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之中,弥漫着一股药味。
向来强壮的朱祁镇瘫软在榻上。鬓角也有几分霜意,却是白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悄悄的探出头来。
楼元毕恭毕敬的为朱祁镇的诊脉。
好一阵子才放下手,后退一步,跪下说道:“从陛下的脉象来看,陛下向来身子强健,虽然前番因为国丧之时,有些疲惫,却也不是主因,真正的原因是陛下思虑太重,心病难医。”
朱祁镇咳嗽两声,说道:“先生所言极是,朕也是被一件事情所困扰。”
“不知道当做不当做。”
楼元不知道朱祁镇被什么所困扰,但也不敢问,只是低头说道:“陛下,老臣也而今年过八旬,也算长寿。老朽长寿的秘诀,就是心无挂碍。”
“人生在世,即便富有天下,眠不过一席之地,死不过八寸之地,纵然是再多费心思,又能管得了许多?”
“人在尚好,人一去,子女夺产的,妻子改嫁的,家风败坏的,有多少是多少,哪里能管得了许多,不过是且在一日,做一日好日,行一日医,立刻死了,也是对得起自己的读得书,对得起祖师爷,哪里能管得了许多。”
“陛下登基以来,老朽并非草木之臣,也看得出来,朝廷一日盛过一日,四方水旱之灾,也都赈灾得力,北瓦刺,南安南,皆不足为患。内外安泰,天下太平,陛下还有什么好忧心的,太后也是天数到了,与陛下不甘。而今太子还小,陛下身子如果一直这样下去,恐怕朝政紊乱。”
“陛下还是放开胸怀,节哀顺变。”
朱祁镇这一场病,还给他带来不小的声望。
天下人都知道天子纯孝。
故而楼元老爷子也更多是从这方面劝说他。
只是楼元却不知道朱祁镇心中所想,更多是言不及意。只是朱祁镇在病中反复思量,此刻被楼元一点,却有豁然开朗之态。
他心中暗道:“人生在世,不过百年,思及百年之后,都是妄人了,我却要思及五百年之后,岂不是天下第一大妄人?”
朱祁镇心中苦笑。
他一直有一种感觉,感觉他与后世那一个世界离得很近,但是实际上双方的差距,已经不仅仅是时间与空间的差距,甚至连平行空间这个概念未必能解释清楚这其中的距离。
他不想承认,也不得不承认。他已经距离二十一世纪的世界,很远很远,远到今生今世,不可能有一丝之触及。
未来的一切,在朱祁镇面前,已经不是真实,也不可能是真实。
反而是知见障了。
历史从他登基之后,就已经在改变。未来或许有些东西不变。但是大多数都是已经是镜花水月。
别的不说,爱新觉罗家族变成了将门金家,孛儿只斤家族一部分称为大明臣子,并纷纷改了汉姓。
至于更多变化,却不知道波及到多远。最少朝鲜已经是成为一个历史名词,而今已经是海东省了。
他将这些不存在的东西算成变量,本身就是一种误判。
朱祁镇宁神静气,将后世所有的事情都放在一边,单单是看眼睛的局势,直视自己必将死亡的的事实,多不过三四十年,少甚至在十年之内。
只觉得无边的恐怖扑面而来,如同一片黑暗笼罩着整个世界。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
但是生死之间也是有大勇气的。
无非是怯弱者见恐怖,勇敢者见勇气而已。
朱祁镇回想他登基以来,他看似大有作用,但是他所思所想,无非是如何做皇帝。而今他已经很会做皇帝了。
分权制衡,可置赤心入腹中,让人死而不恨。又能将君威散布于无形之间,让人思之诚惶诚恐,汗如浆出。
拿捏天下在指掌之间,天下无人敢不服。
但是这又如何?
朱祁镇看似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但是从来是因势利导,因局设谋,养势,驭势,着一子于前,用时在十几年之后。
深谋远虑,布局堪称国手。
但是这一切的一切,都因为朱祁镇掌控时间上最伟大的武器,就是时间。
杨士奇为首的三杨,是真斗不过他吗?非也,天不假时。
但是而今,朱祁镇才猛然发现,他之前所依赖的最强悍的武器,已经不在他这里了。
如果,他还用做皇帝的思维去处理眼前的一切,他这一辈子,总就不可能将他想做的事情做成。
因为皇帝与官僚是一体的。
官僚本身都很讨厌激烈的变化,对于皇帝也是一般的。
因为太过激烈的社会变化,很容易超出自己的掌控之中。
朱祁镇恍然大悟,原来自己这么多年以来,从来没有做过一件真正冒险的事情,一件事情不成,有甲乙丙丁好几个计划。
随时都有两手准备。
但是而今这个命题太大了,大到了,他拿出一个甲计划都很勉强了,他是没有备用计划的。
这才是他惶恐担心的所在。
天下不是实验品,他却要用整个天下做一场实验,虽然是重复实验,但是依然难度不低,各种情况完全不同。
他自己又是一个蹩脚的实验员。
只是此刻,朱祁镇细细问自己的心。
他总觉得,冥冥之中的神圣让他来到这里,是让他有所作为的。如果他不做的话,恐怕不仅仅他自己不甘心,也会让冥冥之中的神圣失望。
从历史上看,只要他后半生休养生息,即便再对外打几仗,也无所谓,那么正统年间,那么宣仁年间,到正统年间,将是一段,不逊色于贞观到开元之间的盛世。
但是他想要更好。
朱祁镇心中一旦有了决定,只觉得一阵细微的电流从头到脚传递到全身。
此刻他有一种感觉。
他今后恐怕真是孤家寡人。还好他这么多年一直加强对军队的控制,只要军队在手,这棋局还是可以一下的。
朱祁镇忽然对楼元说道:“拿药来。”
楼元立即将药端过来,朱祁镇如饮烈酒一般,一饮而尽。
似乎是因为朱祁镇心结尽去的原因。楼元的药发挥出十成十的效力,不过一两天之内,朱祁镇就尽复旧观了。
虽然还有一点虚弱。
但是已经可以处理公事。
好在正如楼元所言,就而今的大明来说,可以说是太平盛世。安南虽然还在小规模打仗,但是安南被打断了脊梁骨,根本没有反击之力。
这些战事更多是明军清剿在红河以北,小规模的安南势力,根本不值得朱祁镇多担心。无非是奖赏犒劳一二。
其他的事情,李贤都可以处理的很好。
朱祁镇虽然在李贤政治上有分歧,但是从来没有怀疑过李贤的能力,能将天下官员了如指掌之内,也唯有李贤一个人了。
只是有一件事情,却出乎朱祁镇的预料之外。
朱祁镇看着锦衣卫从西域传来的资料,瓦刺大举南征藏地。朱祁镇先问太子说道:“这一件事情,你准备怎么处置?”
太子代理朝政十几天,很知道自己的本分,根本没有插手太敏感的事情。更多是代表一个象征性的意义。
从不干涉内阁处置。
在军事上的事情,他更不会插手了,太子连忙说道:“此乃军国大事,孩儿不敢妄断,就等父皇身子大好之后,再做处置。”
朱祁镇说道:“身为太子,你要有魄力,有些事情耽搁一段时间,就是一年。算了,今日你来武英殿,看看大臣们怎么说吧。”
太子立即说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