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假大夫名为贾大流,身世也算曲折。
刚出生没多久就被无良爹娘扔了,全身上下只有一小块堪堪蔽体的棉布,连木盆都没有,就被扔到了河边。
河的流速很快,时不时还会涨潮,贾大流父母把他扔在这的原因也很简单,他们根本就不想让他活下去。
若不是老和尚经过收养了他,他早就被水冲走淹死了,即使侥幸存活,也会被野狼叼走。
他的名字是老和尚取的,老和尚的法号贾元,又因为是在河边捡到的,他就得了“贾大流”这个名字。
老和尚还有座不大不小的庙,坐落在半山腰,山路险峻,少有人来,香火也稀落。里头除了老和尚外,都是无家的孤儿,所以这里与其说是供奉香火的庙宇,不如说是孤独幼童的收留所。
贾大流年纪最长,自觉担任起了照顾弟弟妹妹的责任。
庙里的吃食很清淡,山上挖来的野菜,放水里烫一烫,再撒点盐巴,就是孩子们一顿的吃食。
肉很难得,山上的生灵杀不得,要吃就得下山买,他们又没钱,所以两三年都不一定捧得上一碗清淡的肉汤。
对于贾大流来说,庙里的日子虽清苦,但也过得去,直到老和尚圆寂的那一天。
老和尚圆寂后,庙里就只剩那些孩子了。为了让弟弟妹妹们过得好些,贾大流下了山。
他也是个有天赋的,个子看着瘦瘦小小的,胆子却极大,短短四年的时间,就在飞星庄混出了个名堂。
如今作为甘烟云的接头人,他赚了个盆满钵满,庙里的弟弟妹妹们也被他养得白白胖胖。
“这个甘家的小公子,玩得越来越大了。”江汉看完信后,低笑着将纸递进蜡烛,熏黑的焰红边缘扩大再缩小,最后只剩下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纸片。
“庄主,那我们还接吗?”贾大流不清楚信上的内容,但能让他们庄主都惊讶的事肯定不一般。
江汉停顿了很久,凌厉的眼神忽地淬满了杀气,“接,当然得接。火既然都烧到这了,我飞星庄可不得再加一把。”
“庄主?”贾大流直觉很准,他犹豫了一下,问道,“甘小公子要干的莫不是叛国的大事?”
“叛国?”江汉重眉一挑,耐人寻味道,“叛国,也得看苍陇有没有这个资格。”
他的目光缓缓移到了贾大流身上,语气没有什么起伏,可每一个字都极尽嘲讽,“如今的苍陇,不论是宋无庸,还是那些只知道吃回扣,剥削百姓的贪官,哪一个值得叛?”
“大流,苍陇早就该灭了。”
贾大流被江汉这句话整得浑身一怔,他难以想象甘烟云究竟在信里写了什么内容,“庄主,那我们接下来?”
“帝知命运,国师被废,宦官既亡,东邹压境,苍陇必灭。”
贾大流听着冷汗都出来了,寥寥几字,将皇室最后的遮羞布扯得干干净净,宫里不知道灭了多少口才止住的流言,若是被他们搞得天下皆知,他无法想象后果。
届时,人心惶惶,暴乱起义,一切都会乱套的。
躁动的人心,谁能镇得住?
“庄主,这些要是散播出去,恐怕……”
贾大流没有把话说尽,但其中的意思传达到了。
很明显他觉得江汉的做法太过冒险了。
“一盆浑浊的水最快变干净的方法从来都是倒掉,再换一盆新的。”
贾大流不敢公然反抗,思索片刻后终是垂头应下了。
出了庄主的书房,他没有立刻把事情吩咐下去,反而移步去了飞星庄的后山。
飞星庄的后山是专门用来关押宗派叛徒的地方,里头每走一步,就会踩到一颗头骨,似乎是得到了异常肥沃的营养,后头的草木也好,花树也罢,长势不是一般得好。
后山门口的守卫对于他的到来毫不意外,随意检查了一下,就把他放进去了。
通体发黑的鹅卵石铺就的小路坑坑洼洼,弯绕曲折,小路外的野草窜得很高,尤其是狗尾巴草,长得比人还高,贾大流一进去,就被淹没了。
后山迎面吹来的风仿佛都带上了几分血腥味,在如此的艳阳天下,风却无端地散着几分阴凉,只吹了一下,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就立了起来。
再走近些,把人高的野草往旁边拨了拨,后山的牢笼才逐渐有了轮廓。
与其说是牢笼,还不如说是个原始的山洞。
还未到门口,就能感受到一股刺骨的冰凉在往骨头里钻,阳光甚至照不到洞口,贾大流拿过早就准备好的火把,从怀里拿出一根火折子,掀开盖帽,银黑色骤然染上了几分滚烫炙热,变成了火红色,轻碰火把的顶部,灰暗的洞穴顿时褪去了几分冷色。
洞穴岩壁上还有几滴未干的血迹,但更多的是一层又一层叠加,与裂缝一同风化成黑色“岩石”。
这一段路说不上长也说不出短,洞穴弯弯绕绕,岔路口又多,很容易迷路。
贾大流的目的性很强,在一众一模一样的岔路口前,没有一丝停顿。
这条路他已经走过无数遍。
“滴滴答答”的水滴声混杂“哐当哐当”的脚步声将阴冷潮湿的壁穴填满,里头每一个洞穴的深处似乎还能听见几声微弱的呼吸声和求饶声。
贾大流置若罔闻,直到脚边的水洼越来越深,水汽越来越足,穿过狭小的岩道,行至一处偌大的山洞。
山洞里放了好多把兵器,长枪,短剑,匕首,边缘处还堆积了不少的碎石和沙尘,显然是被这些武器一次又一次戳下来的。
“姬前辈?”贾大流提高声量,喊了一声。
“是小流吗?我在地下种菜嘞。”不知从哪处传来的声响,经过一圈又一圈的扩大,传进了空旷的山洞里。
贾大流将手里的火把熄灭,放到一旁,接着在岩洞上摸索了一会后,寻到了一处凸起,按下。
陡然,封闭的岩洞壁轻轻地耸动了几分,缓缓露出了一层又一层往下的石阶。
贾大流沿着道往下走,阳光更是扎堆地往他身上涌来,适应了阴暗的眼睛有点受不住,便拿手臂稍稍遮挡了一下,适应了好一会后才挪开。
“小流,刚种出来的杨梅,尝尝。”姬万屹穿着粗麻短打,裤脚挽起,穿过田埂赤脚来到贾大流的面前。
“唉,小流来了啊,咱树上的枇杷也差不多熟了,一会回去的时候给你带点。”不远处还有好几个壮汉憨厚地笑着。
这一片的环境与方才的阴潮逼仄形成鲜明的对比,成片成片被犁好的田上种着鲜绿柔嫩的幼苗,湿润的叶片在日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勃勃生机。
左侧还有一条自上而下流窜的小瀑布,他站在原地没多久,就被莹润的水汽透湿的头发和衣角。
“姬前辈,你们还需要什么就和我说。”贾大流对这些人很尊敬,嬉笑地接过杨梅,“其实,我这次来是想和你商量点事。”
姬万屹的表情陡然严肃起来,周身清和的气息一变,幻化出几分上位者的威严,“是小砚的事吗?还是苍陇又出了什么新变故?”
“姬前辈,我们去前面慢慢说。”
“行。”
当年姬家被宋帝泼了污水,被抄家时,姬万屹还在回边境的路上。
一纸明黄色的圣旨轻轻松松地就把姬家所有功绩都毁了。那些他一个一个招编进皇室护卫队的精兵对他刀剑相向。
他从未想过那一把把砍向敌人头颅的刀会因为宋无庸的多疑,落到同族的身上。
姬万屹带的兵不多,但都是亲信,沙场上“哐哐当当”的刀剑相撞声,一绷就断的弦,残忍的同族相杀逐渐地把姬万屹的愚忠毁得干干净净。
其实在更早之前,尘若卿国师还在位的那段时间,单独面会过他,可他当年是怎么回答的……
浮星阁内。
“国师,这还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吧。”姬万屹还穿着暗红色武官朝服,显然是刚上完朝的样子,他紧张地抿了抿茶水,视线有些好奇地在浮星阁的装饰上一一掠过。
“此次请太尉大人过来的原因很简单。”尘若卿的语气很是平淡,眸色发冷,只有落在不远处的另一位白衣青年的身上时,才会暖一些,“有件事想让太尉大人帮一下而已。”
“传闻中,国师无所不能,没想到老朽这把老骨头还能帮得上国师大人。”姬万屹爽朗地摸了摸头,嘴角的笑意很是憨厚,无形中还透着几分傻气。
尘若卿没有立刻接话,骨节分明的手指沿着青瓷白杯摩挲了好一会,轻垂的眸子被鸦羽长睫遮住,让人看不出任何情绪。
“我想让太尉大人代替宋无庸,成为新帝。”
一时之间,整个大殿都安静了下来,姬万屹全身的肌肉都僵了,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脑海一片空白,耳朵更是“嗡嗡嗡”地叫嚷个不停,听不到任何声音,就连视觉都好像被剥夺了,他的视野里只有不断颤动的手,它带着些许滚烫的茶水迸溅到虎口,沿着粗糙的皮肤,缓缓滑落。
过了好一会,他才哑着嗓子抬起眼皮,直直地对上尘若卿平淡的视线,“国师大人,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这可是要灭族的死罪啊!”
话落,对面的尘若卿还未说话,白发白衣的冷艳青年开了口,“若你成为皇帝,哪还有什么灭族的死罪。”
“这……”姬万屹一时语塞,实在想不到话反驳,“陛下在位期间,国泰明安,也没……”
尘若卿径直打断了他,“太尉大人,如果你坚持对宋无庸的忠诚,未来你会付出更大的代价,姬家的命握在你的手里。”
姬万屹从来不敢质疑浮星阁落下的预言,因为尘若卿从不出错。
可他从小被教导的就是守卫苍陇,护天下之安康,对皇帝更是要无限度的服从……
“看来太尉大人已经做好决定了,那我就不留了。”尘若卿像是早就预料到这个结局般,漠然起身,对着门口的方向虚虚做了个手势,“请。”
说罢,便兀自转身离开了。
靳桃浪看了眼姬万屹,意味深长地留下一句“太尉大人真是条好狗”后,也离开了。
“姬前辈?”贾大流的手挥了挥,打断了姬万屹的回忆,“还在吗?”
姬万屹尴尬地笑了笑,“抱歉啊,小流,可以再说一遍吗?刚才有点失神。”
贾大流点了点头,“庄主让我散播的消息。姬前辈你也知道,如今苍陇国彻底失去了国师的庇佑,东邹国更是压在我们苍陇的边境,内忧外患,若是我把这消息散播出去,苍陇的百姓该如何?原本安定的生活被打破,流离失所,妻离子散……”
姬万屹垂眼沉思了很久——
当年的预言终究是实现了,他的优柔寡断和愚忠在不知不觉间竟然造成了这么多不必要的伤亡。
如果他当年能够再果断一点,这一切是不是会不一样?
他的孩子根本就不会过上那种颠沛流离的通缉生活。
阿砚……
“传吧,这是最好的方法了。”姬万屹捏了捏拳,沉声道。
贾大流没想到姬万屹会给出这个答案,印像中姬太尉骁勇善战,在战场上杀的人都能堆起好几座山,可每每与他交谈,都总会被那份温厚给治愈,“是吗?我还以为你会拒绝的。”
“从前的我失去了这样一个机会,现在,我不希望你和我一样。”
……
“你说什么!两位国师都离开苍陇了!”一妇女惊声尖叫道,不算小的声量顿时就吸引了周围一圈的人。
“骗人的吧,国师怎么会离开苍陇?”细眼男子最先表示怀疑,“苍陇建国这么多年,就没有哪个国师离开的先记。”
告密者满意地扫了眼周围一圈的人,肯定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宫里头这件事可传得沸沸扬扬,除此之外啊,自从姬家被抄后,这边境啊就一直不太平,别说排在咱后面的东邹了,如今其他小国都在蠢蠢欲动,好多城都失守了,要不是皇帝特意压着,早就传得漫天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