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之中。
朱祁镇看着手中的手稿,这一本书有数百万字之多,全部恭恭敬敬用馆阁体蝇头小楷临摹下来的。
单单是这些字迹。就有一种美学享受。
更重要的是其中的内容。
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朱祁镇都没有细看。
无他。丘濬的政治思想更多是基于实学,也就是学以致用。对于儒家思想上并没有什么创见。而这本《大学衍义补》之中,更是在每一个方面的前朝种种作为都罗列下来,挨个分析。然后在最后,写出他的想法,用臣按来提出自己的想法。
只需看着一本书,就能将之前的掌故一一掌握。
在很多礼仪上的问题,还旁征博引,引列代的大儒的见解。
可见其中辛苦之处。
要知道,这些内容,不是网络小说。每一段话都是有出处,每一章节都对应,丘濬所认为的大明内部问题。
每一个问题的解决,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即便不说,背后所消耗的心力。单单是用蝇头小楷写出数百万字,甚至还有草稿等等。这都是让一个人写断手的工作量。
更不要说,其中还有真知灼见之处。
《大学衍义补》总体可分为,正朝廷,正百官,制国用,固邦本,明礼乐,秩祭祀,崇教化。备规制,慎刑宪,严武备,驭夷狄。等几部分。
朱祁镇最关注的是,制国用,固邦本,崇教化,备规制等内容,其余其他方法,不是不看重,而今不是朱祁镇关注的重点。
礼乐祭祀,重要不重要。
当然重要了,这是凝聚大明核心的价值观。
即便后世人听了自己祖坟被挖了,尚且不会高兴,而在这个时代,这就是不死不休的大仇。所以作为皇帝礼乐祭祀,都是朱祁镇不得不履行的责任。
但是朱祁镇却对这些细节,祭祀之中,用太牢,还是要少牢这些细节不感兴趣,反正礼臣事先说怎么做,朱祁镇照着就行了。
所以,朱祁镇关注更多是具体政策方向。
在制国用,丘濬高度评价了周忱的财政改革。
可以说,大明之所以能北逐瓦刺,南灭安南,虽然大明军事改革之后,从士卒到将领都有焕然一新的感觉,但是最根本的还是朝廷有钱。
有远超于永乐洪宣之际的财政收入,才能做出这么多大事。
但是丘濬依旧提出了金银铜三级货币体系。
原因很简单,就是周忱将大明货币从宝钞换成了银两。但是并没有一步到位,换成银币,虽然每年朝廷都会铸造一批银币。但是银币整体流通量还是很小的。
周忱在这一件事情上不积极,其实也是行政能力的原因。毕竟周忱刚刚将宝钞作废,用银两代替宝钞,这一件大事做好。
再用银币代替银两,一来太急了,百姓恐怕无所适从,二来就是对很多既得利益群体有冲击,特别是在火耗之上。
再加上周忱当时做的事情很多,这一件事情就耽搁了。
但是而今,情况大有不同。
而且银两对官府赋税与民间贸易的副作用,也是与日俱增。
且不说,交税时候的火耗,单单是平日交易,也不是太合适的。
银两都是按重量单位来算的,所以每家每户都要有一把大剪刀,不是用来干别的,都是用来剪金银的。
至于银两的熔铸规格,更是个个不同,就好像而今的金店之中,有千足金,这个金,那个金的,古代更是库平银,省平银,私家银等等。
更是难以衡量价值。
这已经是发展商业上一大顽疾。
除此之外,还有废漕之议。
他大力支持,海运代替漕运,罗列了种种漕运的副作用,提出了废除运河的主张。
说实话,这个主张。朱祁镇也是吓了一条。
虽然运河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是海运同样有那样这样的问题。固然朱祁镇一直是想办法减轻运河漕运的份额。但是却没有废掉漕运的想法。
还有一些兴水利,修驰道的主张。
如果这些政策,还是在大明之前改革措施之下的延伸。是周忱财政改革的继续。是朱祁镇一些政策的总结。
那么下面的一些政策,却是丘濬想法的体现。
主张限田配丁。
限田,就是限制每一户所有用的田地上限。
这也是打击土地兼并的一种想法。
只是在朱祁镇看来,却不大现实。
不要看朱祁镇而今的权威之盛,不下于太宗皇帝,但是他真要做这一件事情,非要闹出一些事情来。
配丁,这是将丁税收取放在田税之中一并征收。
后世所谓的摊丁入亩大概就是从这里延伸出来的。不过,丘濬的思想并没有那么一步到位,他是给每一亩地一定配额。
在服劳役的时候,每一百亩出一丁,不到一百亩的地方可以不出丁,如果拥有土地多,就要多出丁。
也是对土地兼并的打压。
另外让朱祁镇大为高兴的是,丘濬在文章之中,肯定了夷州模式,甚至有大力发展这个模式的意图。
用朱祁镇来说,丘濬的话甚至可以总结到,用中国的剑,为中国的犁夺取阳光下的土地。
这也是福建人多地少的现实决定的。
福建,江西,以及浙江一些地方,都是中国人口最密集的地方,这些地方人地矛盾已经很尖锐了。
大明太大了,不同地方的情况也是不一样的。
总体来说,整个北方人地情况要比南方好太多了,因为北方是元末战乱的主战场,在天下初定之后,整个北方,也就山西与山东东部一些府县有人。
这就有了洪武年间大移民。
这一次移民即便是现代还流传在民间,就是所谓大槐树移民。
再加上靖难之战,主战场也在北方,给北方人口发展带来了很大负面作用,也就是北方人口,很多时候朱祁镇想往东北迁徙百姓,都没有多少。
但是南方,特别是江南,江西福建这几个省份,却是一个高压锅了。
朱祁镇对这一点感悟特别深,他心中有一种感觉。开发南洋前期准备,已经差不多了。或许在今后几年之内,就能出兵南洋了。
武力打下南洋,以现在大明的能力未必不能,但是如果不能将经营南洋成为大明主流共识,朱祁镇出兵南洋,非但会被当成:“武皇开边意未已。”更有可能人亡政息。
就好像是太宗皇帝下西洋的政策一般。
而此刻,朱祁镇却看见了胜利的曙光,他心中暗道:“果然,一切最开始的改变,都是思想的改变。”
他此刻只觉得,一切都理顺了。
而这一次,召见天下大儒的会议,决计不能出错,不管怎么样都要将朱祁镇的一些想法确立为大明国策。
只是随着天下士子大儒纷纷入京,朱祁镇心中越发没有底气。
毕竟,唇枪舌战的厮杀,凶险之处,要胜过真刀真枪的厮杀,而朱祁镇偏偏帮不上什么忙?甚至他参与越深,情况就越不利于己方。
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让他感到心焦。
但是朱祁镇的心中如何想却不是别人知道,他将关于南洋一段用朱砂批了,对怀恩说道:“命人将这一套书给抄写一遍,给太子送过去。”
怀恩立即说道:“是。”
太子本来该在开春之后,就去安南的。
但是这一次在京师的会议,关系大明几十年的国运,比起这里的重要性,安南就差远了。朱祁镇干脆让太子参与进这一次会议的筹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