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州衙后院,姬月站屋脊。

没有看头顶上悬挂的那柄白虹之剑,甚至也不看李汝鱼,背过身去望着远处夜空里那头狰狞的青色凶兽,没甚悲喜的叹了句这是青兕啊。

本以为让六名死士刺杀安美芹,若是没有严密防备,已是高看这位儒将。

不曾想竟还是低看。

安美芹这个名声不昭彰于大凉的儒将,竟也是位武将,而且逼迫他全力出手之后,竟显出圣贤之迹来,那头青兕,其势已不弱于虎贲王越。

甚至更在其上。

姬月不心疼那六名死士——墨家在大凉布局多年,麾下死士众多,不仅蜀中锦官城的赵长衣府邸里有,开封王琨的相府也有,甚至连临安大内也有。

墨家死士,无处不在。

是为天下之雄。

皆愿为墨家大义挥洒热血,一如自己。

姬月现在只担心一点,安美芹若是赶来支援李汝鱼,院子里那柄白虹之剑,能不能同时应付李汝鱼和安美芹,是否需要自己出剑。

……

……

卓宗棠已惊醒,赶到营地里,欲点兵前去支援安相公和李汝鱼。

不论敌人死士有多厉害,昌州城有一万余人,哪怕是堆也要堆死刺客,至于这一万余人还能活下来多少,卓宗棠不考虑。

城内巷战,不适床弩,只能带手弩。

但足矣。

只要刺客不是李汝鱼那种变态剑客,这一万余人战损不会太大。

但敢来刺杀李汝鱼和安美芹,想来也不会太弱。

所以战损又不会太小。

卓宗棠并不能如李汝鱼那般用兵如泥……然形势逼人,况且大凉天策军儿郎,就应有战死沙场的觉悟,岂有畏战之理,又岂能让将军独自应战。

但卓宗棠带的人没能走出军营。

大门外篝火映照下,有个佩刀青年一瘸一拐的独自走进军营,火光打在脸上变幻不定,就这么一人拦住大军,说了句不用管。

瘸腿的青年似乎没有什么变化。

但不知道为何,站在瘸腿青年面前的卓宗棠觉得刺眼,仿佛从他身上有看不见的灼热光辉,锋芒毕露,更有一种睥睨天下的霸气雄心。

一刹那间,卓宗棠有种错觉。

徐骁不再是徐骁。

而是一位王。

心中大喜,知道这位同生共死的袍泽已走出瘸腿、大败的阴影,再成了那位一心要追赶岳平川的热血青年。

不,是超越。

卓宗棠有种感觉,徐骁的心中,不再仅仅是追赶而已。

不想战天下而王的将军不是好男人。

于是欣慰大笑。

笑罢,说道:“欢迎你回来。”

徐骁面色微暖,很有些暖心的拍了拍卓宗棠肩膀,“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卓宗棠点点头,“回来就好。”

又道:“真不去救李汝鱼和安相公?”

徐骁回身,看着昌州两处异象:州衙方向,一道白虹之剑贯穿天地,剑尖向下,剑柄之上的云层里,电光缭绕。

安相公落脚的方向,一头青色巨犀双角顶天,赤白惊雷落下,眨眼之间,又见赤白惊雷如剑一般倒撩至天穹,和接踪落下的赤白惊雷撞在一起。

湮灭无形。

默默摇了摇头,“你了解李汝鱼吗?”

卓宗棠苦笑了一声,“大概,算了解……的吧?”

徐骁叹气,“不得不说,有些人出生就背着天命,李汝鱼从扇面村出来,从临安夕照山到观渔城,开封城外再到澜山之巅、圣人庙。想杀李汝鱼的人何其多,然而他还活得好好的。”

这样的人,又怎么会轻易死去。

更何况,如今李汝鱼的剑道之高,俨然有鹊起直追观渔城夫子之势。

更重要的一点,那柄悬空白虹之剑若是落下,普通士卒死伤少则数百,多则上千,天策军没必要因为几个刺客而承受这种损失。

李汝鱼作为天策军统制,他理应承责。

他欲让自己成为他的岳平川,就应有秉担这股野望的实力。

卓宗棠犹豫了下,“那安相公?”

徐骁笑了,“你还没看明白?”

卓宗棠思忖片刻,恍然:“安相公虽然不再是相公,但依然是渝州城的禁军主脑之一,按说当下的局势,他不应该出现在昌州。就算出现,身边不说数百卫兵,至少也得有几位剑道高手拱卫,但他却只带了三五亲兵就来了。”

徐骁点头,“他是故意引昌州城的刺客死士现身。”

既然是故意的,安相公当有能应付过去的自信和能力,否则何至于以身犯险。

只怕那巨大青犀的异象,就是安相公所为。

想起这,徐骁不由得对安美芹生出一丝尊崇——身居高位的安相公如此行事,不正是为了保护自己和卓宗棠。

徐骁既有田顺这等上司,又有安美芹。

甚幸。

挥了挥手,“倒是你我两人,今夜需要提防,不可出军营,否则真有可能被蜀中死士捡漏,到时候就辜负了安相公一番苦心。”

卓宗棠望着远处的白虹之剑和青犀,再观天穹惊雷,很有些向往,这可真是个辉煌大世,文武并彩之下,人间已有神仙之迹。

自己……似乎也可以练练刀?

……

……

天穹惊雷忽然就消失了。

雷云散尽。

昌州城外,有个飘逸男子站在秋花之上,秋花枝丫微微下弯,形如月牙,却不落地,仿佛飘逸男子是一只采花紫鸟。

飘逸男子眉目清秀,既像而立之年又似不惑之年,穿着一身金丝镶边走绣的紫色道袍,和寻常道袍又略有不同,在夜风里衣袂翻飞,头戴荷叶巾,颇有些超凡脱俗的道家仙韵,鞋底不沾夜露。

背负一柄长剑。

洒脱至极。

只是略有诡异的是,这位飘逸男子手中持有一碗。

海蓝瓷碗。

碗口走金丝。

一左一右的碗弦上,各有一条细腻金玉龙虎盘踞在金丝之间,浑然天成极为精巧。

若是细细看去,才会知晓这细腻龙虎,竟是人骨。

金玉质地的人骨。

若是天下道家高人看见这碗,便会知悉,这是江西龙虎山道家至宝“云雨碗”,碗口上的细腻龙虎,相传在千年前,人间大旱,有龙虎山绝代天师走天下,目睹黎民之苦,返龙虎山天师府取两位开山祖师仙骨,又以东海水根为质而炼“云雨碗”。

其后这位天师走灾地,借助“云雨碗”,以无上道法施云布雨,活人千万。

但那位天师最终遭雷齑而灰飞烟灭。

“云雨碗”自此成为龙虎山天师府三宝之一。

这都是传说。

云雨碗是否有传说中的那般神奇,无人得知。

而随着龙虎山天师府的进入大内皇宫任职钦天监监正,人间已有近百年不见“云雨碗”,更别提以云雨碗施云布雨的神迹。

这位负剑持碗的飘逸男子,不看城内白虹之剑,亦不看那头巨大青犀,目光越过月色,直接落在天穹之上那个斜坐虚空的赤足女冠。

哟了一声,这么轻易就断了惊雷,不输澜山之巅那个算命汉子呐,倒是省了自己不少事,本是随安美芹一起来昌州为之断惊雷。

又自语道:“这女冠怕不就是在临安连爷爷也无法发现的那个高人罢。”

飘逸男子轻笑了一声,忽生争雄之心。

爷爷自在大内后,就很少回龙虎山天师府,更收了个关门弟子余禁,连座下那只白鹤也送给了余禁,若非天师府有不传外姓的祖规,只怕这一代的龙虎山大天师就会是余禁。

哪轮得到我张元吉。

不过尚好,龙虎山的天师,终究只能姓张。

大概再有一两月,待局势稍微稳定一些,爷爷便会回一趟龙虎山,将天师之位传给自己,说不得女帝也会给自己赐授尊号。

既然如此,自己总不能弱了余禁,好歹也得拿出点什么让爷爷和女帝知晓——龙虎山天师府,我张元吉撑得起来!

张元吉轻轻顺了顺身上的道袍,笑了。

还是天师袍好看。

抬头望天。

目光如剑,穿透云霄,张元吉欲以手叩碗,将那赤足女冠从天穹之上“请”下来,说不得也得请到碗里来,再请到临安去。

天穹上,女冠着雪袍,翘腿斜坐,赤足裸至脚裸,闪耀着羸弱的金玉光辉。

整个人都沐浴在月色里。

圣洁无暇。

可是只有女冠清楚,自己道心沾了尘。

作为修道之人,道心纯净无暇,只为心中大道,寻常事几乎难驻道心,欲使道心蒙尘,几乎都是些事关修行的大事。

但自己偏生跌进了阴沟。

道心沾尘,只因一件小事。

那件小事很小,不过是本着一腔善念,从临到到摘星山庄,帮助薛红线去追东土的老镖师,嗯,就是李汝鱼的夫子的老师。

倒也不是难事。

只是当时送了薛红线,自己登天而去时,雪袍之下的风光被李汝鱼一览无遗。

偏生自己雪袍之下无寸丝遮掩。

换言之,被李汝鱼看了个精光。

女冠以为这不算什么。

毕竟自己活了无数岁月,就算蜀中的花蕊夫人是个活了六百余年的老妖婆,她也没自己活得更久,按说早就看透了红尘。

李汝鱼和自己之间,就如枯木和春芽,不存在任何男女之念。

更何况自己心中早已断七情绝六欲。

只是不曾想,回临安见到小小,自己心中竟然萌生出难堪的念头——这对于道心无暇的自己而言,是绝对不可能出现的境地。

正常情况下,那件事应该如云烟一般在心头消散去。

然而没有。

其后,自己又到北蛮之北的漭漭雪山之巅,于风雪之中闭关独坐澄净道心,出关之时心中已无杂念,自以为已除去道心上的尘埃。

所以才愿意陪小小从临安来找李汝鱼。

然而在踏入昌州城时,不知为何,本已澄净的道心忽然起了涟漪,一念将要和那青年见面,就分外担扰他会不会想起被他看了个精光的****。

自己……

竟然难堪了!

作为一个断七情绝六欲的修道之人,道心本该琉璃无尘,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女人,而是一个超脱红尘的道人。

当不惦念男女事。

羞涩难堪,是女人的本能。

女冠这才惊恐的发现,那颗道心上的尘埃不仅没有被澄净,反而有铺扬之势,若是不能尽除,只怕自己一生追求的大道就会渐行渐远。

尽管这个世界的大道,就是女冠也捉摸不透在何处——她知道,随着异人的出现,蜀中那个花蕊夫人,临安那个老监正,青城那个老道士,以及曾在澜山之巅出手自成小天地的算命汉子,都不知道这片世界的大道在何处。

证道之日,遥遥无期。

但她不会放弃。

怕坠凡尘,女冠不敢见青年。

女冠于是悄然登天,就这么孤寂的斜坐天穹。

虽然想离去,但弟子谢晚溪尚在昌州,对于这位最为青睐的弟子,女冠一直觉得她能文、道成圣,不仅比她的大师姐更出色,也比二师姐百里春香更为惊艳。

谢晚溪的大师姐局限在道,二师姐百里春香天资最好,但最终困于大燕太祖的情劫,也不为惧,偏生一生军伍杀伐过重,失了道家本心。

但好在最后以兵道成了圣。

但谢晚溪甚至可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女冠一度以为,也许解开这片世界的大道所在的人,不是自己,而是那个谢晚溪。

女冠只能留在昌州天穹。

为谢晚溪护道。

后安美芹出手引异象,女冠一念及谢晚溪,于是顺手为安美芹断了惊雷,亦是无心之举。

此刻女冠一手撑脸,有些郁闷的看着下方。

从她的视线看下去,白虹之剑呈现出一线白光,倒是那巨大青兕,落在女冠眼里宛若一座小丘,让心情不是很好的女冠很是动心,“我也想要个坐骑呢。”

忽然眉头一蹙,心有余悸的紧了紧双膝,这才低头看向另外一处,恼道:“你爷爷张正常尚且拿我无可奈何,你还没成为天师,也敢不自量力?”

又促狭的笑了一声,“我打烂你的碗哦!”

轻轻抬起晶莹右手,金玉血肉间光辉隐然,轻轻捻指,便似捻了数条月光在指尖缭绕,旋即作拈花状,随手一挥。

于是有花落。

月光自天穹倾泻而下,落至昌州城高处时,化作花瓣万千。

天女散花!

然世人不可见。

但张元吉看得见,脸色大变,片刻间思忖了千万种方法,发现都有可能被这片花瓣绞杀成一片肉雨,就算能活下来,云雨碗也可能被打破,哪敢冒这个险。

于是顾得飘逸气度。

惶惶而逃。

化作一道紫光,眨眼便在数十里外,然花瓣万千尾随在后,席卷翻滚如长龙,追得张元吉上蹿下跳,上树下河甚至入土,再无半点将为龙虎山大天师的风采。

狼狈不堪。

逃窜之中也顾不上扶正荷叶巾,更顾不得一身道袍早就破碎不堪,只能恨恨的怒道了一声,这女冠莫不是蜀中那个老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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