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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将那把夜游剑留在了人云亦云楼的,带着小陌,在附近买了约莫两人份的糕点,再买了一壶酒水,刚好开销十四两银子,一钱不多一钱不少。

小陌跟着陈平安一起买完酒水和糕点,在繁华京城闲庭信步,笑道:“能忙世人之所闲者,方能闲世人之所忙。陆道友曾说自己是公子的帮闲,此言妙极。”

一夸夸俩。

陈平安拎着食盒,笑问道:“小陌,一口一个陆道友的,你难道还不知道陆沉的真实身份?”

小陌说道:“陆道友言语磊落,之前并无隐瞒白玉京的三掌教身份,只是我觉得喊陆掌教,太见外了,有负陆道友的热忱。”

陈平安笑道:“小陌你到哪里都吃香的。”

小陌的笑容习惯性带着几分腼腆,瞥了眼陈平安手中的食盒,好奇问道:“公子,这只食盒和里边的酒水吃食,都有讲究?”

陈平安点头道:“有讲究。这只食盒木材,出自大骊太后的第二家乡豫章郡。民以食为天,撑死的人少,饿死人多,就看咱们这位太后的胃口如何了。京城之行,只要不管闲事,本来就不是一件多大的事情,十四两银子刚刚好。”

太后南簪的祖籍豫章郡,盛产良材美木,这些年一直供不应求,先前大骊朝廷之所以管得不严,其实不是此事如何难管,真要有一纸军令下去,只要调动地方驻军,不管人数多寡,别说地上权贵豪绅,就是山上神仙,谁都不敢动豫章郡山林中的一草一木。

归根结底,还是那场惨烈战事,大骊边军,死人太多。死了人,就得有棺材。

所以朝廷最近才开始真正动手约束私自砍伐一事,准备封禁山林,理由也简单,大战落幕多年,逐渐变成了达官显贵和山上仙家构建府邸的极佳木材,不然就是以大香客的身份,为不断营缮修建的寺庙道观送去栋梁大木,总之已经跟棺木没什么关系了。

意迟巷和篪儿街就在皇城边上,所以这拨显贵京官去参加朝会、衙署当值,都极为方便。

大骊早朝,每天天未亮,两条街巷就会车马喧阗如龙。

听说早个大几十年,在关老爷子刚刚进入吏部那会儿,车辆拥堵道路,经常为了争抢道路而大打出手,反正那会儿的大骊官员,几乎人人都能算是武官出身,有点类似如今的大骊陪都六部衙门,哪怕官员没有投身沙场参与厮杀,但是每天过手的公文案牍,就像都带着硝烟味和血腥气。

陈平安带着小陌,路过一座皇城大门,面阔七间,有一对红漆金钉门扇,气势雄伟,青白玉石地基,朱红高墙,单檐歇山式的黄琉璃瓦顶,门内两侧建有雁翅排房,末间作值班房。皇城重地,老百姓平时是绝对没有机会擅自入内的,陈平安已经将那块无事牌交给小陌,让小陌悬挂腰边,做个样子。

一位披挂甲胄的武官快步走来,早早认出了对方的身份,这座皇城大门的周边数里地界,设置有数道术法禁制,方便负责门禁的官员勘验、记录来者身份。一些个按例根本不需要拦阻的大骊官员、山上供奉,他们出入皇城,根本不用。

陈平安说道:“这位是我们落魄山的供奉,叫陌生,巷陌的陌,生活的生。”

很快有一位佐吏从值房那边走出,与武官心声言语一番。

武官抱拳行礼,“陈宗主,查过了,刑部并无‘陌生’的相关档案,所以陌生私自悬挂供奉牌在京行走,已经不合朝廷礼制。”

言下之意,就是陈平安可以进入皇城,但是身边的随从“陌生”,却不宜入城。

当然不会傻乎乎提醒这位年轻剑仙,赶紧让扈从摘下那块刑部无事牌。

但是此事,值班房这边肯定会仔细录档。至于刑部那边事后会不会计较,敢不敢追责,要不要跟落魄山兴师问罪,那就是刑部的事了。百年以来,大骊文武,无论官身大小,早就习惯了分工明确、各司其职的官场作风。

陈平安微笑道:“回头我让刑部补上。”

武官一时语噎,满脸为难之色。

深呼吸一口气,这位武官眼神坚毅起来,伸手按住刀柄,与那位青衫剑仙摇摇头,沉声道:“陈宗主,既然于礼不合,本官职责所在,得罪了。”

陈平安对武官的那个按刀动作视而不见,也不会为难这些公门当差的,笑道:“你们值班房可以传信刑部,我在这里等着消息就是了。”

刑部答应是最好,不答应的话,跟我入城又有什么关系。

你们当自己是刘袈吗?

武官松了口气,让那位陈宗主稍等片刻,再没有半点拖泥带水,转身大踏步返回值房,立即传信刑部。很快得到的答复,内容也很简单,就两个字,放行。

只是信上除了堂部大印,竟然还钤印有两位刑部侍郎的官印。

这让武官颇为意外。

对于此次陈平安的皇城之行,充满了好奇。看样子绝对不是去南薰坊之类的衙署做客那么简单。

等到那位大名鼎鼎的青衫剑仙,与黄帽青鞋的扈从渐行渐远。

武官返回值房,与那位来自藩属国、此刻正在提笔录档的佐吏笑道:“这位陈宗主,是我们大骊本土人氏,这么年轻的剑仙,不比风雪庙魏晋差了。”

“至于陈宗主的拳法如何,教出武评大宗师裴钱的高人,能差到哪里去?正阳山那场架,咱们这位陈山主的剑术高低,我瞧不出深浅,但是跟正阳山护山供奉的那场架,看得我多花了不少银子买酒喝。”

那位佐吏笑呵呵道:“老马,陈剑仙是你家亲戚啊?奇了怪哉,陈剑仙好像也不姓马啊。”

武官笑道:“酸。”

佐吏放下笔,突然说道:“这么厉害的一位宗主,既是年轻剑仙,还是武学宗师,怎的在那场大战当中,只见他的弟子和祖师堂供奉,在战场上各自出拳递剑,唯独不见本人呢?”

武官有些吃瘪,悻悻然道:“说不定是忙着闭关吧。山上神仙,随便打个盹都要几个月,何况是破境跻身上五境这种头等大事。错过了那场战事,也实属正常。”

带着小陌,陈平安走在遍地都是大小衙署、官府作坊的皇城之内,气氛肃杀,跟内外城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陈平安转头远眺了一眼中部陪都大渎方向,估计那边的仿白玉京,当下已经得到大骊皇帝陛下的飞剑传信了。

吓唬人?

不好意思,当年战场上,十四旧王座大妖一线排开,也没能吓住自己。

陈平安收回视线,心声说道:“小陌,如果那边有飞剑赶来这边,就得有劳你帮忙挡下了。”

小陌收敛笑意,点头道:“公子只管放心请人喝酒。有小陌在这里,就绝不会劳烦夫人的闭关修行。”

自己终于有机会弥补一二了。

在剑气长城那边,陆道友当时幸灾乐祸,朝自己竖起大拇指,说竟敢在明月中朝那位宁姑娘递出一剑,将她打落人间。

陈平安听到小陌那个“夫人”的说法,轻轻点头。

当个供奉,屈才了。

双方走到了一座门禁森严的宫门外,陈平安与一位负责把守大门的武将说道:“帮忙通报一声,我今天只见南簪。”

或者说是中土阴阳家陆氏的陆绛。

不料从宫门阴暗处走出一位腰挂头等无事牌的青年修士,对那位武将摆摆手,示意将这两位不速之客交给自己接待。

陈平安眯眼说道:“陆老前辈,好久不见。”

青年修士一笑置之,假装没听懂,反而问道:“陈山主为何此行没有背剑前来,是故意有剑不用?”

眼前这个青衫男子,落魄山的山主,浩然天下的一宗之主,止境武夫,末代隐官,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

当然,所有一切的最早那个一,还是少年当年踩了狗屎运,在小镇廊桥中选择前行,竟然成为……剑主。

可不管怎么看,实在无法跟当年那个泥瓶巷草鞋少年的形象重叠。

那会儿的窑工学徒,就是个送信途中、草鞋踩在在福禄街桃叶巷青石板路上都会惴惴的少年。

刚刚收到了一封来自家族的密信,说陈平安带着几位剑修联袂远游蛮荒天下。

做成了那桩拖月壮举,将一轮皓彩搬迁到了青冥天下。

此外还做了什么,未知。

陈平安说道:“陆前辈只是岁数大一些,修道岁月久一些,可既然都不是什么剑修,那就别妄言剑道了。”

停顿片刻,陈平安盯着这个在骊珠洞天隐藏多年的某位陆氏老祖,善意提醒道:“出门在外,得听人劝。”

青年修士也不恼火,笑道:“剑气长城的隐官,确实有资格说这些话,陆某受教了。”

事已至此,自己的身份一事,就没必要藏藏掖掖了,眼前这个年轻不大却城府深沉的陈先生,是个极不好糊弄的主儿。

反正封姨,老车夫他们几个的身份,在自己之前已经水露石出。

陈平安问道:“你是打算帮忙带路,还是在这边接剑?”

这位驻颜有术的陆氏老祖侧过身子,伸出一只手掌,以心声说道:“请。陆绛已经设好酒宴,她要亲自为陈山主接风洗尘。”

三人一起走过宫门。

小陌以心声问询道:“公子,我瞧这家伙挺碍眼的,反正他是陆道友的徒子徒孙,境界也不高,就只是个离着飞升还有点距离的仙人境,要不要我剁死他?”

然后小陌补了一句,“最多三剑。”

约莫是这位才刚刚离开蛮荒天下的巅峰妖族,真的入乡随俗了,“公子,我可以先找个问剑由头,会拿捏好分寸,只是将其重伤,让对方不至于当场毙命。”

不用怀疑一个追杀过仰止、挑衅过白泽两次,还与元乡和龙君都问过剑的剑修,剑术到底够不够高。

稍稍走在前边的青年修士转过头,只能够模糊察觉到不对劲,他看了眼陈平安身边那个暂时不知身份的年轻人。

小陌朝对方微微一笑。

点头,只要对方点个头,就当答应自己的问剑了。

公子再给句话,小陌就可以出剑。

可惜对方很快就转过头。

陈平安以心声说道:“不着急。一些个旧账都要算清楚的。”

见着了独自一人出现的南簪。

还有个酒局。

陈平安将那只食盒放在桌上,轻轻打开,取出一壶酒,拿出两双寻常材质的青竹筷子,“要么交出本命瓷,要么稍微麻烦点,我今天宰掉你,自己去找。”

见那南簪刚要说话,陈平安从桌上只是拿起一根筷子,提醒道:“你只有说一句话的机会,如果没有确切答复,我就当你默认选择后者了。”

南簪欲言又止,与先前那次在人云亦云楼的见面,完全不同,她今天竟是不敢乱说一个字。

她看了眼那位自家老祖宗,后者面无表情。

陈平安安安静静等着那个答案。

有些时候,与不讲理之人不讲理,就是讲理。

老大剑仙,曾经在城头那边言传身教,教给当时还不是隐官的陈平安,一个极为质朴的道理。

————

京城钦天监,两位监正,不得不再次请来了那位袁先生,帮着测算卦象。

不得不承认,在这件事上,袁天风才是真正的“世外”高人。

袁天风在钦天监的身份,类似山上的客卿。

算是一个特例。

很多年前,一介白衣,山泽散人,征召入朝,入朝觐见大骊皇帝。

袁天风精通看相一事,给后来的吏部关老爷子、大将军苏高山,还有曹枰这些未来的大骊庙堂中枢重臣,都算过命,而且都一一应验了。

大骊朝廷对此事从无忌讳,官员一样不忌讳。

关老爷子那会儿得了个极好的说法,说命格是一等一的富贵两全,紫袍金带坐高堂,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积玉堆金满祠堂。说那曹枰是额骨隆起如虬角,内有伏犀如山脉绵延至玉枕骨,贵不可言。说那苏高山,则是眼含赤脉,贯穿瞳子,言语之时,有赤黄气萦绕面门。

袁天风说道:“在那陈山主莫名其妙就变成一位十四境大修士后。其实卦象很稳。”

马监副追问道:“是不是得有个‘但是’了?”

袁天风笑道:“但是等到对方似乎不是十四境了,卦象反而变得吉凶难料了。”

袁天风笑道:“先前是陈山主隐忍,现在就该轮到你们忍让几分了。”

马监副纠正道:“是我们,我们大骊!”

火神庙花棚那边。

封姨斜瞥一眼那个不约而至的老车夫,气笑道:“你蹭酒还上瘾了?当自己是面子比天大的文圣啊?”

老车夫叹了口气,神色阴郁,伸出手,“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很久没有的事情了,让老子都要提心吊胆,怕今天不来喝酒,以后就喝不着了,趁着皇宫那边还没打起来,赶紧来一壶百花酿,老子今儿能喝几壶是几壶。”

封姨抛出去一壶酒,调侃道:“你们这些老古董,要是觉得事情悬,就联手呗,难道还怕被一个不到半百岁数的年轻人找你们翻旧账?”

老车夫揭了泥封,仰头痛饮一大口,用手背擦了擦嘴角,“联手个屁,翻旧账?老子现在都怕被那小子顺藤摸瓜刨了祖坟。这小子这趟远游,再回京城,就不对劲,很不对劲,完全变了个人。跟那个古怪境界有关,可又不单单是境界的关系。”

封姨忍俊不禁,“这会儿总算晓得与人为善的道理啦,当年齐静春没少说吧?你们几个有谁听进去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老车夫闷闷道:“千金难买早知道,万金难买后悔药。”

看着这个终于认怂的家伙,封姨不再继续打趣对方,她看了眼皇宫那边,点头说道:“风雨欲来,不是小事。”

曹府,一处书房。

叔侄二人正在对弈。

曹耕心环顾四周,相较于自己老爹的书房,二叔这边确实有点寒酸了。

这里除了书还是书,父亲的书房,就要雅致太多,有那花叶俱美者,秋海棠与水仙。还有冰裂纹极纤雅的青瓷梅瓶,以及悬着一排的金丝楠木鸟笼,精心饲养着鸟声之最佳者的画眉、黄鹂,里边的那些鸟食罐,都是曹耕心从龙州窑那边带回家的,很讨父亲的欢心。

身为曹氏子弟,曹耕心敢去爷爷那边撒泼打滚,在父亲书房随便乱涂乱画,却从小就很少来二叔这边晃荡,不敢。

委实是眼前这位自己得喊二叔的巡狩使大人,太过严厉了。

好在二叔很快就要带兵赶赴蛮荒天下的日坠渡口。

曹枰,官拜巡狩使,已经是武臣之极。

整个大骊王朝,总计不过五人,在世的,其实只有三人了。

文柱国武巡狩,就是未来大骊的格局了。

不过上柱国姓氏可以世袭,巡狩使却不能,由此可见,显然还是后者更加金贵,难以获得。只不过对一个家族来说,两者优劣,如今还很难分出高下。

至于死后美谥如何,皇帝是否会追封太傅什么的,相对前边两个头衔而言,都是虚的。

二叔曹枰,是朝野公认的儒将,出身上柱国姓氏,文韬武略,俱是风流。

今天一场楸枰对弈。

曹耕心单手持一把玉竹折扇,不断并拢打开,噼啪作响。

这位当过多年窑务督造官的家伙,腰间还悬挂一枚油亮的朱红酒葫芦。

曹枰抬起头,看了眼这个吊儿郎当的侄子。

曹耕心嘿嘿笑道:“二叔,这就心烦了?修心不够啊。”

曹枰问道:“皮痒?”

曹耕心只得坐正身姿。

别说是亲爹亲娘,就是那个退仕多年爷爷都不怕,唯独这个在家几乎从无个笑脸的二叔,曹耕心是真怕。

没办法,实在是曹耕心小时候就被曹枰打怕了。

谁让这个二叔官大,辈分大,学问大,本事更大,一物降一物。

问题在于曹耕心每次挨揍,都没头没脑的,那些曹耕心自以为会挨揍的事情,二叔反而视而不见,那些曹耕心自以为没什么的事情,结果曹枰每次都用腰带狠狠抽,家里谁求情都没用。

意迟巷家塾的琅琅书声,篪儿街门户的父亲打儿子,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但是曹府这边,曹枰拿腰带抽侄子曹耕心,也是一绝,两条街巷都相当喜闻乐见。

曹枰问道:“你什么时候娶妻生子?”

曹耕心一阵头大。见二叔不太会在这件事上放过自己,情急之下,只得随便找了个搪塞法子,“我觉得周海镜很好,就是怕她瞧不上我。”

曹耕心瞬间就知道不妙了,二叔当真了!

果不其然,曹枰点点头,“眼光不错,只是周海镜看不上你也在理,所以我给你三年时间,不管你用什么法子,都要将她迎娶回家。”

曹耕心无言以对。

结果二叔来了句让人更揪心的言语,“你要是实在没本事,带个儿子回家也行。”

曹耕心呆滞无言。

二叔曹枰可从不会跟谁开玩笑。

曹枰没来由蹦出一句,“你觉得陈平安是怎么个人,说说看。”

曹耕心轻声说道:“二叔,虽然是在家里,可咱俩聊这个,还是不合适。”

世间第一等邱壑深邃的山水险境,就在官场。

沙场那边,即便是那虎豹蛇虺的敌对之辈,多名将枭雄,不过是真刀真枪。

可是朝野非议,若蝇集人面蚊嘬肤,驱之不散。

曹枰从袖中摸出一封书信,交给曹耕心,“由不得你合适不合适了。”

曹耕心快速浏览信上的内容,竟然是二叔与陈平安的一桩买卖,将密信交还给二叔,曹耕心咳嗽几声,“不熟,真的不熟,在督造署当差那些年,就没跟他说过一句话,都没有打照面的机会,那么个喜怒不外露的人,我可不敢随便评价。”

陈平安在小镇确实极少露面,每次远游返乡,无非是悄悄回趟泥瓶巷祖宅,上坟,然后就会去往落魄山,在槐黄县城几乎不做逗留。不然就是下山,去骑龙巷的两间铺子查账。

而曹耕心的路线,就那么几条,哪里有酒往那边凑。何况曹耕心的那个身份,也不合适与陈平安有什么交集。

曹枰一手从棋罐中捻起棋子,一手按住腰带。

曹耕心见机不妙,立即说道:“不过我跟刘大剑仙是极投缘的好朋友,而他又是陈平安最要好的朋友,所以这位年轻隐官的大致性情,我还是了解的。陈平安在少年时做事情就稳重得不像话,但是他……从不害人。要说合伙做买卖的对象,陈平安肯定最佳人选了,二叔独具慧眼,没话说!”

曹枰见二叔好像还是不太满意,只得绞尽脑汁,想出个说法,“律己带秋气,处事有春风。”

“那就是既能上山,也能下山了。”

曹枰这才点点头,“寒门贵子才高权重,处世平和行事稳当,定从福慧双修得来。”

袁府。

离开客栈的元婴境剑修袁化境,难得返回家族,找到了前不久刚刚回京述职的袁正定。

双方对坐饮茶。

他们两个,被视为百年之内,上柱国袁氏最出类拔萃的两个。

只不过双方年龄悬殊,所幸只差了一个辈分。

只看容貌,人至中年的袁正定,其实还要比袁化境老成几分。

担任龙州一郡郡守的袁正定,与担任多年的窑务督造官的曹耕心,一直被京城官场老人拿来作对比。

再加上关翳然,刘洵美,四人年龄、家境相仿,而且如今混得都很好。

其中刘洵美很快就会跟随曹枰去往蛮荒战场。

相对来说,曹耕心是最为异类的一个,典型的京城公子哥,少小风流惯。

当然更是打小就出了名的焉儿坏,意迟巷和篪儿街的那些“腥风血雨”,最少一半功劳都归这家伙的煽风点火,再从中牟利。

所以袁正定一直对曹耕心没什么好感。

袁化境说道:“正定,这次意外不大。”

那个黄庭国出身的龙州刺史魏礼,其实现在也在京城,不过相信他很快就会离京,去大骊陪都担任礼部的侍郎。

那么空缺出来的龙州刺史一职,就成了个各方势力争夺的香饽饽。

官场上,也有一些个类似兵家必争之地的要津官位。

何况如果能够官居一州刺史,对于文官来说,就是名副其实的封疆大吏了。

袁正定点点头,疑惑问道:“受伤了?”

袁化境笑道:“你不用管这些,安心当你的官。”

然后袁化境以心声说道:“藩王宋睦的那条渡船,都到了京畿之地,好像临时改变主意,没有入京。”

这就是袁化境作为地支一脉修士的独有优势了。

可以知晓很多上柱国姓氏子弟都绝不敢掺和的隐蔽事务。

藩王宋睦身边。

婢女稚圭,飞升境。她如今已是四海水君之一。

马苦玄,真武山。

包括正阳山,云霞山,老龙城苻家在内,这些山上仙家,一向与那座藩邸关系亲近。

何况还要再加上那几支大骊铁骑。

以及大骊陪都六部衙门的那些青壮官员。

袁正定神色淡然道:“不认天子,只认藩王。这是国之大患。”

袁化境笑道:“那还不至于。”

袁正定说道:“我准备与陛下建言,迁都南部。”

袁化境不置可否。

袁正定问道:“清风城许氏那边如何了?”

清风城许氏曾以家族嫡女,与袁氏庶子联姻。

袁化境笑道:“还能如何,元气大伤。”

惹上那个家伙,已经算很幸运了。

人云亦云楼那边的小巷,来了个赵家府上的管事,说是让赵端明回家一趟。

少年毕竟是天水赵氏的长房嫡出。

刘袈提醒道:“快去快回。别忘了那几幅字,多给多拿,我不嫌多。”

赵端明点头道:“必须妥妥的。”

大骊上柱国姓氏当中,袁,曹,关,是毋庸置疑的第一档。然后是出了一位皇后娘娘的余家,和管着一国马政的天水赵氏,之后才是扶风丘氏,鄱阳马氏,紫照晏家等,相互间差距都不大,各有各的官场山头和脉络。

先前刘袈帮陈平安跟天水赵氏的家主,要了一幅赵氏家训。

按照约定,不提陈平安,刘袈只说是自己想要。

虽说管着大骊诸多马场的天水赵氏,虽然被笑称为“马粪赵”。

可是大骊官场所谓的馆阁体,其实就是赵体了。

像鸿胪寺官员荀趣的那块序班官牌,还有通行一国大小官衙的戒石铭,都是出自赵氏家主的手笔。

刘袈在赵氏家主那边,一向架子不小,偶尔在那边喝酒,对着那个享誉大骊的二品重臣,刘袈都是一口一个“小赵”的。

赵端明跟着管事回到家中,瞧见了那位身体抱恙就在家养病的爷爷,但是很奇怪,在少年这个练气士眼中,爷爷明明身子骨很硬朗,哪有半点感染风寒的样子。

老人站在小院台阶那边,弯腰摸了摸少年的脑袋,满是遗憾道:“最近没被雷劈啦?”

赵端明翻了个白眼。

老人带着赵端明散步去往花园,自言自语一番。

说那桐叶洲是一部怒其不争的哀书。扶摇洲是一部充满血性的怒书。

至于我们宝瓶洲,是一部让敌我双方都看不懂的……天书。

少年等到老人不继续抖搂学问了,这才问道:“爷爷,那一箩筐字画准备好了吗,师父那边着急要。”

“怎么就变成了一箩筐?”

老人然后笑道:“正主都不急,你师父急个什么。”

少年闭嘴不言,自己江湖老道得很,岂会走漏风声。

老人没来由感慨道:“要与有肝胆人共事,需从无字句处读书。”

少年点头道:“爷爷,这句话很好啊,也得写幅字画,我一起带走。”

老人看着朝气勃勃的少年,笑了起来。

对于一位迟暮老人而言,每次入睡,都不知道是不是一场告别。

大概正因为如此,老人一般睡眠都会很浅。

每天清晨的阳光,就像一头金鹿,轻轻踩着酣睡者的额头。

皇后余勉,今天她突然出宫省亲,只是没有兴师动众,去了一趟意迟巷。

大骊宋氏在这种事上,极为宽松。礼部对此从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无半点非议。

皇子宋续,还有余瑜,负责护送皇后娘娘。

还是个小姑娘的余瑜,年纪不大,在家族辈分不低,哪怕是皇后娘娘见着了她,都需要喊少女一声小姨。

反正见了面,各喊各的,余瑜可不会跟皇后娘娘客气。

可惜皇子宋续在她这边,喜欢装傻。不然就得尊称她一声姨奶奶呢。

上柱国余氏,在官场名声不显,只是管着地方上的官营丝绸、茶务。

“哈哈,陈剑仙当时给了宋续一句很高的评价。”

少女笑得不行,好不容易才忍住,模仿那位陈剑仙的神态、口气,伸手指了指宋续,自顾自点头道:“不到二十岁的金丹剑修,后生可畏。”

皇后娘娘微微一笑。

皇子宋续置若罔闻。

一家生意冷清的仙家客栈,改艳和苦手,还有少年苟存几个,今天待在一起,随便闲聊。

身穿素纱禅衣的小和尚后觉,当下已经返回译经局。

葛岭好像也被喊去了道正院。

改艳突然打了个激灵,脸色微白。

苟存转头问道:“咋了?”

名为苦手的地支修士,有些苦笑。改艳为何如此,自己感同身受。

那场厮杀中,白衣人只说“花开”二字,同僚陆翚就被数十把长剑钉入身躯,貌若刺猬。

之后鬼修改艳,又被无数条剑光切割成碎片。用那个“人”的说法,这一手剑术是自创,名为“片月”。

如何让劫后余生之人,不心有余悸?

京城一座门脸儿极小的道观。

大骊崇虚局下辖的京师道正院。

京城道正主持会议。

包括葛岭在内,谱牒、词讼、青词、掌印、地理、清规六司道录,都到场了。

还有一位习惯性眯眼、面带笑意的中年道士。

倒不是什么笑面虎,而是年轻时喜欢挑灯读书,经常通宵达旦,伤了眼力。

如今虽说恢复了眼力,但是习惯难改。

他来自早年的一个大骊藩属国,宝瓶洲东南境的青鸾国,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道观出身,如今却是崇虚局的领袖道士。

鸿胪寺的年轻官员荀趣,近期多出了一桩秘密差事,负责搜集朝廷各大衙门的邸报。

官品不高,才是从九品,不过是科举进士的清流出身,在鸿胪寺颇得器重,故而在“序班”本职之外,还得以暂领京寺务司及提点所官务。这可就不是一般的官场历练了,明摆着是要高升的。

那位鸿胪寺卿,只是私底下与荀趣问了一句,那位陈先生的学问如何。

荀趣当然不敢胡说,只能说暂时与陈先生接触不多。

落魄山。

崔东山盘腿而坐,院内是一幅桐叶洲北部的山水堪舆图。

陈灵均坐在一旁小板凳上,正抬起手肘,为崔老哥揉肩。

陈灵均几乎没有看到崔东山的这么认真的脸色,还有眼神。

自从那个姓郑的来了又走,大白鹅就是这副德行了。

难不成喜欢穿成大白鹅模样的读书人,都是这般鸟样?

问题是那个姓郑不知道叫啥的家伙,走路的时候也不左摇右晃啊。

陈灵均想起一事,问道:“崔老哥,你知不知道啥是洛阳木客?”

崔东山随口道:“是一拨避世的山中野民,自古就习惯以物易物,不喜欢双手沾钱,不过在浩然山上名声不显,宝瓶洲包袱斋的幕后主人,其实就是洛阳木客出身,不过哪怕这拨人出身相同,只要下了山,相互间也不太走动往来。”

陈灵均又问道:“那你认不认识一个叫秦不疑的女子?”

崔东山心不在焉,摇摇头,“没听过。”

陈灵均补充道:“她自称是中土膧胧郡人氏。”

崔东山想了想,问道:“她有无悬佩一把白杨木柄刀?”

陈灵均大吃一惊,“还真有!”

他娘的,莫不是又碰到极其扎手的硬钉子了?

崔东山始终直愣愣看着那幅仙气缥缈的地图,说道:“那就对了,秀色如琼花,手执白杨刃,杀人都市中。她跟白也是一个地方的人,也是差不多的岁数,名气很大的,她在闹市手刃仇家之时,既没有习武,也没有修行。白也在内的不少文豪,都为她写过诗篇,不过听说她很快就销声匿迹,看来是入山修道了,很合适她。有山上传闻,竹海洞天那个少女纯青的拳法武技,就是青神山夫人请此人代为传授的。”

陈灵均抬起手,擦了擦额头汗水,怯生生道:“可我在骑龙巷那边,瞧着她就至多只是元婴境的修为啊。”

既然那个秦不疑,跟浩然最得意是一个辈分的修道之人,那么她肯定就不是什么元婴修士了,元婴境的寿命,

崔东山说道:“不用担心,她既然是跟着陈真容来的,就没什么恶意。”

宝瓶洲曾经一直不受待见。大骊宋长镜的止境,风雪庙魏晋四十岁的玉璞境,都被视为“破天荒”的稀罕事。

如今别洲是越来越多的奇人异士,主动造访宝瓶洲了。

陈灵均气呼呼道:“那家伙既然是白忙的徒弟,那我好歹是他世伯辈分的长辈,下次再见着了那个姓郑的,看我不泼他一大桶墨水,怎么都要帮你出口恶气!”

这就是陈灵均硬着头皮撂狠话了。

没法子,崔东山一直这么个模样,陈灵均其实瞧着挺不是个滋味的。

崔东山原本想要提醒陈灵均说话谨慎点,尤其是涉及到那个“姓郑”的,只是再一想,好像提醒谁都不用提醒身边这家伙。

浩然仙槎,蛮荒桃亭,要比拼丰功伟绩,估计已经输给这位陈大爷了。

崔东山似乎心情转好,突然一把勒住陈灵均的脖子,笑嘻嘻道:“先生怎么收了你这么个天纵奇才。”

“眼光,是老爷的眼光。福气,是我的福气。”

陈灵均朝小米粒挤眉弄眼。

小米粒立即抬起双手,朝他竖起两根大拇指,景清景清嘛。

山君魏檗从门口那边走入院子。

陈灵均一个摇头晃脑,也没能挣脱开大白鹅的胳膊,陈灵均气势就弱了,哈哈笑着,挥手道:“呦,这不是魏兄嘛,稀客稀客。”

魏檗懒得搭理陈灵均,手持一纸公文,笑道:“好消息,那条跨洲渡船风鸢,宝瓶洲的陆地航线这一块,大骊朝廷那边已经通过审议了,并无异议,但是给出了几点注意事项。”

原来崔东山已经设计好了一条完整路线,从北俱芦洲中部大源王朝的仙家渡口,到桐叶洲最南端的驱山渡。

既然是自己要当那个下宗的宗主,就不能再像以前那么懒散了。

比如还得开始收徒。

勉为其难,将那个谢谢收为不记名弟子。

九个剑仙胚子当中,也有合适的人选。

其实这些事情,都比崔东山的预期都要早,最少早了一甲子光阴。

而且崔东山的真正谋划,要比桐叶洲更远一些,在五彩天下。

崔东山起身跟魏山君边走边聊,一起走到了竹楼那边的山崖畔。

在魏檗告辞离去后,崔东山推开先生的竹楼一楼房门,既是书房,又是住处。

屋内悬挂有一幅自家先生极为钟情的对联。

是一幅蓝底金字云蝠纹对联。

山外风雨三尺剑,有事提剑下山去。

云中花鸟一屋书,无忧翻书圣贤来。

崔东山仰头看着对联,很快就走出屋子,关上门后,双手抱住后脑勺,在那六块青砖上边蹦跳,在最后那块青砖上边一个双脚落定。

白衣少年微笑道:“动我心弦者,明月,美人,落雪,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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