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种水利工程技术并不能超出时代。
朱祁镇想要一个既能保全淮河两岸百姓的方案,又能维持运河顺利运行的方案,或许能有。但是能不能做到却是未必了。
朱祁镇用脚趾头想,这都是想相当有难度的事情。
而且一旦完成不了,就又是一个朝廷自己酿成的重大生态灾难。
每每一想到这里,朱祁镇就会再次将欧阳修所写的关于六塔河的文章再读一遍。
北宋决策修黄河的事情,就是提出了一个完美的方案,却造成了巨大的生态灾难。
大明固然是年年有灾荒,但是如果是朝廷施政不当,酿成的人祸,朱祁镇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
所以,朱祁镇根本不去想两者兼得的好事。
运河与淮河,两者之间必须有所取舍。
并非说,修淮河,运河一定要废,但是两者之间的优先级必须明确。
至于选运河还是淮河,朱祁镇根本不用想。
原因很简单,运河沿岸的百姓没有了运河,固然会穷困一些,但是淮河如果不修好,对淮河两岸百姓是无穷尽的灾难。
这根本不用选,自然是保障更多百姓活下。
只是这个理由未必能说服很多大臣,特别是与运河利益相关的人。
说实话,虽然孔子满篇道德文章,都说一个仁字,但是很多时候,他的徒子徒孙从来没有将仁放在最上。
而今也是。
所谓三纲五常,可见一个仁字吗?
朱祁镇必须用更严重的理由迫使他们不得不低头。
当然了,朱祁镇可以用自己的权威肆意妄为,但是这对朱祁镇的政治威信有很大的损失。这种毫无技术含量的蠢事,朱祁镇从来没有想过做。
朱祁镇说道:“我太祖皇帝本淮右布衣,正值天下丧乱,振臂而起,十几年而有天下,此固人力,岂非天命乎?”
“祖陵安危,上干天和,下及子孙,不可谓不重,而今祖宗皆在悬危之境,朕何能安寝?”
“洪泽湖这里决计不能这样了。”
“工部,有什么办法能消弭祖陵之患?”
陈翼说道:“只能加固河堤,再这里增加数道石堤,足以扞卫祖陵。”
朱祁镇说道:“天数无常,你这个办法可以,保祖陵完全乎?”
陈翼说道:“不能。”
朱祁镇说道:“这么说没有治本之法?”
陈翼此刻早已被朱祁镇牵着鼻子走了,他只能说道:“有洪泽湖就是因为淮水东去不畅而存在的,而今黄河改道,淮河通过故道入海,只是淮河故道被黄河冲刷多少年,而今河床高起,已经高过了洪泽湖。”
“于公在时,曾想修建一条河道令淮河分道入海,只是淮河水势太大,旱季还行,一旦雨季,修的河流根本不够用。”
“要想解除祖陵的隐患,必须先将洪泽湖湖水排出,要排出洪泽湖湖水,必须修缮淮河,疏通淮河上游,并开掘入海通道。”
“最后不要让运河再用淮河之水。”
可以说如何治理淮河,是水利学院之中近乎永恒的命题。永远都不过时的命题。
所以很多结论都是现成的。
但是很多人都不敢说出来,因为这是一个非常大的工程,甚至比黄河改道的工程都大。
原因很简单。
黄河河道大部分是其他河道的故道,黄河下游就是大清河的河道,可以说黄河决堤之后,只有数十里是硬生生冲出来的河道,其余的都是各种其他河道。
于谦做的不过修建河堤而已。
虽然以束水攻沙的办法修建河道,土方量也不少,但是比起硬生生挖掘出来从洪泽湖入海的河道来说,就有一点少了。
而且运河相当一段都是用得淮河水,如果想用淮河水,就要强行改变淮河水的走向。
淮河本来是东流入海,而且去硬生生的分了一支变成南北流向,这也分散了河道的排水能力。
其实,如果单单治理淮河并不是需要什么高深的水利原理,只需顺着水势开道就行了,但是很多事情都是知易行难。
朱祁镇说道:“你叫陈翼对吧。”
陈翼说道:“臣正是陈翼。”
朱祁镇对陈翼这个名字还是有印象的,无他,老一辈治水之臣纷纷老去,比如说阮进,王永和等。朱祁镇对下一代治水之臣,也是要有所了解的。
而陈翼就是以此着称的。
不仅仅如此,陈翼对新技术从来不拒绝,在利用蒸汽机上,也是有很多独特的创见。这让朱祁镇很是欣赏。
陈翼的官职并不高,这也是与陈翼的出身有关。
学院出身,不是正统士林出身,能有工部主事已经不错了。
但是朱祁镇从来没有放弃过提拔非科举出身官员的想法,他说道:“朕将这一件事情托付给你,你能不能做下来?”
陈翼一时间都愣住了。
对水利不了解的人,或许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工程,这个工程之大,甚至要超过当初河北水利治理。
这不仅仅是挖一条河那么简单。
淮河的问题,虽然入海不畅,一旦雨季就会造成下流倒灌是主要问题,但并不是说上游就没有问题了。
而且听起来挖一条河,是很简单的事情,但是在什么地方挖才能有最好的效果也是很重要的。
陈翼不过区区六品官。
在随行官员之中,站在最后面。
朱祁镇却要见这个关于苍生社稷,动则白银千万两大功臣,交给他陈翼,陈翼根本不敢相信。
“陛下,臣知陛下之痛心,只是这一件事情还是从长计议的好。”立即有官员谏言。
丘浚作为大学士,也是在场官职最高的大臣,却没有说话。
因为丘浚对皇帝太了解了。而且丘浚是最支持废运河,行海运的大臣。在他的着作之中,也是专门的一项,加以阐述。
他早就看出来朱祁镇的用意。
自然不会出来说话了。
反正丘浚是海南人,在运河上,是一分钱的关系都没有的。
朱祁镇说道:“正是此事事关重大,朕才不敢轻率,陈翼乃是阮进最得意的弟子,得阮进之真传,治水之事,不用他用谁?”
“陈翼,你不敢做吗?”
陈翼此事打了一个激灵说道:“臣万死不辞,只要朝廷给臣足够的物资,臣如果治不好淮河,陛下将臣投入洪泽湖之中。”
以陈翼的出身,几乎一辈子都不可能有太高的官位了。
工部六品主事几乎都到头了,或者能调到地方上做几任知府,但也就这样了,想要更高,几乎不可能了。
但是而今朱祁镇给了陈翼一个机会。
只要他真能将淮河治理好,还愁不能飞黄腾达吗?
“好。”朱祁镇说道:“只是国家大事,朕也不敢轻率,朕现在命你为工部郎中,专司淮河治理之事,你不用随驾了,去准备淮河治理方案吧,等你的方案呈上来,如果百官通过了,这一件差事就是你的,谁也夺不了。”
看起来,朱祁镇是很公允的,但是很多官员都在这里暗暗吐槽,暗道:“你就将话说道这个份上了,还有谁会争这一件事情,有这么不长眼色的人吗?”
这近乎是明示的事情,谁也不会与皇帝对着做的。
陈翼说道:“臣谢陛下,请陛下放心,臣定然走遍淮河上下,为陛下呈上一分没有缺陷的方案。”
陈翼还在热血沸腾的时候,却不知道很多大臣此刻都在细细看着他,不是在看一个治水的大臣,而是在看一个未来很多年的治水新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