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之中。
帷幕轻垂。如同这文华殿之中的气氛一般。
朱祁镇静静的看着眼前一叠奏折,就是从各个方面涌上来的反对在田制上下刀子的奏折。
朱祁镇随意翻开一看,说道:“诸位,如果该怎么办?”
刘定之不得不出来说话了。
比起之前的李贤与于谦,刘定之的威信欠缺不是一点半点。
但是不管欠了多少。刘定之都是首辅。
作为首辅,享受首辅的权力,就要承担首辅的责任。
朱祁镇垂问,刘定之自然第一个回答。
但是刘定之面对如此纷乱的局面,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虽然刘定之也有地方履历,但是真正说起来,他当亲民官的时间并不长,先在西北是太仆寺之中负责养马的。后来又道盐运司之中,负责晒盐。之后就是少府了。
虽然在京师也当过县令。
但是京县是其他县能够比得吗?
真正地方疾苦,钱粮催科,他其实并不是太熟悉。
不过,作为首辅,刘定之也不用什么都知道,他只需知道,谁知道这一点就行了。
刘定之说道:“陛下,丘濬岁提议的以田配丁,还是摊丁入亩,一条鞭征收,虽然有周公之遗意,但是干系太大,臣久在中枢,其中利弊有所部知,然韩雍韩大人,久在地方,昔日在江西,赈济百姓百余万口,数十万户,民间疾苦,尽在韩大人之心,陛下可以垂询韩大人利弊。只是臣掌枢机,有一言不得不进,即便是良法,实行不得法,也是害民之法,即便是良法,可用于此,未必可用于彼。此事欲求有成,宜缓不宜急。”
刘定之这一番话,含义是很丰富的。首先不直接否定丘濬的这个意见。而是推说不知道。
当然了,刘定之对地方具体的行政,大抵不是太熟捻,这也是真的。但是推说都不知道,就有一点虚假了。随即将韩雍给推出来,似乎是宽宏大量,表现出和睦内阁,推荐同僚之心。
却不知道,刘定之知道,他这个首辅不是寻常首辅,是要面对各种风暴的首辅。
虽然天下人都知道,这一次变法,乃是朱祁镇提议的。但是在儒家伦理之中,他们万万不能将矛头指向皇帝的。
所以,他们能指向的人也只有一个人了,那就是首辅刘定之。
刘定之也知道这一点,故而他显示一种我仅仅是内阁普通一员,不以首辅身份压人,想得到内阁其他人的支持,好一致对外。
最后,刘定之表现出来他的一丝丝心虚。
面对这样的风潮,刘定之有一些顶不住了。
不过,他推荐的韩雍倒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要知道韩雍可是一步步从县令知府爬上来的,还在吏部的考评之中,有天下治行第一的名头,地方的事情,韩雍是再清楚不过的。
韩雍也有当仁不让之风,见刘定之推荐自己,又见朱祁镇目光投过来,他二话不说,出列说道:“陛下,臣以为陛下本意是好的。天下百姓实在是苦,小民一年之劳作,缴纳赋税之后,不过是堪堪果腹而已,在农闲的时候,不得不四处飘零,到处打短工,才有过冬之资,这还是年景好的,一旦有一个天灾人祸,一年收成尚不够朝廷赋税,父母妻儿嗷嗷待哺,以至于卖儿典妻,以至于自卖者,数不胜数?”
朱祁镇问道:“每逢天灾,朝廷不都是有赈济?”
韩雍说道:“陛下,只有大灾才有赈济。很多时候,赈济未到,已经饿殍遍地了。”
韩雍叹息一声,这样事情他是遇见过的,他在江西赈灾的时候,就是先斩后奏,不等北京的命令,就开仓放粮了。
当然了,朱祁镇当时并没有怪他,反而觉得他果断,得以晋升。
只是韩雍当时可没有想到这一点。
他并非不知道这其中的政治风险,只是心中一颗恻隐之心未熄而已。
朱祁镇所见到民间,总就不是亲眼所见,任何传到朱祁镇的耳朵之中,都做过几层掩饰了。而韩雍之前看见的却是真正的惨烈。
想想就知道了,而今的男人被带了绿帽子就不能忍受,而这个时候很多穷人,为了活下去,把妻子典当给别人。
那种痛苦,将自己的自尊踩进了泥中。却是多么难以承受。
只是在活着面前,其余的一切都不值一提。
大部分百姓用尽全力,仅仅能活着而已。
所以,韩雍是这个政策的积极支持着。韩雍说道:“一条鞭法有这几个好处,第一总支总收,省官府之力,也省百姓之力。之前各种田赋折现,几十种税收,就要征收几十次,胥吏每一个月都要奔波来去。县令一税未尽,一税又至。而今胥吏贪婪,每一次收税,都不会空手而来。倒是百姓打点胥吏的钱都不是一个小数目。而今一并征收,合而为一,一年或征一次,或征两次,免去了其中奔波之苦,也减轻了百姓负担。”
“第二,均赋役,以朝廷之制,以十户为一里,一百一十户为一甲,具列黄册之上,分为十班,以一户为里首,十年赋役一次。次第轮班。此太祖之法,诚良法也,然黄册崩溃,富者逃避赋役,推给贫民,以至于有人一辈子不赋役,有人几乎年年服役,以至于家破人亡,竞相逃亡。而且国朝事简,而今事繁。各种没有名目的杂役,不知道多少。今日一均入税中,令官府雇佣百姓。事有定额,禁止劳动百姓。此可谓解民之困也。”
“第三,限制豪强。均役入田,田多多交,田少少交,减轻百姓负担。令小民有一条生路。”
“有此三者,官民两便,岂能不行之。”
“只是,朝廷大事不可不慎重,刘首辅所言极是,以臣之见,选去岁新科进士,并从西北,河南,河北,江南,江西,湖广,西南各一县,令新科进士赴任,先行此法,一两岁之后,再派御史考察。”
“查漏补缺。以备将来。”
朱祁镇说道:“好。诸位怎么看?”
朱祁镇对韩雍的意见分外赏识,人与人就是不一样,韩雍能将地方上那么多难缠的事情都处理好,果然是有两把刷子。
朱祁镇已经意思到一点,他低估了在田制上推行新法的难度。
张居正推行一条鞭法,其实是对嘉靖以来地方上自行变动法度的一个总结,一条鞭法并不是发明与张居正,而是总结于张居正。
早在嘉靖年间,就有地方官自发的改变当时赋税征收的模式,虽然当时不叫一条鞭法,有的叫均平法,征一法,纲银法,十段锦等等诸如此类的名字,也因为地方不同,在具体实行上也有差别。
到了张居正统一成一条鞭法。
也就是说,张居正是乘着这个风潮,最后做到这一件事情了。不是否定张居正能力,张居正顺势而为,显示出一个政治家的眼光。
但是朱祁镇而今遇见的问题,与张居正完全不同的。
首先,在张居正之前,太祖皇帝定下的赋税体系,已经不堪重负了。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或者说已经崩溃。
正是因为如此,才有这么地方官并起补缺。这是有很大的必需性的。
但是朱祁镇而今并不是这样的。
首先,朱祁镇承仁宣之治,虽然用力于武事,但是对吏治还是很严苛的,再加上刚刚清丈过土地。
虽然大明地方赋税制度,已经不如太祖年间。但远远没有到不能用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