让他学**王之术,我为他做了很多很多事,我儿虽然身体有疾,可是他却是人中龙凤,他真的很优秀,真的,他比沈氏生的儿子更优秀,真的,你要信我,信我!”
华静瑶忍着要骂娘的冲动,问道:“你想让赵擎做皇帝?他配吗?”
“配,他配,他是最配的!”顾氏急切地说道。
华静瑶挥挥手,对身旁的杨晴说道:“走吧。”
杨晴早就想走了,郡主也真有耐心,全程听一个疯女人胡言乱语。
华静瑶走出刑房,一眼就看到不远处的那道熟悉的身影,她快步走过去,对沈逍说道:“阿逍,你不知道今天有多顺利。”
身后传来一声轻咳,华静瑶扭头一看,巩清施施然走了过来,他走到两人面前,对沈逍点点头,道:“你那药,有点过了。”
华静瑶一头雾水,她看看巩清,又去看沈逍,忽然,她明白了。
“是当年给湘竹用的那种药?”她问道。
“嗯。”沈逍轻声说道。
华静瑶想了想,道:“好像不太一样。”
“不同的人效果也不同。”沈逍说道。
巩清懒得听两人的对话,今天华大小姐的表现,让他恨不能立刻消失。
“诏狱重地,没事就走吧。”他瓮声瓮气地说道。
华静瑶拉着沈逍麻溜地走了。
回去的路上,沈逍问她:“你得罪巩清了?”
“没有。”华静瑶矢口否认,她真的没有得罪巩清,即使她逾越了,得罪的人也是先帝。
沈逍莫名其妙,问道:“顾氏的口供你带出来了吗?”
“没有记录,听听就行了。”华静瑶想了想,还是详详细细地和沈逍说了一遍。
“唉,女人的直觉真是可怕,咏恩郡主直觉赵孟瑜是先帝的儿子,我娘也直觉咏恩郡主没有猜错,而我也直觉我娘不会猜错。”
华静瑶冲着沈逍咧咧嘴:“你呢?”
沈逍黑着脸,还有比这个更麻烦的事吗?
“我深信顾氏在说谎。”
华静瑶一怔,呜呜呜,她的小狸已经学会睁着眼睛说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