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忱沉声说道:“老臣不过驽马之才,受陛下恩重,提携到今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知遇之恩,山高海深,臣自然当为陛下竭尽忠诚,即便是鞠躬尽瘁,又有何妨。陛下有命,臣敢不呕心沥血为之。只是臣有些话,不敢不言,不能不言,请陛下恕罪。”
朱祁镇说道:“先生请讲。”
周忱说道:“黄河大工,宣大被兵,而今又有一场大败,所耗银钱,已经耗尽府库了。而今陛下之意,是有与瓦刺再战之意,但是大军在外,日耗千金,陛下请给臣交一个底,这仗到底要打到什么时候。臣好有些准备,或者请陛下拿老臣这一条小命去吧。”
朱祁镇听了,也知道,这一段时间实在是为难周忱了。
周忱这个人并不是那种非常坚持原则的人,甚至是那种功利心胜过道德心的人,只是他的功利并非为自己谋私利,而是想留名青史,做好大事业。
所以在很多事情上,周忱是愿意妥协的。想要做事就要保住禄位,想要保全禄位,就要得圣眷。所以周忱一般情况之下,是不愿意与皇帝硬顶的,所谓直谏什么的,不是周忱要做的事情。
只是而今周忱真受不了了。
在去年,虽然有黄河大工,但是大明财政还是很健康的,库存的银两有一千万上下,虽然不多,但也是差不多的。、
但是皇帝要打仗。
好,收刮收刮,周忱虽然忙一点,但是大抵是够的。
但是成国公损兵折将,一下子将朝廷开支打进一个补不上的窟窿。如果不是周忱觉得这个窟窿太大,周忱也不会觊觎成国公的家产。
周忱虽然有一些只能能办成事情,浑素不忌。但是作为理财之臣,劝皇帝做这么不光彩的事情,他心中并非没有羞愧感。
这也罢了,周忱觉得勉勉强强能将这个窟窿给抹平了。
皇帝还要再战,还要募兵,等等。那一样不要钱。
但是钱啊?钱啊?
是真没有了。
否则周忱也不会要动用京仓粮食的地步,并非京仓粮食不能动用。甚至每年京仓都会放出一批陈粮,收入新粮。
因为粮食储存是有时间限制的,一般也就一两年就出仓了,保持粮食之中都是新粮。
这就是户部的工作之一。
即便京仓加上天津,沧州的仓库加起来,而今也不过一千多万石,即便按满仓的来算,也不过五百万两而已。
这虽然是一大笔大钱,大抵能将这个窟窿填平,但是问题是,真能将粮仓的粮食给腾空吗?
这是一个比大明财政上有一个大窟窿更可怕的事情。
周忱固然不是那种会强谏的大臣,但是此刻,他面对这种几乎补上了的窟窿,他也必须说话了。
朱祁镇又几分王顾左右而言他的意味,说道:“何至于此?”
周忱却带着几分咄咄逼人之意,说道:“陛下,今日陛下一定要给臣交一底,这一战陛下要打到什么时候?”
朱祁镇说道:“这不是朕能决定的。”
周忱说道:“怎么不是陛下能决定的,臣虽然没有打过仗,但是也知道,钱多有钱多的打法,钱少有钱少的打法,不是臣拖后腿,实在是今年的财政不富裕。”
朱祁镇也知道,其他他将大军撤回来,谨守居庸关,紫荆关等关卡。等入冬前后,瓦刺也会退回去的。
只是如此没有大军的牵制,宣大的百姓就惨了。
朱祁镇既不忍心,也不甘心,不甘心他做了这么多事情,到了而今还要当缩头乌龟吗?
朱祁镇说道:“年底,年底瓦刺就会退兵?”
“不行,九月。”周忱说道:“朝廷财政只能支撑到九月。而且即便不打仗了,也有这么多事情要办。耗钱也不少,陛下总要留下一点钱做预备的,否则一旦哪里受灾,朝廷的钱连赈灾都不够。”
“十月。”朱祁镇一咬牙说道:“十月底,即便瓦刺不退,我也下令退兵。明年再战。”
周忱忽然缓了一口气,说道:“君无戏言。”
朱祁镇见状,哪里不知道周忱其实是逼朱祁镇说一个底线,其实谁都知道十月底,其实已经入冬了。
这里所说的几月都是大统历,与后世的阳历不一样,大体上可以算是农历,农历十月底,其实就是初冬时节了。
那个时候也先一定会退兵的。
周忱这么做,就是怕了朱祁镇,怕了到时候再出什么幺蛾子。想一口咬定,这个日期再说。
朱祁镇一时间也没有怪周忱的意思了,说道:“十月,今年这个仗,就打到十月为止。君无戏言。”
周忱长出一口气,说道:“如此,臣就安心了。这个消息大概在明天就传遍京师了,还请陛下早做准备,有什么要老臣的做,尽管吩咐。”
朱祁镇说道:“先生能将财政这一摊子撑起来,已经是帮了朕的大忙了,先生也要保重身体,每日不要熬夜,朕是少不了先生的。”
这一句话,乃是朱祁镇的肺腑之言。
之前他还没有感觉,此刻才有一个深刻的感觉,就是凡是想做事的君王,都要一个能搞钱的大臣,就好像是汉武帝与桑弘羊。
朱祁镇对周忱的态度也是这样的,而今内阁缺了谁都行,是万万不能缺了周忱。
周忱说道:“老臣明白。请陛下放心老臣的身子骨还撑得住。”
周忱行礼过后,就匆匆回内阁了,朱祁镇交代了这么多事情,他都要一一处理,而且他虽然不知道朱祁镇要做什么,但是他也明显的感觉到了,朱祁镇要搞事。
只是具体怎么搞事,他还不清楚,但是他很清楚,在明天早朝或许不平静。虽然早朝礼仪化很严重,但是依旧是一个重大庄重且严肃的场合。朱祁镇有什么重要决定,还是在早朝之上公布的。
周忱自然要事先对下面的人交代,明日早朝注意好站队。
周忱猜的不错,朱祁镇明日自然是有大动作。但是之前他要先做一件事情,那就是成国公的事情。
朱祁镇将成国公的遗折打开,却见成国公将所有的罪过都揽在自己身上,可以说是一封情真意切的认罪书。
言语之间有深深的悔恨与自责,或许是真的。但是朱祁镇却没有一点感动的意思,在他看来,这其实成国公想要的一次交易。
朱祁镇沉思了片刻,说道:“去叫朱仪进来。”
立即有人去将乾清宫侍卫统领朱仪叫了进来。
“末将见过陛下。”朱仪行礼说道。单膝跪在地面之上,没有朱祁镇说话,自然不敢起身。
朱祁镇对一边人示意一下,立即有人将成国公的遗折给了朱仪。
朱仪似乎想到了什么,接过的时候,双手都是颤抖的。毕竟朱仪是在乾清宫站班,这里是大明的权力中心,也是消息最为灵通的地方。
朱仪对父亲出征在外,岂能不留心。
自然知道大军陷入困境之中,但是怎么样的困境,却不是他所能知道了。
此刻只是看了第一眼,朱仪就浑身一颤,整个人跌坐在地面之上,因为他看到了乃是朱勇第一句就说明,乃是绝笔。
父亲成国公朱勇此刻已经不在了。
他顾不得君前失仪,拼命睁开眼睛一点点的看过去,眼泪也在一点点流了下来,在他不知不觉的情况之下,已经泪流满面了。
或许朱祁镇不会为里面的文字所动,因为朱祁镇早就将自己锻炼出一副铁石心肠,但是对于朱仪来说,他如果能不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