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毗陵那边的清丈已经结束了?”朱见濬看着手中的账目,问于冕说道。
于冕说道:“正是,臣自然不敢欺瞒太子。”
朱见濬说道:“这不应该啊。”
朱见濬是亲自到田间丈量过的,自然知道其中工作量,单单是武进县,大抵一个月是完不成的。但是毗陵那边的进展,有些处于朱见濬预料之外。
毗陵乃是秦汉古县名,只是而今早就淹没在历史的尘埃之中。
而今这一带的土地都是常州,而不是毗陵了。
但是并不是说毗陵这个地名就完全消失了。
最少在明代这个时候,还有武进县下辖的村落,叫做毗陵,就在常州府城,也就是武进县城东十五里的地方。
当然了,这里说的也不仅仅是毗陵一个地方,而是说毗陵方向一大片村落,也就是武进东面以及东南方向的村落。
于冕说道:“恽家出了大力。”
朱见濬听了这个名字,立即想起来了。
如果不到常州武进,很多人大概没有听过这个姓氏,但是如果来道了常州之后,还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只能说有些太孤陋寡闻了。
无他,恽家是常州大姓,中国百分之九十九的恽姓就在常州,剩下的还有一部分是从常州出来的。
后世本朝开国烈士恽代英就是常州恽家之后。绵延到而今也是一等一的大族。
而今常州恽姓或许不是常州第一大姓,毕竟常州还有赵姓,王姓也都是诗书传家,上翻家谱,有的说是旧时王谢。有的说是天水一朝之后。
凡是都大有来头,子弟也很争气。
但是说起恽家,在常州谁也不能忽视的。
朱见濬在常州这一段时间,自然不能忽略恽家,对恽家家底还是比较了解的。
恽家世代居住在常州,的的确确的常州土着,与很多其他大姓不一样,很多大姓都是外地迁过来的。
但是恽家的家谱,说他们这一脉祖先在西汉末年为梁王相就已经在毗陵居住了。但是世代久远,多不可信,毕竟古代修家谱也与现代的人一样。喜欢找一个显赫的祖先。
但是恽家在南宋时期,有一人登科,从此变成了书香门第,才让恽家发家。
在元末明初的时候,恽士兴带着乡中少年,保境安民,在这一地颇有威望,但是等天下有初定之时,他解散了乡中少年,并将河边一些好地分给了其他大族。他自己承接徭役。
如此一来,自然在乡间大有威望。
而今恽家主事人乃是恽士兴之孙,恽永。算算年纪也七十多岁了,在当地很有威望,当地人都称呼为恽老太爷。
恽家从恽士兴开始,就积极配合朝廷的所有措施,凡是朝廷交代下来的事情,恽家就是代替响应的。
在正统年间,恽永老爷子两次向朝廷捐献粮食,共有两千多石之多。
而今恽家祠堂之中,还有朝廷颁发的义民牌匾,也算是恽家荣誉的象征。
虽然真正算起来恽家也不算豪富。
但是恽家人多,从恽家南宋进士到现在,恽家发展了六七代之多,分为南北两支,北支是长支,在南宋的时候倒是官宦人家,但是到了大明,反而是南支兴旺起来,恽老太爷这一支是南支。
但是他这一支成为恽家的话事人,就可见一般。
这是恽家内部的兴衰,但是整体来说,恽家发展很快的,武进东南很多地方都是恽家的村落。
所以,以恽家之力,掏出这么多钱,却并不是什么难事。
如果恽老爷子与之前一惯的作风,积极配合清丈土地,先私而后公。清丈工作进展神速,也不是不可以的。
朱见濬忍不住长叹一声,说道:“如果天下人都如恽家,何求天下之不治。”
朱见濬这个想法,在这个时代很正常。
太祖皇帝规定下,皇权不下乡,所以大明行政体系末端,就是靠着这些宗族,乡贤统治的。
每一个县令下车伊始,总要拜访一下当地的父老。
什么是当地父老?
寻常百姓是活不到六七十的,即便是活到了,也不可能称做父老。
恽永这样的人,才是当地所谓的父老。
当然了,恽永这样的人,在父老食物链之中还算是中层,因为恽家而今只能称得上是地方豪强,还不能称之为士绅。
因为恽家虽然有很多人为粮长,为里长这样在官府看来不算是官,在百姓看来却是大人物的官职。
但是这总就不是官。
唯有家族之中有人出仕,恽家才会是另外一个局面。
在历史上,恽家几代人的努力终于在弘治年间出了一个进士,再次之后,功名不绝,人才辈出,一直绵延到而今。
一个国家的上升期,不仅仅表现在财政之上,还表现在民气之上。
在儒家理想的政治生态之中,官府与这些贤良士绅合作治理地方,就是一个非常理想的状态。
在这个时代,天下如恽家一般的贤良士绅还是有不少的。但是于冕却比他更了解江南,毕竟于冕从小在杭州长大,这里也算是乡里的。他说道:“殿下,恽家固然不错,但是有些事情殿下也要想想,在下听说,当年跟随恽家太爷保境安民的家族,还有金家,潘家等数家,而今这些家何在?”
朱见濬听了,微微皱眉,翻看黄册,虽然有这些姓氏,却有很多已经不在大姓之列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朱见濬不用去想,毕竟开国几十年来,出过太多的风暴了,国初大案,以及迁徙江南百姓到凤阳等地。
或许,他们后人不肖之类。
有太多的可能性了。
他只去看结果便是了。
想想就知道,当初能与恽家联手的家族,即便是弱于恽家,也不会太弱的。但是而今这些家族都不在了,恽家却越发兴旺了。
朱见濬微微皱眉说道:“这说明什么?”
于冕说道:“固然忠义传家久,但是大家族也未必没有什么阴私。”
这些事情于冕也是有所耳闻的,于家在杭州也不算是大族。甚至可以说很是单薄,但是杭州并非没有大族。
其中的弯弯绕,于冕没有见过,但也是听过的。
朱见濬沉吟一会儿,说道:“去一趟恽家吧。我想见一见恽老爷子。”
朱见濬这一段时间并不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做的,他最少明白一件事情,在地方的行政,很多时候是不可能绕过这些地方大族。或者说大户。
特别是大明的粮长制度。
太祖皇帝为了防止胥吏剥削百姓,于是将催收,征缴,押运粮税的责任,让百姓承担,而这些承担的百姓,就是粮长。
一般这些粮长都是大户人家出身的。
武进县几个粮长之中,就有一个是恽家的。
这样情况不仅仅在武进县,在很多地方都是一个模式。在县之下,大明的统治模式,就半自治的模式。
这个模式的根本就是乡约。
这个朱熹搞出来的乡约家礼,其实就是很多大家都熟悉的大家族模式的来历。唯一不同的是,家礼是同姓的,乡约是不同姓的,很多大家族一起话事,来处理村子里面,或者镇子上的事情。
甚至还可以动用私刑,很多时候,不想因为官司沾污家族的名声,很多事情都是家族里面自己决断,不见官的。
这样的形式朱见濬是听过的,但是具体情况却是没有见过的。
后世固然对这种模式批评之极,但是每一种制度,刚刚诞生的时候,都是有他的生命力所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