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正背对着门口坐在临窗大炕上修剪花枝。
“……竟选了一个会养花儿的!”听了吴妈妈的回禀就呵呵笑起来,“终于娶到个喜欢花儿的孙媳妇,这下我再赏花就有人陪了,也省的硬逼了那几个小丫头不情不愿地陪我这个老太婆看花。”
恭敬地立在地中央的吴妈妈听了就松了口气。
田妈妈却皱了皱眉,“那个宝巾……”她似是犹豫地拉长了声音,“好像是您一年前才贬为三等的。”
垂在身侧的五指紧紧地绷着,吴妈妈心砰砰跳地盯着老太太的背影。
“……小辈屋里的事儿,让她们自己折腾去吧。”老太太头也没回地朝身后摆摆手,“我老了,不管那么多。”
呼出一口气,吴妈妈险些摊坐到地上。
才发现,只这么一瞬间,她后背早已汗淋淋的。
剪掉最后一个花枝,把剪刀扔到青梅手里接残枝的红木雕花托盘上,老太太接过紫梅递过的帕子擦了擦手。
一回头,却见田妈妈还垂首站在地中央。
她双眉微蹙,似乎正沉思着什么,老太太不由怔住。
“……你还有事?”把帕子递给紫梅,慢慢坐直身子。
田妈妈猛吓了一跳。
“老太太……”
瞧见一地的小丫鬟,欲言又止。
老太太挥手打发了左右,“什么事儿?”
“奴才觉得老太太对三奶奶有些纵容了,到底太年轻了,您这样……容易……惯坏的。”犹豫再三,田妈妈毅然说道。
老太太皱皱眉,没言语。
“因水芝的事儿,有些话奴才一直不好说,只是……”事到临头,田妈妈声音又有些迟疑。
“有话你就只管说!”老太太声音铿锵,“怎么也学人畏畏缩缩的!”
“是。”田妈妈忙应了一声,小心翼翼说道,“奴才听说丽景阁奴才闹事那日……”把赵青利用老太君的事儿说了,“奴才开始也不相信,亲自问了当时的婆子,都说是薛妈妈亲自吩咐的,三奶奶要过来求情。”
那日丽景阁门口人山人海,这些人绝不敢撒谎!
老太太脸色很难看。
窗外漂起了小雨。
细雨吹打在镶了透明玻璃的窗子上,发出簌簌的声音,沉寂中分外的清晰。
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声,田妈妈心里翻江倒海的。
是继续说两句呢,还是静观其变?
也不知道老太太到底是怎么想的?
她对这位新三奶奶又是个什么看法?
心里正七上八下地思量着,就听老太太忽然呵呵笑起来。
田妈妈错愕地抬起头。
“老太太……”
“我老了,真的老了。”老太太半是调侃地自嘲道,“竟然被个十几岁的小丫头片子给算计了去。”似是欣慰的语气中有股说不出的沧桑。
“是您怜惜小辈!”
老太太竟笑出眼泪来,“你不用安慰我。”
田妈妈唬的脸都变了色,掏帕子就要上前,老太太摆手制止了她,“你也坐吧。”
田妈妈惊疑不定。
摸摸几案上的茶壶还热,就斟了一杯放在老太太身边,这才小心翼翼地在炕边坐了。
“老太太……”
“三爷打小就聪明,凡事教一遍就会,到了*岁跟在我身边玩,听大老爷向老太爷回事,竟能指出大老爷生意上的漏洞,让老太爷欣喜不已,从此就一直把他带在身边,怕耽误了识字,还花重金给他单独雇了先生出门一起带着……”没再提刚才的事情,老太太竟说起了当年往事,“三爷十四岁那年老太爷病危,弥留之际,一心要立他为家主,我念他虽然聪明却年龄太小,上面还有嫡长子、嫡长孙,名不正言不顺的,怕压不住大房,闹腾起来反倒成了坏事,说什么也不同意……”说到伤心处,老太太已泪流满面。
老太爷刚去世那会儿,因不满立沈怀瑜为家主,大太太在灵堂上就闹起来,之后又处处挑事儿,处处作对。想起那些心惊肉跳的日子,田妈妈也跟着落了泪。
一面拿起帕子给老太太擦眼泪,“老太爷的眼光还是准的,三爷当家这才几年,沈家光裕盛堂就开了四十多处分号,涉及粮食,茶叶、布匹、药材、当铺各行业,北到北楼关,南到闵州都有沈家的铺子,三爷还说明年就能把裕盛堂开到盛京城,还要开什么能融通天下的票行,开设票行可是当年太祖皇后的遗愿……只是,老太爷也没料到他……”声音顿了下,“人有旦夕祸福,老太太节哀顺变。”
连喝了几口茶水,老太太才稳住情绪,“是老太爷后来跟我说,有一年他带三爷去闵州视察茶市,巧遇云游天下的云玄大师……”
云玄大师?
田妈妈身子一震。
云玄是释净大师的关门弟子,此人通天彻地,以占星、相术、预测名扬天下,万岁曾御口亲赞,“……日星象纬,在爱卿掌中,占往察来言无不验也。”
据说当朝皇太后还是幼女时,他就曾给看过相,那时皇太后的父亲还只是个三品侍郎,把女儿抱出来给他看,当即就说此女风瞳龙目,乃大贵之人……此女一生有三难,渡过之后,将贵不可言。
果然,太后九岁那年的端午节随母亲看龙舟,失足落水险些丧命,被正在隔壁花船上饮酒的还是二皇子的先帝救起;十四岁与先帝大婚,十六岁先帝暴病驾薨,当时的小永平皇帝年仅一周岁,母子两被先帝的嫡亲六弟礼亲王困在乾坤宫,逼他们母子自尽让位,是贴身宫女宝簪带皇后的血诏舍命逃出,找到皇后的嫡亲哥哥鸿胪寺卿赵渊泽,赵渊泽手持血诏帅领赵家一千死士闯入亲军都尉府直接刺杀了亲军都尉,说服时任亲军副都尉的彭僮调动了三万亲军救出太后母子。
事后,太后亲下谕旨封赵渊泽为昌虞候,与先帝的十六叔晋王并列为首辅,辅佐年仅一周岁的小永平皇帝主持朝政。
永平二十八年晋王之乱,太后母子被困怡州长达一年半,最后被昌虞候赵渊泽舍命救回,而昌虞候唯一的嫡亲儿子赵盛也在那一战中为永平皇帝挡了一箭,不幸身亡。
三次危难,都是九死一生。
此后随着永平帝完全掌握了朝局,太后也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至尊,当年预言全应验了……云玄大师也因此倍受太后重视,被封为国师。
老太爷当年竟遇到了他!
难道……
“云玄大师给三爷看过相?”田妈妈声音微微发颤。
这件事儿她还是第一次听老太太提起,若如此,云玄为什么竟没看出三爷的寿路?
连镇上百姓都说沈怀瑜太聪明了,是天上的星宿下凡,时辰到了就会被上天接走,寿路不长。
“也不算是看过相……”老太太点点头,又摇摇头,“没说三爷的富贵祸福,云玄只说,若沈家嫡脉传给三爷,可保百年气运。”叹了口气,“老太爷这才在弥留之际力排众议立他为家主,也因此,我才答应老太爷在三爷羽翼未丰前帮他压制大房。”
怎么会这样?
田妈妈半开的嘴巴忘了闭。
若能保沈家百年气运,沈怀瑜为什么竟会早夭?
可是,云玄的威名也不是虚传的啊!
“三爷的尸体一拉回来,我好恨!”老太太咬牙切齿,“若不当家主,不用这么奔波劳累,三爷何至于……”声音哽咽地说不下去。
田妈妈忙拿了帕子帮着擦眼泪。
“事情已经发生了,老太太节哀……”
平静下来,老太太继续说道,“老太爷活着的时候就说,大老爷太憨,头脑不灵光,又处处听大太太的,根本不是个做大事的,大爷眼高手低又心胸狭窄,也不堪大任,二老爷和四爷一心读书入仕……这个家只有三爷才能撑起来。”
士农工商,虽然仕途为正,但沈家世代经商,除老祖宗被御赐三品道员外,后代子孙偶有一心想入仕者都止步于秀才,几代下来连个进士都没出过,仕途上一直没什么大的建树,也因此,在老太爷眼里,经商才是正途。
“我原以为,三爷这一走,沈家算是完了,别说百年气运,大老爷和大爷能守住眼前这点家业就是祖宗积德了,直到听说三爷还有骨血留在世间!”
“老太太是说这孩子?”
“我早该想到的,自古天妒英才,三爷那么聪明,天生就不是个长寿的啊!”老太太长叹一声,“云玄应该是早就看出来了,三奶奶已经咽气了两天,又活过来,这么折腾孩子居然一点事儿都没有,可见天生就是个大富大贵的!”
沈家的大贵之人是沈怀瑜的这个遗腹子!
微微发怔间,田妈妈恍然想起云玄的师父释净大师,就是当年预言死而复生的顺王妃是天之娇女之人,后来顺王妃当真成了南楚开国第一位太祖皇后!
“老太太的意思……”田妈妈蓦然抬起头,扶着炕边的手止不住地微微发颤。
老太太点点头。
“自从知道这个孩子,我就一直担心他不能顺利长大,有我在还好,哪天我眼一闭,别说从大房手里分得家产,孤儿寡母的,她们能不能被扫地出门都难说……”
想起二太太那懦弱的性子和大太太的狭隘心胸,田妈妈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老太太话题一转,“现在看她这样,我多少也放心了。”语气中有股释然的欣慰,“我也没想到,看着娇娇弱弱的,她行事竟这样泼辣,那副果决担当的劲头,竟有当年三爷的影子!”
所以她才这么维护吧?
恍然有所醒悟,田妈妈心里涌起一股酸溜溜的感觉。
“……你那个外孙女,先让她在家里安分地呆几天,过些日子就送到我陪嫁的田庄里当差。”老太太见了就敲打道,“这个孩子我是一定要保的,你以后不许为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