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髡从祭酒席上起身,顶着一头板寸,两眼放着光芒,十分精神地走向俱酒。
俱酒下意识地捋了一把自己的美髯,再看一眼淳于髡的板寸,一时间心神恍惚,竟然不知两人究竟谁来自现代,谁来自古代。
淳于髡今日看到俱酒一张辩口,大杀四方,一时技痒,遂亲自上前来,准备与俱酒来一场思想交锋。
俱酒看着淳于髡的表现,就知道这家伙没安好心,但众目睽睽之下,也只好硬着头皮顶上了。
二人施礼已毕,淳于髡道:“髡有愚志,愿陈诸前。”
俱酒谦恭地道:“谨受教!”
淳于髡道:“某闻,荆有盗杀人,墨侠擒而欲杀之。盗曰:墨家言必称‘兼爱’,义不杀一人。不杀,则有悖于义;杀之,则忤逆于爱。九先生墨学高深,请为我解惑!”
楚国有盗杀人,墨侠抓住他,准备杀掉他。这个时候强盗说话了:你们墨家口口声声说爱天下每一个人,你不能杀我。
墨侠如果不杀强盗,就不符合锄暴安良的侠义精神;墨侠如果杀掉这个人,那么就不符合墨家人人兼爱的原则。
墨九先生,这事你怎么看?
淳于髡这个家伙果然是高手,比孟子狡猾多了。
他一上来就使出两大杀手锏:
一是隐语术。也就是并不直接提出问题,而是通过讲一个寓言故事的方法,将自己的问题隐藏在其中,由对手去理解。
如果你理解不了故事,或者理解有偏差,那么就会给出错误的答案,导致辩论失败。
这是淳于髡的拿手好戏,他这人不讲故事不开口,开口必然先讲故事,人称战国“隐语大师”。
二是诡辩术。诡辩术有很多种,淳于髡采用的这一种方式叫做“抽取要件”。
比如,某件事是有因才有果,有先才有后,有基础才有高度。但他在提问题时,却悄悄地去因而问果,说后不提先,只谈高度隐去基础。
墨家宣传兼爱,但兼爱的基本内涵是“兼相爱、交相利”,意思是人人相爱、彼此互利。有点“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意味。
“兼相爱”是建立在“交相利”基础上的,二者缺一不可,互为作用。
但因为墨家在宣传时,“兼爱”说得过多,于是就造成了人们的误解,认为墨家是无条件地兼爱天下人,从而忽略了“交相利”这个前提。
现在,强盗杀人,不仅没有给人以“利”,反而给人以“害”,这样的人就不具备人们爱他的资格,反而应该受到惩罚。
俱酒本来就对淳于髡抱有警惕,再加上他确实也曾认真学习墨家着作,立即明白了淳于髡所挖的陷阱所在。
他微微一笑:“淳于子贵为学宫祭酒,合该墨九先向先生请教。”
“郑人家有雄鸡,今去其一足,抱而示人,称为天下奇。何也?”
这就叫用魔法打败魔法,你讲故事是吧,我也讲故事!寓言故事肯定我比你听得多,咱们慢慢来。
淳于髡一愣,略一沉吟,还是选择了低头:“请九先生教我。”
俱酒看淳于髡没有再继续为难自己,遂道:“郑人去鸡一足,欲称奇天下;有如先生之问,去我墨学要件,而制造陷阱。”
“墨家兼爱,其核心要义是“兼相爱、交相利”,二者互为作用,缺一不可。今先生之问,不提‘交相利’,只言‘兼相爱’,与郑人去鸡一足而欲奇天下,不亦同乎?”
“夫爱人者,人必从而爱之;利人者,人必从而利之;恶人者,人必从而恶之;害人者,人必从而害之。”
“今有盗杀人,是害人者也。害人者,人必从而害之。墨家之法:杀人者死,伤人者刑。故墨侠杀盗,何悖之有?”
淳于髡十分满意俱酒的回答,他抱拳道:“髡,学墨不多,我之过也!”
“淳于子过谦了。”俱酒转而面向墨家众弟子:“此亦是我墨学弟子,传道不力之过。”
公尚过以及众位墨辩堂弟子,俱皆面有愧色,不敢与俱酒对视。他们这些人,在机械理解“非攻”这个问题上,与淳于髡犯了一样的毛病,都是忽视了“先兼爱,后非攻”的关系。
淳于髡再次抛出一个问题:“冰与炭,可同器否?请赐教!”
这次淳于髡,没有急于抛出问题,而是先抛出概念。
俱酒可以肯定,“冰炭同器”这个问题的背后,绝对是一个设好了的套,无论自己如何回答,都会落入其中。
但冰炭不同器,这是物理常识,也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他只好硬着头皮道:“冰炭不可同器,寒暑不可同时也。”
冰和炭不能在一个容器里共存,就好像寒暑不会出现在同一个季节一样。
淳于髡微微一笑:“墨家兼爱,儒家仁爱;墨家薄葬、儒家厚葬;墨家好辩,儒家不言;墨家讲齐,儒家讲差……此冰此炭,可同器否?”
俱酒一愣,这就是淳于髡设置好的陷阱,等着自己跳进去。
淳于髡讲了这么多儒墨的差别,就是要强调儒墨对立关系,就像冰与炭一样。
既然你墨九先生说,冰炭不可同器,塞暑不可同时,那么你怎样看待天下的儒墨之争?
俱酒从这个问题的背后,还看到了更深层次的隐忧。
目前墨家被一国诸侯所用,有了用武之地。而其他诸子,尚处在空谈议的境地。上位之后的墨家,将会如何处置与诸子的关系?
台下诸子眼巴巴的目光之中,也饱含着对本学派未来的期盼与担忧。
若还按照刚才那一套非儒即墨的辩论原则来回答,那么很容易将墨家置于诸子的对立面,形成群起而攻之的不利局面。
俱酒略一沉思,如今的答题思路要和刚才有区别,那就是求同存异,和而不同。不能树敌太多,打击一大片。
“冰炭固不可同器,然儒非冰,墨非炭,故可同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