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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瓶洲东南沿海地界,一对年轻男女,逛过了一座县城的裱褙铺,再来到隔壁的酒肆,挑了张靠墙桌子,男人点了一斤茅柴酒,几份佐酒小菜,女子额外要了一碟盐渍梅脯。

男人抬头看着村中学究题写的壁上诗词,女子扫了眼,捻起一颗酸梅子,嚼了嚼,真酸。

男人从书箱取出一本书,搁在桌上,一边端碗饮酒,一边随手翻看一本相术书籍。

他喜欢看杂书,平日里就连那风角、鸟占、孤虚之术,都有所涉猎。美其名曰艺多不压身,出门在外,多一门手艺,就多一只饭碗。

女子眉如春山蜿蜒,有心事时,一双秋水长眸,便似有云水雾霭绕山。

她似有心事,愁眉不展,忍不住以心声问道:“于禄,你觉得我可以拒绝他的那个要求吗?”

有人之前寄信一封给她,说是打算收取她为记名弟子,不算那种登堂入室的嫡传门生,而且等到她将来跻身了上五境,改换门庭或是自立门户都没问题,可对方越是如此好说话,她便越觉得心里没谱。实在是当年游学路上,她被那个心思叵测的家伙,欺负得都有心理阴影了。

于禄说道:“我觉得其实是件好事。”

本就是一件注定无法拒绝的事情,多想无益。只是这句话,于禄没说出口,免得谢谢听了愈发揪心。

毕竟寄信人是崔东山。

谢谢怒道:“你觉得?!那你怎么不去当他的记名弟子。”

于禄一笑置之。自己一个纯粹武夫,崔东山能教什么。何况自己跟陈平安有那么一层关系在,崔东山还真不敢占自己的便宜。

谢谢也知道自己这样的恼火,迁怒于禄并没道理,便抬起酒碗,当是赔罪了。

于禄耐心解释道:“如今身份有变,崔东山马上就会成为一宗之主,以后与你相处,会收敛很多。何况崔东山境界高,法宝多,撇开古怪脾气不谈,由他当那传道人,对任何一位地仙而言,都是梦寐以求的好事。”

谢谢还是忧心忡忡。

“一般”,“寻常”,“照理说”,这些个说法,搁在那只大白鹅身上,从来都不管用啊。

谢谢忍住笑,神色认真道:“你要是抹不开面子,没事,回头到了仙都山那边,我来找个机会,私底下帮你在陈平安那边打个招呼,你再信不过崔东山,总能信得过陈平安,对吧?估计都无需我明说什么,陈平安就会在崔东山帮你说几句重话,崔东山再无法无天,也不敢不听他先生的教训。”

谢谢稍稍安心几分,叹了口气,“希望如此吧。”

她由衷羡慕于禄,提起那只大白鹅,都敢直呼其名,她便做不到。

起先本以为崔东山担任了下宗宗主,各在一洲,就远在天边了,所以收到那封信后,让谢谢这些日子里整天提心吊胆,修行都耽搁了,总是无法聚精会神。

当年一行人远游大隋山崖书院,于禄很快就跻身了金身境武夫,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个覆地远游的羽化境。

就算于禄再心大,胜负心再不重,也要愧疚几分了。毕竟整整小三十年光阴,于禄的武学境界,只升了一境。

于禄的根骨资质,习武天赋,其实都极好,这就是纯粹武夫走捷径的后遗症了,使得于禄的远游境瓶颈极难打破。

反观谢谢,后来被崔东山拔取所有困龙钉,谢谢的修行,可谓一帆风顺,如今已是一位瓶颈松动的金丹地仙。

一个是卢氏王朝的亡国太子,一个是曾经卢氏王朝的山上领袖仙府,被寄予厚望的天之骄女。

这些年,于禄和谢谢这两位同乡和同窗,好像就一直在结伴游历,不好说是什么影形不离,也算是朝夕相处了。

只是双方却也没生出什么男女情愫。

谢谢问道:“当年冲动行事,会后悔吗?”

“当然会有后悔啊,害我都没底气跟陈平安问拳,换成是你,能不气?我也就是还算心宽,不喜欢钻牛角尖,不然就不光是后悔了,都得悔青肠子,肯定每天臊眉耷眼的,说不定如今就是个酒鬼了。”

于禄抿了口酒,翻开一页书,笑道:“只不过后悔归后悔,该做的事情还得做,就算重头再来,也是一样的选择,还会意气用事,还会后悔。”

早年沦为刑徒遗民的谢谢,她最讨厌的人,甚至不是那位大骊妇人,也不是收她做婢女的崔东山,而是这个毫无亡国之痛的太子殿下,甚至可以说是憎恶。

故而从二郎巷袁氏祖宅那边,到一路远游大隋,谢谢都恨极了那个性情散漫、天塌下都一脸无所谓的太子殿下。

直到大隋山崖书院,因为李槐的那场风波,于禄不惜凭借一国残余武运,以某种秘法,取巧跻身金身境,打得那位年轻贤人被扛出书院。

最佳选择,是于禄凭借自身本事,稳步跻身金身和远游境,八境跻身九境,或是从山巅冲刺止境之际,在某个天大瓶颈难破时,再动用那份武运作为敲门砖,架天梯,更上一层楼。

谢谢因此对于禄印象有所改观,虽说没心没肺,可还算有那么点担当,并非一无是处。

只是等到于禄在书院每天不务正业,只是临湖钓鱼,与那大隋皇子高煊混得很好,谢谢又开始烦他了。

如今于禄还是喜欢垂钓,只是所有鱼获都会放生,在那大江大河之畔,与谢谢经常能够遇到一些同道中人,于禄哪怕不持竿,也能蹲在一旁瞧半天,自称是钓鱼人喜欢看人钓鱼。

于禄笑道:“话说回来,十多年辛苦打熬出来的远游境底子,不算太差。”

谢谢眯眼笑道:“不说比曹慈陈平安了,比裴钱如何?”

于禄无奈道:“那还不如拿我跟陈平安比较呢。”

裴钱都几次以某境“最强”赢得武运了?

真是一件无法想象的事情,当年那个古灵精怪的小惫懒货,当真会学拳,而且如此之好。

谢谢没来由问道:“就没想过,找个法子,上山修行?听说桐叶洲那边有个蒲山云草堂,有独门秘法,能够让武夫兼修仙术,你去碰碰运气也好,反正我们这些年差不多逛过了整个宝瓶洲,再去游历桐叶洲就是了。”

于禄哑然失笑,沉默片刻,摇头道:“没想过要当什么神仙。”

酒肆后屋,有人把青竹帘子轻轻掀起又重重放下,谢谢斜瞥一眼,原来是一位妙龄少女立在帘后,脉脉含情凝视某人。

呦,动作还不轻,小姑娘怎么不干脆把整个竹帘一把扯下,于禄不就听得更真切了?

谢谢问道:“你什么时候去茅姑娘、穆仙子那边做客? ”

双方在一处古战场遗址,和一座仙家渡口,因缘际会之下,遇到了两位极为出彩的年轻女子。

谢谢又没眼瞎,看得出那两位,对于禄是一见钟情了。

于禄笑道:“就是句敷衍的客气话。类似有空再聚,下次我来结账,要不要再加两个菜,谁听了当真就是谁傻。”

听于禄说得风趣,谢谢笑了起来。

昔年同窗中,林守一是书院贤人,还曾担任过齐渡庙祝。

就连李槐也是个贤人了。

而如今身在中土神洲某个书院治学的李宝瓶,已经是两位学宫祭酒亲自考校过学问的君子,是位都能够为书院儒生传道解惑的女夫子了。

只是浩然天下历史上,从未有过女子担任七十二书院山长、或是学宫司业的先例。

于禄合上书籍,问道:“我们什么时候走一趟绛州?”

如今的大骊绛州,正是谢谢那座门派的所在地。

因为当年谢谢的师父,毅然决然拒绝了大骊朝廷的招降,导致门派覆灭。

谢谢脸色微白。

于禄轻声道:“不去过,就过不去。”

谢谢低下头,咬着嘴唇,最终还是摇头。

于禄笑道:“那就不着急。”

于禄这一点好,好像什么事都可以随意。

谢谢松了口气,点头道:“肯定会去的。”

既像是对于禄的承诺,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于禄聚音成线说道:“你就不好奇崔东山寄给我的那封信?还是已经猜到内容了?”

谢谢默不作声。

于禄破天荒流露出一抹伤感神色,喃喃自语道:“在异国他乡延续国祚,当真能算是复国吗?”

谢谢一口饮尽碗中酒水,神采奕奕道:“算,怎么不算?!到了桐叶洲,拣选一处,地盘不大没关系,先仔细谋划个一二十年,等我跻身了元婴境,你登基称帝,我来当国师!”

新处州,槐黄县城。

李槐带着嫩道人,穿街过巷,在一条狭窄僻静巷弄的口子上边,找到了约好在此见面的董水井。

董水井还是专程返回家乡与李槐碰头的。

李槐开玩笑道:“不会耽误董半城挣大钱吧?”

董水井微笑道:“无需盯着账簿,不亲自打算盘,一样可以挣钱的。”

董水井领着李槐去自家祖宅里边,亲自下厨,煮了三碗馄饨端上桌。

院子里,一口水井旁,种了棵柳树。

李槐也只当什么都没瞧见了,只恨自己只有一个姐姐。

嫩道人一眼看穿了董水井的境界,半点不奇怪,在这旧骊珠洞天地界,一个年纪轻轻的元婴境,又不是飞升境,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自家公子的朋友,没点本事才是怪事吧。

若是路上遇见了个活了几百岁的老元婴修士,估计嫩道人反而才会感到震惊,怎么修行的,废物!

说不定还要当面叱问一句,老小子,你对得起家乡这方风水宝地吗?

董水井好像察觉到这位黄衣老者的心思,笑道:“只是靠钱堆出来的境界,让桃亭前辈见笑了。”

嫩道人也不奇怪对方知晓自己的旧身份,有钱能使鬼推磨,宝瓶洲的董半城,家底之丰厚,不容小觑。

嫩道人爽朗笑道:“甭管是怎么来的境界,境界就是境界,在这浩然天下,谁敢笑话那位皑皑洲的刘财神?搁在小董你身上,一样的道理。”

一说到“小董”,嫩道人便唏嘘不已,遥想当年,自己也曾追着一位路过十万大山的“小董”。

李槐一拍桌子,嫩道人立即闭嘴,敢情自己说错话了?

李槐竖起大拇指,“水井,好吃!再来两碗。”

看得出来,董水井常来祖宅这边,等到李槐又吃过一碗馄饨,董水井已经架起一只火盆,蹲在一旁,煨芋头烤粽子。

扯开线头,剥了粽叶,董水井手中一颗粽子被烤成了金黄色泽,看得李槐又饿了,一把抢过粽子,掰了一半给嫩道人。

董水井只得又剥开一颗粽子,三人围炉而坐,董水井轻声道:“羊角辫的丈夫,边文茂刚刚担任我们处州的学政,不过没升官,算是从京城外放到地方上镀金来了,只不过学政这个大骊朝廷新设没几年的清贵职务,一般人可捞不着,寻常都是翰林院出身的京城六部老郎官,升迁无望了,在离开官场告老还乡之前,陛下故意给这些文官们的一份特殊荣恩。学政本身并无品秩,就像陪都辖境那边的灵、晴两州,就是分别由一位工部老侍郎和鸿胪寺卿担任。如今边文茂的正官是光禄寺丞,处州学政四年一届任满,返回京城,就该担任光禄寺少卿了,将来顺势掌管光禄寺可能性不大,更多还是平调去往六部衙门,或是再次外放去陪都,一路累官至某个位置,最终得了个排名靠后的学士头衔,将来就有希望得了个不错的谥号了,至于配享太庙就算了,边文茂自己都不敢往这边想的事情。”

李槐啃着粽子,一脸茫然,“啊?”

嫩道人感慨不已。

小董絮絮叨叨了半天,自家公子只需简明扼要答复一个字便足矣。

董水井笑道:“你是书院贤人,按照文庙新例,以后免不了要与大骊朝廷往来,这些看似繁琐无趣的官场事,早晚都是要接触到的。”

如今大骊官场,调动频繁,从京城到地方,驿路繁忙,只说新处州境内州郡县的一把手,几乎都换上了新面孔。

吴鸢担任处州刺史,当年在槐黄县令位置上黯然离任,算是杀了一个扬眉吐气的漂亮回马枪。

而那个黄庭国文官出身的上任龙州刺史魏礼,如今去了大骊陪都继任礼部尚书。

在这之前,窑务督造署主官曹耕心,更是从龙州督造官转任陪都工部右侍郎,再高升为大骊京城的吏部侍郎,得以位列中枢。

袁正定则升迁为北边邻居洪州的刺史大人。

处州宝溪郡新任太守荆宽,曾是京城户部清吏司郎中,管着洪州在内三州的钱袋子。

可其实很多时候,董水井这个身份隐蔽的墨家赊刀人,都会羡慕李槐的那种随波逐流,或者说是随遇而安?

李槐心虚道:“我知道咱们的那位同窗赵繇,如今担任大骊的刑部侍郎。”

“还有以前的父母官老县尊,吴鸢如今回了这边,担任新处州的刺史大人。”

“再有那个喜欢喝酒不爱点卯的曹督造,前些年好像调去京城吏部当大官了?”

董水井笑问道:“再有呢?”

李槐叹气道:“没了。”

嫩道人开始打抱不平,“公子何必拘泥于这些与官府沾边的山下庶务。”

李槐摇摇头,“我们大骊不一样的。”

不管自己这个贤人头衔,到底是怎么从天上掉下来的,又是怎么砸到了自己头上,可既然当了贤人,李槐就不愿意做得比别人差太多。

小时候游学路上,荒郊野岭大晚上的,陈平安在帮忙望风的时候,曾经与李槐说了些心里话,如今已经记不太清楚了,李槐只记得个大致意思,说一个人在小时候,就只有读书这么一件事可做的年月里,不怕记不住那些书上的圣贤道理,就怕这一件事都不愿意做好,那么以后走出书斋不用念书了,就会很容易做不好下一件事。

当时李槐就说我就是不适合读书啊。陈平安就说他也不适合烧造瓷器,学东西太慢,手总是跟不上,但是只要努力,将来的下一件事,总是有更大机会做好的。

嫩道人立即改口道:“公子如此谦虚,何愁大事不成。”

真不是桃亭没骨气,而是那个老瞎子太蛮横。

比如这趟为李槐护道远游,老瞎子撂了句话给桃亭,但凡我这个弟子受到一点惊吓,就打断你的五条腿。

可怜嫩道人,如今只怕李槐喝个茶水都要不小心烫嘴,一位飞升境,当护道人当到这个份上,不说后无来者,注定前无古人。

哪怕如此,老瞎子好像还是放心不下李槐,竟然远在蛮荒天下,不知用了什么远古秘术,老瞎子竟然能够直接进入李槐的梦境,再将桃亭这位飞升境随便拽入其中。

嫩道人就像重返十万大山,在这天夜幕里,大地震动有雷鸣声,李槐便在“梦中”披衣而起,跑出茅屋出门一看,只见脚下山头四周,整个大地金光一片,密密麻麻的金甲傀儡,拥簇在一起。

其中一尊比山更高的金甲傀儡,在山脚那边单膝跪地,缓缓抬起那颗巨大头颅,渐渐与山齐平,凝视着李槐。

老瞎子慢悠悠走到崖畔,一把抓住那个算是硬生生半路抢来的弟子胳膊,鬼画符一道,与李槐说了句让桃亭眼皮子打颤的言语,“以后它们就归你管了。”

桃亭小心翼翼偷看了眼李槐的脸色,竟然没有半点意气风发和豪情壮志,眼中只有恐惧。

唉。

自家公子啥都好,就是做人太没志向了。有机会自己一定要冒死谏言一番……

唉?

原来是被老瞎子一脚踩中背脊,嘎嘣脆,又断了。

最后李槐只是说一句,我能不能先听听看陈平安的建议。

老瞎子竟然点头答应了,还帮着弟子理了理衣领,同时用一种老怀欣慰的语气,称赞了李槐一句,做事稳重随师父。

这俩师徒的一问一答,听得趴地上默默续上一条脊柱的嫩道人,差点没把自己一双狗眼瞪到老瞎子眼眶里边去。

宅子门口那边响起敲门声。

有访客登门。

为了避嫌,李槐就要起身告辞。

董水井笑着挽留道:“不用走,是咱们那位简督造,一门心思想要建功立业,可惜不得其法,近些年磕磕碰碰,没少吃苦头。”

简丰当年接替曹耕心担任龙州新任窑务督造官,上任之前,意气风发,只觉得曹耕心这种游手好闲的烂酒鬼,都能靠混日子升官,他要是去了,一座衙门的大小公务,只会处理得井井有条。

一座窑务督造署,明里暗里,其实是挂两张官匾,故而主官同时拥有两个官衔官身。督造署在内,再加上后来大骊新建的几座织造局,还有例如洪州设置的那个采伐院,其实都是天子耳目,各位主官的密折谍报,可以直达天听。

结果等简丰真到了槐黄县城,处处碰壁,小镇的那些大姓,个个关系复杂,盘根交错,而且极其抱团,铁符江水神杨花,山水品秩高,靠山大,根本不服管,红烛镇附近绣花、冲澹、玉液三江水神,一样不鸟他,棋墩山山神宋煜章在内的几位,再加上州郡县各级城隍阁的城隍爷,一州境内的文武庙……反正就没谁将他这个官居四品的督造官当回事,到任之时,志得意满,苦等了足足半年,竟然没有一位主动夜访督造署,好,你们不找我,我就去找你们,结果闭门羹没少吃,即便进了门的,双方也没什么可聊的。

简丰只好写信请教昔年的京城好友,曾经的本地郡守,如今已经升任洪州刺史的袁正定。

小时候在京城意迟巷,他就喜欢跟着年纪稍大的袁正定一样,安心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

袁正定确实回信一封了,可竟是一张空白信纸,信上一个字都没写。

不过简丰到底琢磨出一些官场门道来,就开始捏着鼻子学那前任督造,多看多听少说少出门。

所幸督造官一职,并无年限约束。

只是总这么干瞪眼也不是个事,所以一听说那位董半城返回家乡祖宅,简丰就立即登门拜访了,当然是微服私访。

见着了那位儒衫青年和黄衣老者,简丰也就是客气一句。

认得李槐,是小镇本地人,如今是山崖书院的贤人。

至于那个满脸和善神色的老者,是张陌生面孔,督造署那边也无相关的秘档记载,简丰来之前已经让人记录在册,同时派人去牛角渡那边,翻阅李槐所乘坐渡船按例留下的通关文牒记录。

董水井好像半点不懂官场规矩,没有让那李槐和老者离开这间略显寒酸的屋子,甚至都没有让两人挪个地方的意思。

若是刚刚上任之初,简丰恐怕就要心生不悦了,实在是软钉子和闭门羹吃多了,已经磨光了棱角和脾气。

董水井邀请简督造落座,再递过去一只粽子,简丰道了一声谢,熟稔拍了拍粽子上边的灰尘,拨开后就吃了起来,这种事情,倒是不用简丰如何假装平易近人,虽说是大骊世家出身,可简丰早年在春山书院求学多年,期间几次负笈游学,路上都挣着了不少钱,所以袁正定经常打趣他应该去户部任职。

只因为今天有外人在场,简丰只得开始打官腔作为开场白,与董水井聊了些勉强与窑务公事沾边的,毕竟如今好些座窑口已经不再是官窑,而这个董半城躲在幕后,却几乎垄断了整条瓷器外销的财路,像那座已经转为民窑的宝溪窑口,如今就划拨到了董水井一手扶持起来的某个傀儡商人名下。

董水井与之谈笑风生,滴水不漏,应对得体。

让李槐佩服不已。

简丰其实已经做好了无功而返的心理准备,趁着手里边的那颗粽子还没吃完,就又随口聊了几句地方学塾的筹建,还有董水井幕后请人代为出资的修路铺桥,有些地方值得商榷,不少银子未能全部花在刀刃上,而这些事情,已经超出窑务督造署的职责范畴,何况都是些鸡毛蒜皮的琐碎,简丰也就是当督造官当得实在无聊,看在眼里,觉得实在是有太多细节需要完善,今天既然好不容易见着了董半城,就当是说几句官场之外的废话,哪怕讨人嫌,也无所谓了。

果然董水井十分敷衍了事,只说回头有空再问问看。简丰就知道十成十是没戏了。

离开宅子后,独自走在陋巷里边,简丰苦笑一声,今儿又是白忙活一场。

自己不愧是被人在背地里说成是历史上最窝囊的一任督造官大人。

屋内李槐欲言又止。

董水井摇摇头,笑道:“碰壁处闷响就是良知。”

李槐问道:“是书上看来的,还是陈平安说的?”

董水井气笑不已。

李槐笑呵呵道:“你退学早,读书少,比我还不如。”

董水井犹豫不决,只是憋了半天,还是没能问出口。

李槐却一下子知道了董水井想要问什么,“如果只是二选一的话,我肯定选你当姐夫啊。”

董水井将信将疑,“见到了林守一,同样的问题,你怎么回答?”

李槐大笑起来。

董水井也不再打破砂锅问到底,只是转头望向院中水井旁的那棵柳树,柔柔弱弱,男子眼神与柳树一般温柔。

京城兵部车驾司辖下的一个清水衙门,位于帽带胡同的驿邮捷报处公署,今天来了两位从未涉足此地的官场贵客。

一位是兵部自家人,一位是礼部官员,两人官衔都是郎中,而且都是大骊朝廷最具权柄的京城郎官。

顶着捷报处一把手身份的那位京城世家子,姓傅名瑚,他有个极有出息的兄长,叫傅玉,前不久才从地方入京述职,卸任了旧龙州的宝溪郡太守一职,算是平调,刚刚担任小九卿之一的詹事院少詹事,职掌左春坊。傅瑚对这个仕途顺遂的堂兄是又敬又怕,加上傅玉又年长傅瑚一轮,颇有几分长兄为父的意思。

今天傅瑚处理完公务后,原本正翘着二郎腿攥着一件羊脂玉手把件,当他从门房胥吏那边得知消息后,顿时被吓了一跳,把昨夜菖蒲河酒水都给吓醒了,误以为是自己哪里当差,出了天大纰漏。早年像那卢氏王朝历史上,就曾经闹出过一桩兵部大堂印匣失窃案,牵连甚广,皇帝震怒,一查再查,结果查到最后,连捷报处的备用印匣都被库丁销熔掉了,导致卢氏庙堂整个兵部的官帽子和脑袋一并掉了许多,当时作为卢氏藩属国的大骊宋氏官场,也只当是个笑话看待。

得知是奔着老林来的,傅瑚在屋内踱步两圈,一跺脚,还是去准备闯一闯龙潭虎穴。

想那老林,这些年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得像头老黄牛,与自己相处起来,关系极为融洽,事情没少做,安分守己不争权。

再说了,自己好歹是捷报处的头把交椅,总得护着点自家衙门里边的兄弟。

只是等到傅瑚到了林正诚的那间衙署公房外边,瞧见了里边两人,便立即胆气全无,以至于都没有注意到,自家老林,见着了那两位不速之客,竟然就只是坐在火炉旁的椅子上,身体前倾弯腰伸手取暖,竟然都没有起身待客,架子大得像是个六部尚书了。

要知道屋内站着的两人,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与看着就气势凌人的魁梧汉子,分别是大骊礼部祠祭清吏司的郎中,以及兵部武选司郎中!

这两个官场位置,历来是国师崔瀺必须亲笔圈定的重要人选,而且根本无需兵部、礼部尚书、侍郎审议通过。

林正诚刚站起身,只是在房门口那边探了个脑袋就猛然移步的一把手,已经消失无踪了。

林正诚只得重新坐回椅子,与那两位郎官点头道:“陛下的意思,我听明白了。马上就动身去往豫章郡采伐院。”

老郎中笑道:“本该是吏部曹侍郎带头,亲自来衙署这边通知林先生的,只是曹侍郎一听说是要见林先生,就立马崴脚了,忙着让人找膏药呢。”

曹耕心担任过多年的龙州窑务督造官,只因为身在其位,才有机会接触到一份大骊头等机密档案。

在那骊珠洞天,有一个极为隐蔽的“职务身份”,无官无品,对于大骊朝廷来说,却要比历代窑务督造官更重要。

名为“阍者”,寓意看门人。

此人才是大骊朝廷真正的天子耳目,是大骊宋氏皇帝,或者说是那位国师崔瀺的真正心腹。

而最后一任大骊安插在骊珠洞天的阍者,正是林守一的父亲,昔年督造署佐官,如今的京城邮传捷报处的芝麻官,林正诚。

而且曹耕心还有一个更大的猜测。

昔年骊珠洞天,如今大骊京城,林正诚极有可能始终保留住了那个阍者身份,一旦落魄山那位年轻山主,与大骊宋氏某天谈崩了,双方彻底撕破脸皮,这个林正诚,就会是国师崔瀺留给大骊京城的最后一道防洪堤坝,最少可以保证陈平安不会大开杀戒。

虽然曹耕心并不理解为何一个境界不高的中五境修士,如何能够做到这一步,但是曹耕心反正秉持一个宗旨,自己惹不起的人,就干脆不要去接触。

男人见那两位还杵在原地,问道:“这么急,催我上路呢?”

老郎中哑然失笑,沉默片刻,摇头道:“不敢。”

既然都没个落座地方,那位武选司郎中便双臂环胸,靠着房门,他对这个深藏不露的家伙,确实颇为好奇,如果不是这次不同寻常的官场调动,他都没机会得知林正诚这么有来头。其实他这个兵部武选司郎中,今天就是为旁边这个一样站着的老家伙带个路,其实在官场上,根本管不着林正诚这个未来的豫章郡采伐院主官。

洪州新设立了一个衙门,名为采伐院,名义上就只是管着缉捕偷砍巨木者一事。

类似处州的窑务督造署,还有婺州的丝绸织造局,主官的品秩有高低,却是差不多的根脚。

而位于处州北边接壤的洪州,有个名动一洲的豫章郡,除了是当今大骊太后的祖籍所在,自古盛产参天大木,此外还是传闻上古十二剑仙证道羽化之地,故而大骊官场素来有那“大豫章,小洪州”的谐趣说法。

林正诚见那两位还没有要走的意思,便笑问道:“不然我就在这捷报处,摆一桌酒宴款待二位?”

老郎中倍感无奈,你们这些个从骊珠洞天走出的当地人,除了董水井稍微好点,此外说话就没几个是中听的!

之所以留在这边碍眼,是想要帮着陛下,要在眼前这个男人这边,得到一句半点不含糊的准话。

听上去好像很滑稽,皇帝陛下,身为一国之君,竟然只能是拐弯抹角,与一个从七品官员讨要个确切答案。

可其实一点都不可笑。

更过分的,还是这个男人故意一直装傻。

林正诚拿起钳子,轻轻拨弄炭火,自言自语道:“有人曾经与我说过一句禅语,金佛不度炉,木佛不度火,泥佛不度水。”

老郎中点头道:“明白了,我这就去与陛下回复。”

两个位高权重的郎中就此离开捷报处。

到了门外的帽带胡同里边,武选司郎中以心声问道:“什么意思?”

老人说道:“你我不用懂,陛下明白就行了。”

傅瑚在听说那两位郎官老爷离开自家地盘后,这才去往老林的屋子那边,犹豫一番,跨过门槛后,见那老林站着,便伸手虚按两下,示意咱哥俩都坐下聊,小心翼翼问道:“老林,找你聊了啥,能不能说道说道?”

林正诚说道:“托关系找门路,很快就要去洪州豫章郡的采伐院当差了。”

傅瑚问道:“还是佐官?”

男人摇头道:“一把手。”

傅瑚愣了愣,压低嗓音道:“不对啊,如果我没记错,那采伐院主官,可是正六品的官身,你今儿才是从七品,老林你找了谁的门路,这么牛气,能让你直接跳过半级?!”

男人笑道:“这种事情就不往外说了吧,犯忌讳。”

傅瑚哈哈一笑,拍了拍身边男人的肩膀,“老林,恭喜恭喜,说真的,如果只是挪个地方没升官,还是老样子,给人打下手,我可就要骂你几句了,得怀疑你是嫌弃在我身边当差不舒心了。既然是升官了,还是跳级的,没的说,今晚菖蒲河,搓一顿去,我请客!”

男人点头道:“傅大人请客,我来掏腰包。”

傅瑚又是一巴掌重重拍在男人肩膀,“呦呵,这些年是我看走眼了,老林原来还是块当官的好材料!”

在傅瑚走后,男人默默看着火盆里的炭火,轻轻叹息一声。

泥瓶巷那对夫妇的坟墓选址。

当年偷偷走了一趟杨家药铺的后院,找到那个杨老头,不惜坏了朝廷规矩,破了例,低三下气与老人苦苦请求一事。

还有那本兜兜转转终于落入某人手中《撼山拳谱》。

再有那天夜幕里,偷偷拿出一些私人珍藏的蛇胆石,一一抛入龙须河中,就像早早等着某个背箩筐的草鞋少年去看到和捡取。

能做的事情,其实也就只有这么点了。

别无所求,只是希望有天不当官了,不当什么所谓的阍者了,那个孤苦伶仃的孩子,一年年成长为少年,再成家立业了,再有那逢年过节时,见着他林正诚,对方能发自肺腑地喊自己一声林叔叔,而自己也当能问心无愧当得起这一声称呼。

在今年入冬时分,太徽剑宗的祖山剑房那边,收到了一封落魄山陈山主的亲笔请帖,邀请宗主刘景龙和其弟子白首,一起去桐叶洲参加明年立春的下宗庆典。

说是举办庆典之前的冬末时节,那条风鸢渡船会跨洲北游至济渎,在大源王朝崇玄署附近渡口停泊,劳烦刘宗主稍稍挪步,登船南游,就不用开销那笔乘船跨洲的冤枉钱了。顺便在信上提醒刘景龙一事,若是愿意,大可以携手水经山仙子卢穗,联袂南游仙都山。

刘景龙带着那份请帖,御剑来到翩然峰。

白首试探性问道:“姓刘的,咱们能不去吗?”

白首刚刚从云雁国游历归来,带着几位别峰的晚辈剑修,六位年纪都不大的剑修,在云雁国和周边山河历练一番。

毕竟如今的白首,无论是谱牒身份还是剑道境界,都算是一位正儿八经的师门长辈和护道人了。

等到一拨年轻剑修安然返山,太徽剑宗祖师堂那边,对这位翩然峰的年轻金丹峰主,评价不低,心思缜密,做事周全,江湖经验老道。

在那云雁国,白首没有跟九境武夫崔公壮直接碰面,这位锁云宗养云峰的首席客卿,如今老实得很,转性了,都快成了个大善人,并且约束徒子徒孙们不许肆意妄为,不然崔公壮就要亲自清理门户,使得门派的江湖名声暴涨几分。

辛苦走一遭山下,不曾想一回翩然峰,白首就听到这么个天大噩耗和喜讯,一时间悲喜皆有。

自家陈兄弟的落魄山晋升宗门没多久,便马不停蹄,又去最南边的桐叶洲捞了个下宗,当然是好到不能再好的好事。

可问题在于,白首如今别说面对面见着那人,就是一想到她,就要犯怵。

上次某人来翩然峰做客,结果祸从天降,挨了对方一拳,当场打摆子。

再上次,还是在自家地盘的翩然峰,某人只是路过,一拳之后,堂堂一峰之主,宗主嫡传,就躺地上抽搐了,好似武夫走桩。

再再上次,是在落魄山。

事不过三!

如果说真的可以吃一堑长一智,那么如今的白首,都可以算是聪明绝顶了。

白首甚至私底下还找过一位精通命理的道门老神仙,帮忙算一算,自己与那家伙是不是八字相克。

老神仙当时拿着两人生辰八字,一头雾水,只说没啥啊,谁都不克谁,最后不忘为刘宗主的开山大弟子美言一句,说白峰主的八字很硬。

刘景龙也懒得提醒白首,按照陈平安的说法,裴钱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就连名字都是假的,是裴钱后来自己取的。

只是这种事情,陈平安可以跟刘景龙说,刘景龙却不宜与白首泄露秘密。

刘景龙笑着反问道:“你觉得呢?”

不比一个门派的金丹开峰仪式,浩然天下任何一场下宗庆典,都能算是千年难遇的盛举。

按照山上约定俗成的规矩,只要不是那种结下死仇的敌对门派,一洲境内,哪怕人不到场,按例都要送去一份贺礼。

毕竟一洲境内,凭空多出个宗字头仙家,怎么都是给一洲修士长脸的事情。

一洲武运多寡,很直白,可以看那止境武夫的数量就行了,与此同理,一洲底蕴之深浅,往往就看宗字头门派的数量。

所以就像骸骨滩的披麻宗,当年北俱芦洲再不待见这个外来户,可等到披麻宗真的站稳脚跟了,正式举办庆典,绝大多数仙家势力,还是要捏着鼻子,送去一份礼物,只是贺礼不重而已,其中有些仙府,就故意只是送了几颗雪花钱。

那条规矩,一样遵守,礼轻情意重嘛,要是披麻宗嫌钱少,就是他们不大气了。

只是等到趴地峰的火龙真人,破例露面现身,大驾光临木衣山,参加庆典不说,老真人还难得送出一件法宝品秩的重礼。

一些个“忘性大”的仙府,就立即识趣补上了一份姗姗来迟的贺礼。

以两袖清风着称于世的老真人都破天荒往外掏钱了,旁人没理由不破费不送礼。

不然容易被老真人惦念。

白首犹不死心,道:“礼物送到就行了,陈平安肯定不会介意的,实在不行,我就不去了,回头你见着了陈平安,就说我近期要闭关。”

刘景龙笑道:“你只要不主动招惹裴钱,心虚什么,她又不会无缘无故跟你切磋拳脚功夫。”

见白首还是犹豫,刘景龙也不愿让这个弟子为难,善解人意道:“实在不愿意去就算了,在翩然峰好好练剑便是,陈平安那边,我来帮忙解释。”

在请帖之外,陈平安还有一封密信寄给刘景龙,在信上说那大骊京城,有个名叫韩昼锦的女子阵师,她家乡是神诰宗的清潭福地,是大骊如今地支一脉修士成员,还有个隐蔽身份,是大骊紫照晏家的客卿,韩昼锦拥有一份仙府遗址的福缘,来历不小,而且她符箓造诣颇为不俗,故而让刘景龙在南游途中,顺道在大骊京城停留片刻,帮忙给韩昼锦指点些阵法。

白首一咬牙,“去就去!反正老子还没去过桐叶洲。”

刘景龙笑着点头,“祖师堂那边,暗示我一事,是想要问你这位峰主,打算什么时候收徒,好为这翩然峰开枝散叶。”

其实太徽剑宗祖师堂那边,更大的暗示,还是询问宗主有无心仪的道侣人选。

白首愣了半天,只觉得听了个天大笑话,呲牙咧嘴道:“收徒?就我?”

虽说跟随姓刘的上山也有些年头了,可是白首总有一种我才刚刚开始练剑、随时会被某人问拳倒地不起的感觉,故而完全没有一种地仙修士可以收取嫡传的觉悟。

事实上,每一位山上的开峰地仙,本身就相当于为祖师堂开辟出一条崭新的法统道脉了。

白首摆手道:“别催,”

一峰之上,孤零零一人,没有收取弟子,闹了笑话,不过是被刘景龙一人看笑话,若是收了徒弟,师道尊严还要不要了?

如今境界不够,尚无一场问剑胜绩,难不成隔三岔五就让门内弟子高呼一句“师父被人打得昏迷过去了”、或是“大事不好,师父又躺地上了”?

白首想起一事,问道:“锁云宗那边咋样了?”

刘景龙说道:“养云峰很快就会主动与我们缔结盟约。”

如今与太徽剑宗结盟的山上势力,多达十数个,除了一洲东南地界春露圃,彩雀府,云上城,还有西海岸那边雷神宅在内的几个老字号仙府,其中那个婴儿山的雷神宅,前些年挨了一记没头没脑的闷棍,竟然连山门口那块金字匾额,都给扣掉了“神宅”二字,最后将那俩好像脑子被门板夹过的外乡蟊贼给抓了又放了。

刘景龙和太徽剑宗,当然没有什么当那山上盟主号令群雄的想法,这种相对松散的盟约,更多是方便相互间的商贸往来,只能说是类似山下的姻亲关系。

白首笑道:“那咱们太徽剑宗岂不是又多了个马前卒?”

刘景龙微微皱眉。

白首立即举起双手,主动承认错误,“就当我放了个屁!”

刘景龙轻声提醒道:“需知我们剑修的言语过失,无异于一场人心上的问剑。”

无论是修士还是俗子,每个人的心湖当中,在那水底都会有一颗颗沉甸甸的石头,而每一块石头,都有可能是人生道路上,众多旁人一句轻描淡写的无心之语。

白首嗯了一声,“以后会注意的。”

刘景龙笑着点头,自己这个弟子,只要是他真正上心之事,确实不用自己这个当师父的多说什么。

不知不觉从少年变成青年的白首咧嘴一笑,“师父,你放心好了,在翩然峰山中,我除了自言自语,也没啥说话的机会,至于到了山外,我都不怎么说话的。”

刘景龙便开始准备南游一事。

其实在刘景龙看来,天底下最为玄妙的阵法之一,就是那座曾经在宝瓶洲北部上方空悬多年的骊珠洞天。

修士小天地,公认有两种,一种是三教圣人坐镇书院、道观和寺庙,可以拔高一境,甚至可以让元婴境直接跨越那道天堑,成为玉璞境修士,圣人坐镇其中,能够同时让小天地变成一种灵气稀薄的无法之地,占据天时地利人和,外来修士,由于无法调动一丝一毫的天地灵气,故而每一次术法出手,每一次祭出法宝,都会消耗自身灵气,威力越大,就像开了个口子,而这份灵气流逝,又会反哺小天地,就像一种“贡品供奉”,敌对双方,此消彼长,除非境界悬殊,不然胜负无悬念。此外就是大修士凭借阵法构建出小天地,其中迷障重重。早年那座骊珠洞天,不但两者兼顾,涉足其中的外乡修士,还要遵循某种更为玄妙的大道规矩,所以这次刘景龙打算去参加下宗典礼途中,除了去大骊京城找那韩昼锦,还要再去一趟大骊旧龙州地界,看看能否在不违反大骊律例的前提下,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准确说来,是借他山之玉可以磨石。关于此事,刘景龙上次就与做客自家宗门的陈平安提过一次,所以陈平安此次寄来的密信上,直白无误告诉刘景龙,只管潜心研习阵法余韵,因为他已经跟大骊朝廷打过招呼了。

刘景龙突然收到了一封飞剑传信。

来自金乌宫柳质清。

白首好奇问道:“咋了?”

“柳剑仙要约人一起问剑。”

“问谁?!”

白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袖中摸出一本黄历,哗啦啦翻开,定睛一看,“三天后,就是个好日子!”

北俱芦洲的老黄历,大概是整个浩然天下独一份的。

一年当中,别洲老黄历,总有一些日子是“宜动土宜婚嫁宜远游”之类的,只是在北俱芦洲,却有那么十几天,绝无仅有,因为是“宜问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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