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朱祁镇对大明京师的掌控能力,徐有贞有这样的举动,李贤都知道了,朱祁镇怎么可能不知道了。
真以为徐有贞身边就没有锦衣卫暗桩吗?
不过,朱祁镇仅仅满足于知道而已。
因为有本事的人,很难愿意当别人牵线木偶,不管古今,都是一样的。对于臣子之间的一些动向,朱祁镇从来是表现出你猜我知道不知道的样子。
他也慢慢品味出该怎么表现出君心难测了。
李贤说道:“陛下深谋远虑,臣所不能及,这一件事情,臣立即下去安排。”
朱祁镇点点头,说道:“赈灾之后的流民安置,你也要承担起来。如果愿意往东北,西北,或者夷州,费用内承运库可以承担一部分。”
李贤说道:“臣明白。”
朱祁镇说道:“清丈之事,乃是国家大政,既要能理清上下,让朝廷深入了解地方内情,也要注意分寸,不可做让下面的人以为我们不近人情,这里就要有劳首辅了。”
李贤后背微微见汗,总觉得皇帝在敲打他。说道:“请陛下放心,臣一定竭尽全力,办好这一件事情。”
朱祁镇微微一笑,说道:“如此便好了。”
李贤离开之后,徐有贞就来了。
徐有贞准备了很长时间,一进来,直接说清丈的事情。正如李贤所言,徐有贞早有准备,可以数据详实之极,还有各个案例。
一一说明之后,说道:“总之,这一次清丈到了现在,北方各地除却河北之外,其他各地清丈根本没有体现出来朝廷开国近百年土地面积的增长,即便有所增长,也不过是将卫所土地并入府县之下了。”
“其实不过是左手倒右手而已,其中弊端,在省,府,县,乃至清丈御史所带的人马之中,几乎都有,层层叠叠,让人忍无可忍,请陛下明鉴。”
朱祁镇打开眼前几乎有一寸厚的文书,一纸一纸的看过去。
而今朱祁镇大风大浪,早就看惯了,依然有一种触目惊心的感觉。
徐有贞有能力,这一点朱祁镇一点都不怀疑,也唯有如此,徐有贞调动刑部的力量,在半年之内,调查出来还是有东西的?
让朱祁镇都不敢相信,清丈土地出来的新黄册,到底有几分真?是九分,八分,七分,还是六分?
但是,这并不足以让朱祁镇改变初衷。
朱祁镇知道其中有问题,刚刚对李贤仅仅是敲打一下,就能说明问题了。
治大国如烹小鲜,决计是急不得的。
不管新清丈出来的黄册有几分真,但是老黄册却是一分也不能相信的,纵然是洪武年间的黄册,当时就没有问题了吗?
不见得。
甚至有些问题,未必是想徇私舞弊,很多就是一个纯粹的数学问题。
如何精准的测量地块的面积,如果精准的将土地分为上田,中田,下田,以及之间该如何折算,等等。
这些问题虽然简单,但是遍布全国的清丈,就要大量可以熟练操作计算的吏员,不是朱祁镇看不起现在大明官吏。
他们压根做不到完全无误差。
政治容不得洁癖。
清丈问题直接关系到大明根本的问题,那就是土地的问题。
说实话,朱祁镇对外战争上虽然看上去兵危战急,但是即便打上几场败仗,以洪宣的底子来看,还是能够承受的住的。
但是真要在土地问题上,大鸣大放,牵扯过多,天下皆反,却未必不可能。
所以,清丈土地最重要的不是其中有多少问题,而是要将清丈进行下去,甚至朱祁镇准备设一个衙门,或者说干脆在户部多设立一个侍郎,不管别的,就负责清丈问题。
反正国家大,每年清丈一个省,转一圈下来,也就十几年二十年了。
朱祁镇说道:“徐卿,这个事情你给别人说了没有?”
徐有贞说道:“此事关系重大,臣自然不敢对外乱说一句话。”
朱祁镇说道:“徐卿,你也是国家大臣,轻重缓急,还是要知道,这一件事情,也就到这里了。”
徐有贞说道:“正是因为清丈乃国家大政,才不能由他们如何糊弄,臣当然知道其中轻重,正,更不容不得他们欺君枉上,该怎么处理,臣没有一言,只是此事却要报给陛下。”
朱祁镇自然知道,徐有贞所言未必不上政治上向朱祁镇靠拢的表现。
无他,徐有贞当时发表在明报的奏疏,已经旗帜鲜明的站到皇帝这边,更是在之后很多事情上,被各方排挤了。
徐有贞固然凭借他的手腕,牢牢控制住刑部上下。但是除却刑部之外,他却没有一点影响力了。
每一个称为文官大佬的大官,他们的影响力都不会仅仅局限于自己的官职的。
徐有贞自然不甘于仅仅在刑部任上,他想要更进一步,就必须打破这个僵局,而他思来想去,他唯一的办法,就是向皇帝靠拢,做孤臣。
徐有贞而今的做法,就类似于投名状。
毕竟他这样做,就好像是打小报告,一下子将内阁全给得罪了,毕竟出外清丈的御史,所带的人有户部的,工部的,都察院的,等等,是好多衙门联合的。
他出列各种罪行,更是牵扯到了不少人,什么后台都有。
这样的情况下,就等于得罪了大部分大臣,如此一来,他只能一心一意的为皇帝办事了。
朱祁镇心中也明白。
大家都是千年老狐狸,朱祁镇决计不会相信徐有贞的绝对忠诚的,朱祁镇对李贤对他的忠心,反而更愿意相信一些。
但是朱祁镇也清楚,那怕是千金购马骨,朱祁镇也要对徐有贞有所回应。
毕竟这样孤臣,正是朱祁镇现在需要的。
朱祁镇说道:“如果满朝文武都如卿一般,朕又有什么担心的,你放心这一件事情,朕记在心中,将来总有清算的一日。”
这一句话也是真的。
朱祁镇不知道也就罢了,而今既然知道了,为了不影响清丈本身,有些罪名不好明得处置,毕竟如果真按他的罪名处置,估计会引起一阵内外朝的争斗。
但是政治上从来不缺少,所罚非所罪的事情。
以大明皇帝的权威,他想找一些人的毛病,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就好像很多人是因为贪污受贿踉跄入狱的,但是真是因为他们贪污吗?
有时候真不好说。
徐有贞说道:“只要陛下知道臣一片苦心,臣就是粉身碎骨也死而无憾了。”
朱祁镇想了想,一招手,让怀恩拿来一个匣子,连一个印章一并送来,朱祁镇亲手送到了徐有贞手中,说道:“凭借这印章与密匣。可以将奏折直入大内,卿有事,即可上奏。”
徐有贞深吸一口气,暗道:“值了。”
这其实是内阁大学士权力,就是密揭,不通过任何人,直接送到皇帝案前,似乎是雍正的密折专奏差不多。
其实清承明制,清代很多制度都能在大明找到源泉。
仁宗宣宗就已经给了内阁中人密揭奏事的权力,朱祁镇也很少将这个权力扩大,原因很简单。
那就是朱祁镇将权力扩大之后,他是没有精力处理这么多的奏折的。
而今朱祁镇每天处理的奏折数量在四百件左右,当然了,其中很多是内阁票拟过之后,朱祁镇看一眼就行了。
但是即便如此,朱祁镇每天要着重看的奏疏,也有十几二十多分。而每一个奏折看似几百几千字,却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