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贤心中各种想法纷纷掠过,片刻之间,就有了决断。他退后一步,说道:“请先生放心,此事李贤当仁不让。”
李贤知道,如果不做出改变,那么今后他仅仅能当次辅,一辈子无法接触首辅大权,对于一个进入内阁的大臣来说,如何甘心?
这或许是一场赌博,李贤已经决定下注了。
但是他并没有鲁莽行事。
他首先要搞清楚,当今想要变法,究竟是想要变什么法?
他反而请了半天假,回家之后,将正统七年以来,当今亲政之后,所做过的种种隐藏在战事之下的改革一一找出来。又将丘浚的着作对照着读。
整整熬了一夜,第二天早朝之后,来见朱祁镇。
朱祁镇自然不会拒绝任何一个内阁大学士的求见。立即让他进来。
李贤已经一夜没有睡了,但是此刻不见一丝倦意,反而有一丝死亢奋的感觉。因为他知道,决定他今后政治前途,就在这一两时辰之内了。
李贤也没有多说废话,单刀直入说道:“陛下,欲招丘浚为经筵?”
朱祁镇微微一愣,他到没有想谁给李贤说的,毕竟天下诸般大事都要在内阁过一着,如果李贤留心,这个圣旨,他完全是可以知晓的。
“确有此事。”朱祁镇说道。
李贤说道:“臣以为丘浚虽然才华横溢,但是学问失于火候,臣推进吴与弼入京为经筵。”
朱祁镇微微皱眉。
吴与弼这个名字,连朱祁镇都听说过,乃是一代大儒,江西人。门下弟子不少,因为在江西崇仁县。
甚至有人称崇仁学派。
后世黄宗羲整理明代学案,以崇仁学案为第一,而吴与弼又是崇仁学案之中第一。
后世的评价,朱祁镇并不是太清楚的。
但是他将丘浚召回京师,是完完全全是出与于政治目的,并不是真想在学问上有所发挥。又何必让一个老孺,千里迢迢的入京。
朱祁镇说道:“不必了。康斋先生年事已高,就不必车马劳顿了。”
李贤说道:“陛下,如果陛下有心向学,翰林院多有翰林,不差丘浚分毫,如果千里迢迢将一个外臣召入京师侍经筵,臣恐天下人笑翰林院无能。”
朱祁镇立即感觉到了其中不对。
李贤不是陈循,很多时候,敢于直言犯谏,坚持自己的意见,但是也仅此而已,任何一个政治人物,都不会在区区小事上,与皇帝过不去的。
因为这因小失大。
除非他感到了什么?
一想到这里,朱祁镇顿时警惕起来了,说道:“李先生到底何意?”
李贤说道:“陛下,臣别无他意,只是有下情上秉。”
朱祁镇顿时知道,什么别无他意,根本就是我就是有别的意思。
“讲。”朱祁镇说道
李贤说道:“从正统十九年以来,朝廷与瓦刺一年数战,耗尽天下钱粮,对外以军功为耀,对内苛求钱粮之重。”
“又是天灾连连。苛捐不减,百姓疾苦,上达于天,方才有大灾连连。”
朱祁镇顿时皱眉,说道:“何至于此?”
朱祁镇承认,在很多事情上,他催的比较急,就是为了前线的战事,但是他已经很看重民间疾苦的,凡是有灾情,他减免钱粮,放赈灾粮,从来没有短缺过。
甚至不管多辛苦,朱祁镇都没有从粮税上打过主意,甚至连正统十四年那边,地方结余款,也没有动用过。
这已经是他以最大克制了。
否则他真学汉武帝一般,宁可打得天下户口减半的话,瓦刺早就打下来了。
“陛下,上行下效。”李贤说道:“又何必陛下做什么吗?臣乃河南南阳邓县人,毗邻湖北,这些年,家中来信,南阳逃户众多,在郧阳山中,已经有距离二十多万灾民,宁可逃入深山,受虎豹之苦,不愿意在家中安居乐业。”
“然陛下见过邓县的岁入户口变过吗?”
朱祁镇只觉得脑袋之中嗡嗡的,这简直被人指着脑门骂:“苛政猛于虎。”
“何至于此?”朱祁镇的声音低落起来。
他也知道虽然这两年年景好了不少,但是之前却是大灾连连的,虽然朱祁镇竭力赈灾,但是他很多时候,有一些麻木且例行公事的感觉。
倒不是朱祁镇没有同情之心了。
一是,他的重心一直在瓦刺上面,无暇顾及。其次就是他已经习惯了。
是的,习惯了。
从他成为皇帝之后,几乎是无年不灾,赈灾真的成为一个流程化的东西。朱祁镇也都习惯每年下面报灾,他令内阁赈灾了。
只是下面的官员是最会看风向的。
朱祁镇的心思未必能瞒得过人。
朱祁镇想让灾情安分一点,不要影响了他打瓦刺了。下面的人自然愿意将灾情往小的报。至于是不是真小,就不好说了。
朱祁镇而今也扪心自问,而今救灾的时候,他真如当初河南旱情,派于谦去赈灾的时候用心吗?那个时候可以将锦衣卫放在于谦身边,情况一日一报。
而今?
朱祁镇很多时候都是浮光掠影看上一看。美其名曰:信任大臣。
此刻朱祁镇身为君王天然的猜疑之心,被李贤撩拨起来了。
李贤见状,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
进谏如果让人相信,却是有学问的。只是李贤所言并不是完全是真的,或者说并没有说全民。
郧阳地区有二三十万不在大明黄册之中的百姓,倒是真话。
最近郧阳地区有灾民涌入,也是真话,但是他并没有说,这二十三万人,其实很早就有不少。
最近赈灾是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是大体还是不错。
毕竟天下这么多灾情,想要每一个人都做的很好,不出问题,却也是很难的。
李贤更进一步说道:“兵骄官倦民困,乃是而今天下之状。正是休养生息以求安堵的时候,岂能再有事于天下?”
朱祁镇沉吟一会儿说:“李卿,时不我待,你是朕肱骨之臣,朕也不瞒你了,不错,朕是要变法,大明传到了朕手中,已近百年,百年之间层层积弊,已经到了不得不动的地步,别的不说,卫所的情况,天下皆知,如果没有朕更易军制,哪里有这一次大捷。”
“而且后世之君,如何有朕的威望,朕如果不做,不仅仅是有负于天下,也是有负于我家。恐怕后世这些问题后世都无法解决了。”
李贤听了,却也明白。
如果当今皇帝在根本制度上有所改易的话,盛极而衰,也就在正统朝了。
这就是历史规律,百余年来,太祖皇帝的制度,已经早就不适合当今的情况了。之前对大明进步有推进的制度,一个个也变得拖后腿了存在。
而今国有长君,当今大败瓦刺提高了皇室的威望,也让当今权威在大明不可动摇。如此才遮掩下来很多事情。
一旦当今去了,或者上来一个平庸的君主,大好局面未必能毁于一旦,但是转而衰落,却是大概率事件。
大明开国以来进步姿态已经越来越难以进行下去了。
但是利不百,不变法。
也就是说没有一百倍的利益,就不要去动成法。
王安石变法的前车之鉴在,变法这个话题一旦打出来,很容易成为一场朝廷争斗的开始。
有些事情一旦开始,就无法结束了。
变法很可能不会对大明有好处,反而种下了亡国的隐患。
这就是陈循一感到这一点,宁可放弃首辅之位的原因,也是李贤冒着大风险来劝谏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