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书砚沿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过身,素流飞溅,绿树岩下,一袭温雅的青衫映入眼帘。
姬书砚的嘴角轻轻翘起一个弧度,翻身下马,缓步走了过去。
“再相见,姬大公子可是愈发风神俊朗了。”甘烟云眉眼盛着淡淡的笑意,折扇微展,随着手腕的动作在胸前慢慢摇着。
姬书砚难得陪甘烟云闹,应上了对方的打趣,“你也不赖。”
“果然没看错人,可算回来了。”甘烟云的声音里带上了几分感慨,“京都,便是最后一战。如今这宫里头,可是乱得不行,太医还传来消息……”
“什么?”
“那人时日无多,就这几天了。”甘烟云冷笑,“想来也是,老贼残害了多少忠臣良将,这奸佞当道,民不聊生的世道也该走到尽头了。”
姬书砚语气凉薄,“无碍,我会亲手取下他的命,慰藉亡灵。”
听此,甘烟云面上的兴奋难以抑制,随后又无意地提了一嘴,“那头雪狼养得不错。”
姬书砚表情停了一瞬,“不是你让它叫我来的?”
“我?”甘烟云指了指自己,惊愕道,“这灰狼,赤狼我常养,小巧些,这个大块头都能坐人了,我要是养了,我爹非把我扒一层皮!”
见姬书砚一脸沉思,甘烟云慢吞吞道,“不过,瞅这雪狼的样子,不用想,肯定是尘离的。”
说到尘离,姬书砚脸上的神色变幻得极有意思,眼底的光彩一下子亮得惊奇,一下子又黯淡无光。
甘烟云的表情浮现了几抹耐人寻味,“姬大公子,你这表情,不对啊。”
他忽地凑上去,毫不留情地揭穿道,“活像个等不到郎君的小怨妇呐。”
姬书砚一个眼刀射过来,没有丝毫的情绪色彩,方才好友相逢的温馨瞬间消散,无声无息地变成了拉紧弦的军场,战争仿佛一触即发。
甘烟云似笑非笑,眉目阴沉酝酿着森冷的怒意,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肯定,“姬书砚,你爱上了尘离。”
“你看错了。”
甘烟云眼瞳深眯,没有听进去对方的反驳,“宋无庸是侩子手,那尘离可就是递刀的。姬家上上下下,被砍了多少人,你还记得吗!就因为他当了军师,帮你收复苍陇,你就心软了!连自己的仇人都认不得了!”
他的语气越来越激动,手指深深地陷进了男人的肩膀,粗重的力道像是要活生生地将人痛醒似的。
“凶手不是他,至少,不是他。”姬书砚沉声道。
“什么不是他?这他还能变成两个!”甘烟云奋力地将人推了一把,险些让人摔进水里。
他对这个优柔寡断的姬书砚失望透顶!
姬书砚稳住身形,面无表情,“国师只是给出预言而已,怎么做,还得看宋无庸。”
说着,他周身的气压忽地又降了,强大的气场铺天盖地地渗透,惹得甘烟云眉头紧皱,满是不信任。
“当初,尘若卿还在位时,就已经给姬家一次机会了,只不过,没抓住而已。”
“什么,意思?”
“如果说灭门是终点的话,而造成这一切的起因就是那份“愚忠”。是愚忠,导致了姬家的惨剧,是愚忠让姬家至始至终地坚定着,皇权在国师的天命之上。”姬书砚不急不徐地带甘烟云回忆道,“尘若卿提起过,尘离也劝过,可无论是我爹还是我,到头来,竟没有一个信的。”
甘烟云怔怔地注视着对方,心乱如麻。
就在这时,一直伏在旁边的雪狼起身,用鼻子拱了拱甘烟云,接着又低下身子,甩头示意了自己的后背。
“让我上来?”甘烟云顿了片刻道。
小白点点头,眼珠子晶亮,甚至还能看出几分不耐烦的情绪。
一马一狼朝着不知名的方向疾行,纵然是甘烟云这种几乎把整个京都逛烂的人,都不曾知晓这一条幽径。
甘烟云手下的皮毛意外的舒服,整个人贴在上头反而有种如置云端的舒适感,耳边的马蹄声不断,而这头雪狼跑起来却几乎没有声音,山路难行,他却意外地平缓。
如果可以,他是真地想要养下这只雪狼。
渐渐的,速度慢了下来,他们来到了一处山壁前。
周围岩壁上长满了粗长的藤蔓,底下更堆积了好几截枯败中空的树干,只是一眼扫过去,根本不会想到这里还藏着这样一个隐蔽的洞穴。
小白的爪子随意地扒拉了两下,一阵“沙沙瑟瑟”响过之后,扯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通道,良久,甘烟云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小白,你这是要带我们去哪?”
“嗷呜——”
姬书砚扫见甘烟云骤然正色的表情,随口道,“听懂了?”
他知道甘烟云从小就喜欢养些猛兽当宠物,未曾想过,这养着养着,竟然已经能和动物交流了吗?
“不确定,但是这个音调,和皇宫很接近。”
“嗷呜!”小白的耳朵“呼呼”地就竖了起来,眼珠子嘀溜嘀溜的,像是对甘烟云很感兴趣似的。
姬书砚:“……”还真是听懂了。
洞穴四通八达,岔路口很多,里头又暗,稍有不慎就会跟丢。小白的动作熟练又迅速,姬书砚闭上了眼睛,靠着听力操控着马跟上。
这座洞穴似乎联通了好几座山,大部分的路都是往下走,似乎都要进入地底深处,神奇的是,他们竟然没有一点都不难受,更没有缺氧的窒息感,还能听见好几道来自四面八方的风声。
甘烟云的手往洞穴的岩壁擦了擦,接着往上一举,更加清晰地感受到了丝丝缕缕的风,它们像是从万万千千的小孔里渗透出来,还带着清凉的水意,若不是望不见天光,当真是避暑的圣地。
也不知道是哪位能工巧匠,居然造出了如此鬼斧神工。
他不记得在黑暗中疾行了多长时间,“滴答滴答”的水落声,“噔噔噔”的马蹄声,“呼哧”的喘气声,造就出一场规律的白噪音,眼皮都开始泛酸打架,朦胧的睡意涌上心头,身下的舒适柔软更是无声地劝说他睡去。
意识“轰”的一下,变成了空白……
就在这时,他被一阵湿漉漉叫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时,只见一只巨大的狼首朝自己靠来,一个能把他的头塞进去的嘴巴张开,露出鲜红的舌头,友好地舔了他一脸。
“嗷呜!”小白见人醒了,舔得更欢了,但毕竟是个大家伙,打个滚撒娇都差点给甘烟云给压骨折了。
“乖乖,让我先起来好不好。”甘烟云宠溺一笑,伸手挠了挠雪狼的下巴。
小白太久没有享受过这种服务了,幸福地眯起了眼睛,喉咙底还发出了“咕哩咕噜”的声音。
甘烟云的胸部以下都被这个大家伙压着,眼底满是无奈,双手拂上雪狼的脸,手感很好,没忍住,搓了搓,又柔声重复了一句。
磨叽了好一会,雪狼才不情不愿地屈直腿,从甘烟云的身上起来。
“小白很喜欢你。”就在这时,门外迎来了一抹颀长的身影。
雪肤红唇,白发银睫,艳丽张扬,至极昳丽的桃花眼却睨不见一丝一毫的风流,反而是十足的清冷和出尘感,让人不敢亵渎。
此刻,甘烟云才敢确定自己被带到了哪。
即使被尘埃覆盖,惹上了几抹陈旧,可这七层高塔,红线铃铛,玄妙的陈设,满面的书墙星宿,不就是浮星阁吗?
小白见着靳桃浪,“扑腾”着腿就跑过去了。
靳桃浪摸了摸雪狼的头,“小白,辛苦了。”
“嗷——”
“你把我们引到这来,是何用意!”甘烟云只得了姬书砚的一面之词,还无法判断靳桃浪究竟是好是坏,“还有姬书砚呢!你把他带到哪去了!”
“他吗?可能在做饭吧。”靳桃浪无视对面警惕的眼神,一步一步地靠近甘烟云,接着做了一个让对方呼吸都差点停住了的动作。
靳桃浪像刚才摸小白一样,摸了摸甘烟云的头,淡漠的语气里难得带了几分亲和,“你很聪明,做得也很好。”
甘烟云愣了一瞬,那张脸靠近时的冲击力是他从未想过的,只见他慌乱地往后退了好几步,惊颤的瞳孔里满是无措和不易察觉的惊艳,精致的眉眼染上了几许羞红,好看极了。
不愧是冠绝京都,连顶级花魁都比不上的颜色。
【主人~你怎么能撩人家的小烟烟呢~】零点火辣辣的目光直盯着甘烟云,身体动作却尤其扭捏,埋在靳桃浪的肩膀颈窝处,娇羞嗔道。
【这么快就是小烟烟了?】靳桃浪不露声色地溜了眼粉红得不行的零点,轻轻一笑。
【哎呀~主人~】
“你!干什么!”甘烟云眼睑飘红,羞人的模样看得靳桃浪眼底的笑意越来越深。
靳桃浪无事地放下了手,神情忽地变得有些惋惜,“才完成一半。”
“什么完成一半?”甘烟云没忍住好奇,回了一句。
靳桃浪眸底急速浮现出了一丝恶劣,他愣愣地盯着自己的手,又看了眼小白,轻轻道,“契约。小白是山神,要拥有它就必须缔结契约。”
“契约,有什么用?”甘烟云被雪狼和契约完全吸引了注意,也顾不得什么了,直接问道。
靳桃浪闭嘴不答,垂首作惋惜状,静静地等着甘烟云的回答。
【主人~真地要让小白和小烟烟绑定嘛~】
【不是我想绑,是小白想要。】
【啊~】零点瞅了眼一旁笑成眯眯眼的雪狼,隐约闻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这样嘛~】
“那,被打断的话,要,重新再来一遍吗?”甘烟云有些不好意思,可还是梗着脖子问道。
靳桃浪还是没有说话,只是又把手伸出来。
甘烟云的脸颊和耳朵连着脖颈都红得不行,可脚步却不停,似乎是觉得有些累,靳桃浪的手只举到胸口处,他握拳在嘴边咳了咳,接着压低身形,钻到靳桃浪的手掌之下。
感受到手底柔软的触觉,靳桃浪唇角的笑意尽是狡黠和得逞。
一道柔和的光闪过之后,甘烟云只觉得自己的脑海一痛,像是被硬生生地开辟了什么空间似的,他捏了捏眉心,镇住恍惚的心神,细细感受了起来。
“嗷呜——(烟云)”
这时,他的脑子里自动翻译了这句话,他不敢置信,指了指自己,“小白,是你叫的我?”
雪狼的注意点显然没有和甘烟云对上,只见它有些生气地昂起下巴,朝甘烟云顶了顶,力道很轻,显然不是想伤着对方,“嗷呜嗷呜!(你刚刚明明叫我乖乖!)”
没等甘烟云反应过来,雪狼又“嗷呜嗷呜”地吼了起来,在甘烟云听来,变成了一串又一串的质问——
“你说你家里养了灰狼,赤狼,它们有我好看吗!”
“它们又脏又臭、不懂得疼人、还是伤害你,根本不会保护你。”
“把它们都赶走,不然我会一个一个,全都咬死!”
“你只能有我一个!”
察觉到雪狼极度不爽的情绪,甘烟云安慰道,“好,我肯定只要你一个。”
这时,靳桃浪忽然来了一句,“缔结契约后,最好不要随便在外头招惹其他动物。”还有人。
靳桃浪特意将后半句话吞下,他很是期待,这未来的日子。
【主人?小白有占有欲嘛?主人不是也和它结契了嘛?】零点不解。
【我没有和小白结契,它似乎天生比较亲近我,可能……】靳桃浪凝神注视着在甘烟云手下不要脸的撒娇的山神殿下,笑道,【它可不是京都西山的神,它是整个苍陇的神。】
苍陇的雪狼、东邹的朱凤、还有一向崇尚渡人,置身事外的南州玄龟,这三只神兽,只有雪狼吸收了灵气,再加上有尘若卿护阵,才化成了神形,足以见当年苍陇的盛世有多繁华庞大……
姬书砚从膳房出来后,直直地来到浮星阁下,见雪狼竟然不粘靳桃浪,反而和甘烟云打闹了起来,便疑惑地问道,“怎么回事?”
靳桃浪斜睨了他一眼,见人还是一脸困惑,不明真相的模样,他勾唇轻笑,转身直直望进对方的眼底。
这道视线似乎带着直透人心的实质,仿佛要把整个人都看清了。
僵持良久,靳桃浪轻叹了一口气,垂下眸子,闷声道,“我已经装这么久了,你还要演下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