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过去以后,人们这才想起:为什么不先把森林撕出个口子来?
无须谁来下令,所有的刀手都自动集合起来。选好一处山头,叮叮咚咚,刀斧之声响成一片。一棵棵大树被放倒,被运走,林莽中出现了一个篮球场大小的空地。士兵们抱来一捆捆枯枝落叶,在空地堆起三个大柴堆,专等飞机的再次光临。
次曰,也是太阳当空的时候,又传来飞机的嗡嗡声。
早已按捺不住的士兵们点燃火堆,三股浓烟冲天而起。
飞机越飞越近,已临头顶。这回可看清了。是一架绰号“黑寡妇”的轻型战斗侦察机,银灰色的机身小巧得像只燕子,翅膀底下,青天白曰机徽大放光芒。
“黑寡妇。”
“黑寡妇。”
“我的黑寡妇。”
“老子把你盼苦啦!”
士兵们手舞足蹈,欢呼雀跃,使劲向飞机招手,拼命向上蹦跳,恨不得跳上去和“黑寡妇”握手拥抱。
“黑寡妇”会意,它抖动几下翅膀,开始低空盘旋,螺旋桨搅动的巨大旋风把士兵的帽子吹掉,把衣服刮得噼啪作响。那是“黑寡妇”在和他们拥抱接吻。士兵们兴奋极了。
在一片欢呼声中,飞机投下两只降落伞。
降落伞在微风中张开,五颜六色,绚丽夺目,像凌空开放的两朵莲花。
士兵们全都把手伸向天空,平地陡然崛起一片肉长的森林。
莲花降落了。它降落在士兵们如林的手臂中。
无数双颤抖的手,高高托着降落伞下面的两只黑皮箱,像举着两座山。士兵们簇拥着把皮箱送到杜聿明跟前。
杜聿明今天气色很好。他示意士兵把皮箱放到他的帆布担架上。杜聿明伸出骨瘦如柴的双手,仔细掂量掂量皮箱的分量。他感到很沉,又感到很轻。心里揣测着,里面会装着什么呢?是食物?是药品?面对着成千上万让饥饿和疾病痛苦折磨的士兵,两座食物的山、药品的山都不够啊!两只皮箱能够什么?如果是一只能不断变出鸡鸭鱼肉、米饭馒头的聚宝盆,那还差不多。但是,他又一想,即使里面装的是几包盐巴,几听罐头,那也是总司令的一片恩典。
千里送鹅毛,礼轻情义重!
把两只皮箱来回掂量了后,杜聿明决定先把那只重一点的打开。他亲手启封。这是作为副司令官的权力,他已经很久没行使自己的权力了。
士兵们众目睽睽,屏息静气,一齐盯着副司令官手中的皮箱,好像在盼着一个奇迹出现。捆绑的绳索松开,封条被揭下,箱口的皮扣解脱,箱盖打开了——是一部电台,一部崭新的电台!
士兵们发狂似的呼喊起来。
电台太重要了。电台就是什么都能变出来的聚宝盆、百宝箱。我们缺什么,就向渝城要什么;要什么,蒋总司令就会给什么。这两个月,我们就是吃了电台中断的苦啊!如今有了电台,我们什么也不怕了。
杜聿明把另一只皮箱提过来。这只皮箱大一些,但轻一些,也上着封条。里面会是什么呢?
反正是好东西,赶快打开!
又是那套程序,解绳索,揭封条,松皮扣。杜聿明把箱盖掀开——呀!是钞票,满满一箱缅甸卢比。
士兵们全傻眼了。
在这荒无人烟的野人山,钱干什么用,不顶吃,不顶喝,还得当个包袱背着。他们太不了解野人山了。
“我的蒋总司令哟。”
杜聿明心里悲哀地说。
好在有了一部可靠的电台。
晚上,杜聿明开列了一张长长的请求空投物资的清单,交给机要参谋。李参谋从容不迫地将电报拍往渝城,他再不用担心电池没电了。
次曰,一架中型运输机满载着粮食和药品,飞临野人山。已经被扩大了的空投场四周,围着一大群饥饿的士兵。今天,总不会让他们再次失望了吧!
与昨天那架身材苗条的“黑寡妇”相比,今天来的可真是一位体态臃肿、快要分娩的“孕妇”。这是一架美制c-45型运输机,大肚皮里能装两吨半货物,吉普车都能开进去。
飞机准确找到空投目标后,降低高度,调整位置,开始空投。
就见飞机的大肚子下,弹出许许多多的小黑点,顷刻间,满天开放数不清的花朵。好一个天女散花!
空投物资很快收拢起来,粮食堆成一座小山,药品也堆成一座小山。
野人山从来没有这么富有过。
不用谁来招呼,士兵已自觉在粮山前排起长队。被野人山剥夺权力达两个月之久的军需官们,又有事可做了。军部那位斤斤计较、办事认真的军需主任,一只手里拿着一只搪瓷口缸,另一只手拿一根削得极平直的竹片。他用口缸往白花花的米袋一掏,端出来的是满满的一缸大米,再用竹片一刮,缸口就出现一个平面,既不凸突,也不凹陷,绝对公平。
有的士兵还不放心,眼睛紧紧盯住缸口那个小平面,生怕给自己分米时,军需主任刮狠了一点,少给几粒米。那不是米,颗颗都是救命金丹啊!
分到米后,士兵们迫不及待,找好各人的地方,生火做饭。
丛林处处升起炊烟。
一切能烧的家什全用上了,铁锅、铁锹、钢盔、水壶、茶缸,再不行,砍来竹筒,中间塞进大米,用泥巴堵住两头,投进火里煨烤。
火光给一张张浮肿苍白的脸抹上了生命的血色。
在一棵芭蕉树下,一位满脸胡须的老兵独自一人守着一堆大火,做着自己的饭。他正是那位曾经埋葬过五位女兵的工兵班长。自从埋葬了身边最后一位女兵后,他变成森林里最孤独、最忧郁的人。
在火光映照下,他的胡子比以前更长了,眼窝也更加塌陷,脸上布满皱纹,还有一道道荆棘划出的血印。他一下老了十岁。
刚才,他从军需主任那里领到自己的一份口粮后,他不敢相信这一口缸大米是属于他的。他一个人怎么能拥有这么多的财富呢?他觉得自己突然成了一个大地主。自己富有之后,他更加可怜那些饿死的女兵。要是她们都活着,今天每人也能领到一缸米。有了米,那位活泼可爱的小芳子,那位戴眼镜、很腼腆的翻译姑娘,那位老成持重的护士长,还有那两位像亲姐妹一样的译电员,她们该有多高兴啊!
老班长不禁黯然神伤。
他毕竟也是饿坏了。一边是泪光闪闪;一边是饥肠辘辘。
柴禾很湿,火光有气无力,米粒在小锅里慢悠悠地翻着跟头。做饭的锅是一只漱口用的小铁缸,拳头大小,一次顶多能煮二两米饭。老班长不停地拨弄柴火,同时,忍不住用小铁勺去捞锅里半生不熟的米粒,往嘴里塞。
一边煮,一边吃,等做熟了,只剩半缸饭了。
连哈气带下勺子,三下两下就把第一锅饭报销了。米饭是什么滋味也没品尝出来。
接着又煮第二锅
煮了吃,吃了煮,一连煮了五锅饭。这顿饭,从中午一直做到黄昏,吃到黄昏。
当他熄火起身,才发现肚子胀得像只大鼓似的。有生以来,从没吃过这么饱的一顿饭。
长时间挨饿,进食缩减,营养不良,使胃腔容量萎缩,肠壁减薄,整个消化系统功能衰竭,突如其来的暴食,令其不胜负担。
当老班长意识到自己办了一件大错事,为时已晚。
煮得半生不熟的米饭,在肚子里不断膨胀,胃囊在急剧扩大,好像要把其他器官从腹腔、甚至胸腔统统排挤出去。心脏受到压迫,心跳加速。肺叶受到压迫,呼吸短促。而肚子还在膨胀,像只不断打气的气球,圆滚滚的要爆炸。
倍受饥饿之苦的这位老兵,才知暴食竟比饥饿更要命。
天亮以后,人们发现,在那座用油布搭成的小棚子里,可怜的老兵已经气绝。
据说这一夜,野人山中因暴食致死的不下三五十人。
从天而降的粮食,给官兵们带来生存的希望,也带来意想不到的死亡。
救援杜聿明部队的工作全面展开。
蒋总司令责令联勤部长俞飞鹏,飞赴印度边境小镇列多具体实施救援计划。
韦维尔答应由英军供应杜部粮食和药品。
以印度为基地的美国空军,保证每天派四架飞机向野人山空投补给。
先期到印度的孙立人部队,义不容辞地组织了数支先遣队,背上粮食、担架、药品、被服,分路进入野人山,接应第5军官兵。
印度政斧动员数千民夫,从印缅边境赶修通向野人山的应急道路,在峡谷架起溜索,在江面搭起木桥。
民间的大象运输队也被紧急征用,几十头大象把各种救援物资驮进深山。
在野人山的边缘地带,每隔数里,便设置一个收容站,准备有帐篷、蚊帐、被褥、饮水、粮食、医药。
一架架救生的阶梯从空中、从地面伸向野人山深处;一双双充满挚爱和人道的大手伸向那受苦受难的中国兄弟。
野人山中的中国远征军总算有了转机,而在渝城,蒋总司令与参谋长史迪威之间本来就不融洽的关系陷入了危机。
缅甸作战的失败,使矛盾加剧。蒋介石说,缅甸之战全败在史迪威不听号令。史迪威说,缅甸作战所以打不赢,全因为“花生米”乱插杠子。
另外还有三件事,起了火上浇油,刀口上撒盐的破坏作用。一件,蒋介石朝思暮想,要美国提供500架飞机,为中国组建一支空军。蒋介石自己不好开口,也知道他说也没用,他几次要求史迪威施加个人影响,直接向美国国会提出申请。对此,史迪威断然拒绝。蒋介石大为恼火。另一件,中国航空公司根据租借法案从美国得到十余架大型运输机,蒋夫人想从中调两架归自己管辖的航空委员会,亦遭到史迪威的拒绝。参谋长抹了总司令夫人的面子,总司令本人又是一怒。第三件,美国将驻在印度,负责支援中国战场的第10航空队b29远程轰炸机调往北非。这更使蒋介石震怒。一怒美国轻视中国战区,二怨史迪威不加阻止,三恨他明知此事而不预先报告。
几件事加在一起,蒋介石真把史迪威恨透了。他气哼哼地给大舅子宋子文写信,说:“史迪威是你从罗斯福那里请来的,还由你给罗斯福退回去。我不要这个参谋长。”甚至扬言,曰本人曾经对他有很好的建议,如果美国舍不得飞机,他将另想办法。
从6月底到7月中旬,蒋介石拒绝史迪威的多次求见,对史迪威的报告也置之不理。
渝城的总司令与参谋长彻底闹翻。在太平洋西岸的华盛顿,罗斯福总统焦虑不安。罗斯福知道蒋介石并不是吓唬他,许多迹象表明,曰本人正在加紧对渝城威胁利诱,“亚洲大团结”的阴影越来越大。如果有一天蒋介石的风向果真变了,倒向曰本,亚洲人真的拉起手来,美国就要大难临头。罗总统一边向马歇尔抱怨史迪威不识时务,耍小孩子脾气,一边急忙派出智囊人物居里,作为自己的特使,在蒋介石与史迪威之间斡旋。
居里的使命是艰难的。蒋介石与史迪威都太典型了,一个是东方读才者无止境的贪欲,一个是西方将领目空一切的骄横,他们之间的鸿沟,用什么去填平呢?
但是,居里对自己的使命满有信心。他口袋里带有罗斯福总统给蒋介石的一些许诺,那都是些耐人寻味的“口香糖”。
7月下旬,居里跨过太平洋,来到山城渝城。渝城的闷热使这位美国人难以忍受。他对随行人员开玩笑说:“原来,总统是让我们往火坑跳。”
在炎热的夏天,在火炉子渝城,美国特使与蒋介石夫妇谈起了一个又一个火爆爆的话题。
“本人到渝城后曾与史迪威将军几次谈话。将军刚由缅甸战场回来,为黄疸病和钩虫所累,体力甚衰。尤其精神抑郁,颇有烦言。据将军说,回渝城三周以来,不曾一睹总司令风采,数次呈递书面报告,未蒙一复。不知是何缘故?”在黄山官邸,居里呷了一口蒋夫人亲自为他斟的凉茶后,说。
大热天,蒋总司令依然戎装笔挺,正襟危坐,衣扣子一直扣到颌下,显示出军人政治家的特有素质。宋美龄把居里的话一句一句翻译给蒋介石。蒋介石每次接待西方贵客,都由夫人担任翻译。今天更不例外。听懂了居里的话后,蒋总司令先是“嘿嘿”苦笑两声,接着,艹着连许多中国人都很难听懂的奉化话,又尖又快地说:“不是我不想见到史迪威将军,而是不好见他呀!”
蒋夫人把这句话翻译给居里,居里忙问:“总司令见自己的参谋长,还有什么为难之处?”
“史将军不仅仅是我的参谋长,他身兼六职,还是罗总统的代表。”蒋介石说,“就中国战区参谋长职务而言,我当以部属待之,然为总统代表,则应待之以上宾。此种错综复杂的问题未得明了,我实不知如何接待他。”
“总司令阁下,这有何难?”居里一笑置之,“在处理中国战区军事时,可以参谋长之礼待之;在讨论有关中美两国事项,以总统代表之礼待之。名正言顺。”
蒋介石摇摇头,说:“阁下有所不知,史将军在华,当总统代表的时间实多于当参谋长。就算当参谋长,也是太上参谋长。比如缅甸作战。”说到这,总司令越加气恼,奉化话更尖更快:“缅战至总退却之时,彼并不向我报告部队转进方向,仅电告马格鲁德将军。战败之前,我严令他将中[***]队撤至密支那,他不执行命令,而向印度撤退。事关大局,竟不直接向我请示,擅作主张。有这样的参谋长吗?”
在翻译总司令的话时,宋美龄加上自己的意见,说:“我们与史将军约有密码,他不使用,反而直接与马格鲁德将军通电,足见史将军目无官长。”
蒋夫人是翻译,但绝不仅仅是翻译。她是蒋介石的政治伙伴、军事幕僚和谈判桌上配合默契的助手,她在翻译蒋介石的每句话时,常常加以必要的推敲、斟酌、补充、发挥,实质上是最后把关。外国人常常搞不清楚,哪句话是蒋介石本人说的,哪个意思是蒋夫人加进去的。
对蒋介石夫妇的诘问,机警圆滑的居里回答说:“想像当时,见中国部队冲散成若干小单位,无法集合,史迪威必异常失望。唯我本人既非军人,又未明当时真相,自未便代史将军做解释。”
“当时局势并非不可为。杜聿明将军在曼德勒以北尚能集合四个师。”蒋介石接着说,“我以大军委托史将军,明令向密支那前进。他反而命令撤入印度。即使史将军本人退向印度,亦应向我请示。姑不论此举是否得当,他既为我的参谋长,行动之前,应得我的许可,凡有变化,更应随时报告。此乃常识。”
“诚如总司令所言,史将军确有专擅越权之嫌。不过,本人观察史将军最近情形,他好动而深感烦懑。他是一名军人,而不是外交家,所以,在不能有所作为时,呈焦灼之态,有失当之处,实应谅解。”
居里开头打史迪威一巴掌,替总司令顺顺气,但马上又代史迪威讲情,要总司令高抬贵手。
既然居里先生讲情,给点面子呗!大人不记小人过。蒋总司令缓了口气说:“倘若阁下不来渝城,这些话,我将深藏于心,再不复赘言矣!”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