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先生。晚辈一事请教,晚辈久历地方,有一件事情,杀生而害仁,但晚辈愚钝,虽为地方官,不知道该如何做,请先生指点。”丘濬出来行礼说道。
薛瑄目光在丘濬身上,微微转动,正色说道:“说来听听。”
他自然知道,这是来者不善。
丘濬说道:“晚辈刚刚从福建回来,福建有一事流传日久,乃是民间溺死女婴,父子相残,惨不忍睹,然晚辈屡禁不止,盖因,民生多艰,百姓家是养活不了几个孩子的,又要男婴传宗接代,只是杀死女婴。”
“不想却因为如此,福建男多女少,有男年过三十而不娶者,民间因此仇杀不少,地方不靖。请问先生当如何处置?”
薛瑄微微捻须,说道:“杀一儆百,然后教化百姓。改风易俗。”
薛瑄其实很清楚,他这个办法是不管用的。他也是做过地方官的,对于民间的一些事情,根本是没有办法的。
这个问题的根本矛盾,不是福建人都是铁石心肠,不爱自己的孩子。而是人地矛盾,让他们只能在男孩与女孩之间做选择。
所以,丘濬这个问题,绝对不是随便问的,背后隐藏着深刻的土地矛盾,福建这个地方也不是随便选的。
丘濬说道:“先生此言,就是没有办法了。”
薛瑄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丘濬也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说道:“‘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而今先生之言,连人百姓亲自己之子,都做不到,何谈大同之道,一善之不能为,何况百善?”
“口舌之争,纵然先生所言天花乱坠,又有何为?”
“事情总是要做出来的。”
薛瑄只能转变话题。他退休数年,即便不退休,他也没有去过福建。而今福建溺婴的痼疾,到了解放前还没有什么改变。
薛瑄之前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如果能在呼吸之间,想出根除这个社会问题的解决办法,他的名声决计不仅仅是一个大儒而已。
最少是天下名臣。
薛瑄说道:“欲求大同之世,先收拾人心,上古人心淳朴,而今人心堕落,连亲子都能容,只有大兴教化,使民知仁。方能如此,此是长久之事,非能建功于一时。”
丘濬说道:“百姓不是土木顽石,天下无有不爱子女之父母,非是形势所逼,安能如此。”
“陛下圣明天纵,迁民夷州岛上,而今夷州岛上已经有一府二县二十万。而今日日都会百姓跨海而来。”
“夷州百姓一日多过一日,福建估计在数年之内,会再次上奏。”
“夷州府要设第三个县。”
“而这个福建,夷州府是溺婴最少的一个府县?何也?”
“乃是夷州府虽然都是蛮荒之地,多野人虫蛇,百姓死伤不少,但是有大片土地可以开垦,百姓能养活子女,自然就不会溺婴了。”
“此乃仓秉足而知礼仪。”
“圣学虽好,但不可行于今日,欲求大同之事,非要从安民养民而来。使民各司其职,足衣足食足信,则大同之世可以求得。”
薛瑄说道:“此韩申之术也。”
薛瑄心中道统之争,胜过一切。
人之所以不可以放弃,就是为这一件事情付出的太多了。
薛瑄在学术上最大的成就是什么?是《读书录》,前文不是说过,《四书五经性理大全》这一套书,修得并不是太好的。
甚至有人说不可读。
而薛瑄却研究这一套书十几年,并写出一套《读书录》,指点这一套书该怎么多,并提出了很多实践修身的办法。
他将一辈子都投入在这上面来了。
他怎么能放弃。
他其实很清楚朱祁镇的心思。
有时候,看似只是破了一张窗户纸,但是实际上却是破除了人心上的千里长堤。就好像是朱祁镇开海关一般。
刚刚开始就是一个口子,但是后来却慢慢形成了而今的制度。
今日他虽然保住理学官学的位置,但是如果不能将他的意见给压制下去,让其他学说有了补充的地方。
那就等于补充的学说,就成为了大明将来的官学。
所以,他宁可打上法家的学说。就如刚刚一般,政治与学术之间,完美的切换。
朱祁镇忽然出口说道:“薛先生,慎言。”
法家在后世的名声似乎很好,但是在儒家文化圈之中,早就打入另册了。如果评价一个人是法家,从来不是说好听的,而是暗示这个人是一个酷吏。不仁,等等。
而开发夷州道的命令是谁下的。
是朱祁镇下的。
薛瑄就是在说皇帝。
皇帝必须是永远正确的,基本错了,也是臣子的错误。
薛瑄立即请罪道:“老臣失言。”
随即朱祁镇又对丘濬说道:“你继续说。”
丘濬说道:“人君至于至尊之位,百姓莫不拥戴,欲长保大位而不失,必须保其生聚,使民安于生聚而不害法,则太平可致。”
“生聚之道,无非树艺,使民有一计之长,而长保生计而不堕,则百姓安矣。”
朱祁镇心中暗道说道:“好。”
这一点是丘濬所有思想之中,朱祁镇最欣赏的一点。
在之前的,儒家思想之中,有鲜明的农业生产性质。
但是在这里丘濬看似说的一样,但是他淡化了这一点,他并没有说让百姓长久保有自己的土地,而是保有生计。
因为很简单,大明这个社会体系之下,任何关于土地的彻底革命都是不可能的。中国这样的农业大国,如果不关系农业,不重视农业是不可能长久的。
而且以往的历史也证明了。
如果中国仅仅在农业上打圈圈。那是没有前途的。
但是朱祁镇没有在儒家典籍之中,找到任何一处,支持发展工商业的理论,但是丘濬这一套理论如果通过了,成为大明主导思想。那么,朱祁镇很多政策就顺理成章的出-台了。
丘濬倒是想在这一件事情上为丘濬站台,但是他忍住了。
皇帝的权威不能滥用。
当皇帝很多时候是需要克制的。为了这一套理论的权威性,朱祁镇最好不轻易插手进去,否则的话。
丘濬的理论即便是通过了,也会被很多人本能的反对。
虽然而今还没有到皇帝支持的,他们都要反对,来强调他们从道不从君的策略。但是对皇帝标榜君师一体的举动,大体士大夫们都是反对的。
即便强势如太宗皇帝,他一系列作为,其实也没有得到当初的大臣们认可,大臣回应都是绕了几十个弯之后,说这一件事情其实不对。
学问稍稍浅一点的人,根本就看不出来。
很快就有人出来反对了。
周洪漠乃是国子监祭酒,在大明清流之中也是一号人物。
朱祁镇能看出来的事情,周洪漠也能看得出来。
所以周洪漠提出的就是本末之辨。
很简单,大明这么多人口,必须保证粮食种植数量,否则会有很多人饿死,所以周洪漠提出的整理黄册,编练赋役,等等,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种地服务。
并且提出一夫不耕,一夫不食的观点。反对丘濬的想法。双方一时间又争论起来了。
只是这一场,却是发展工商业与重农务本的两种思想的较量,支持周洪漠的人有很多,一时间丘濬有双口南敌四嘴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