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镇虽然不敢自称是仁君。
他不是没有下令杀过人。
但是他自认为对百姓爱护之心,从来没有变过,修水利也好,降盐价也好,很多事情,朱祁镇都是为了百姓着想。
朱祁镇所做所为,可以说夙夜忧叹。朝廷大事,那一件事情,朱祁镇不挂在心上。而今杨溥这样说朱祁镇。
一时间生气,愤怒之下,还有委屈与心酸。
也没有了与杨溥继续说话的兴致,世间最难的事情,是将自己的思想装进对方的大脑之中。
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
现在双方的观点都表明了,还有什么话要说的。
即便不能说服对方,不能达到妥协,那么就是政敌了。
对付政敌该怎么办?朱祁镇心中自然是有数的。
而今朱祁镇不是当初的朱祁镇,而今的杨溥也不是当初的杨士奇。
朱祁镇心中已经准备好与杨溥一战,换一个首辅,对朱祁镇或许是一个挑战,但并非不能做到的。
朱祁镇负手而立,说道:“来人。”
立即有两个太监过来。
朱祁镇说道:“杨首辅累了,扶杨首辅回去休息。”
杨溥颤颤巍巍的行礼说道:“老臣遵命,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杨溥行礼过后颤颤巍巍的下去了。
朱祁镇坐在大殿之上,说道:“传令下去,朕谁也不见,之前安排好的,全部推下去。”
朱祁镇要思量很多事情,怎么将杨溥拿下来,又怎么善后,谁接任首辅。等等事情,这都是要细细斟酌的,最好对朝廷的影响降低到极点
如果能平稳过度是最好不过了。
“该怎么办?”朱祁镇自己没有发现,他眉目之中,似乎有一些跃跃欲试的感觉。似乎是与人斗,其乐无穷。
朱祁镇正筹划着发起一场政争,将杨溥掀下马的时候。
杨溥并没有回内阁,而是直接回家了。
这是杨溥少有几次,没有在内阁当值到下班,而是直接回家。
回到家中,杨溥的脚步忽然踉跄起来,忽然一手扶住柱子,口中一口鲜血喷出来,撒了一地。
一个跟随杨溥的老仆见状,立即搀扶住杨溥,说道:“老爷,您又吐血了。”
随即立即拿出一个锦盒,从里面翻出一颗药丸,让杨溥吞服。
对杨溥来说,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吐血了。
岁月不饶人。
杨溥对自己的身体其实是有感觉的。
进入今年之后,杨溥觉得衰老在他的身上加快了。他已经是快八十老人了。这种感觉让杨溥很清楚的理解为大限将至了。
他原本充沛的精力,慢慢的支撑不下去了。
他不敢找太医,一来太医的技术未必多好,二来杨溥的病情一旦外泄。就意味着杨溥政治生命的结束。
所以杨溥发动自己的人脉,请了一个郎中悄然过府。这郎中给出的结论是,大限将至,神鬼难医,劝杨溥叶落归根
但是对杨溥来说,家乡已经是很遥远的概念了。
他一辈子最好的年华,都在北京度过,不管是在翰林院之中的冷板凳,诏狱之中铁栏杆。文渊阁的交椅,书房之中的孤灯。
等等。
他都习惯了北京的风沙,北京的干燥,还有北京才有繁华,忘记了家乡的摸样,只记得那一条依稀的小河。
天下之大,吾心安处即故乡。
对于杨溥来说,让他心安的地方就是北京。
杨溥宁肯死于任上,什么灵丹妙药也没有办法,那郎中只能开了方子,制成药丸,每日吞服。
不过是治标不治本而已。
也正是因为如此,杨溥今天才将不敢说不该说不能说的话,一古脑全说出来了。
“不用了。”杨溥刚刚说了三个字。又忍不住,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老仆吓得面无人色。
杨溥用枯瘦的手抹了一把鲜血,说道:“去请曹恒山过府。”
老仆说道:“老爷,你就这样了,还是好好休息了吧。”
“速去。”杨溥眼睛一瞪,他虽然气息微弱了许多,但是一声威严还在,说道:“国家大事,岂可耽搁?”
这老仆只能点头答应,先送杨溥回房间躺着。然后就匆匆去找曹鼐曹恒山了。
当曹鼐见到杨溥的时候,顿时心中一惊,因为他所看见杨溥,与平日在内阁之中杨溥简直是判如两人。
杨溥虽然很老了,但是平日精气神撑着,看上去神采奕奕,虽然满头白发,但在别人看来,根本不像七十多岁的老翁。
但是此刻杨溥躺在床上,呼吸微弱多了,而床前盘中,更是大团大团的鲜血,一股血腥味与药味,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味道汇集在一起。
让曹鼐鼻子有些难受。
不过,这都是小事。
曹鼐好像没有察觉一般,直接问道:“请太医了没有?”
“老爷不让。”老仆说道。
曹鼐顿时发怒道:“首辅的身子关乎天下大政,岂能不请太医,速去。”
这老仆不敢怠慢。立即去了。
杨溥听见了曹鼐的声音,说道:“万钟,你来了。”
曹鼐立即行礼说道:“首辅,曹某来了。”
曹鼐子万钟,号恒山。
杨溥对身边的人说道:“你们都出去吧。”
一时间杨溥的卧室之中,只剩下曹鼐与杨溥两个人了。
杨溥说道:“万钟,你觉得当今如何?”
“这-------”曹鼐说道:“岂是臣子可以谈论的吗?”
杨溥说道:“你不说,我说。”一瞬间杨溥的眼睛之中充满了神光,似乎整个人都变得有精神起来。说道:“当今少年登基,爱民如子,本朝以来列代皇帝之轰,当今恐怕要胜过仁宗宣宗,将来未必不能胜过太宗皇帝。”
“远见卓识,是在令人钦佩,本朝很多问题,陛下都能圣裁,很多事情,即便是我看了,也觉得陛下的办法,实在是出人意料之外,却是暗合情理之中。”
“登基以来,早朝不断,每日临朝召见大臣,锻炼弓马,是为修身,不沉迷于女色,独宠中宫,后宫和睦,是为齐家。治国之道,也日趋娴熟,张弛有度,阴阳有术,任用贤才,虽然有些焦躁了一些,却也是少年人的天性。没什么大不了的。”
朱祁镇如果能听见杨溥这样评价他,估计会大吃一惊的。
其实杨溥并非对朱祁镇不满意,只是杨溥知道,皇帝身边从来不缺奉承之言,作为大臣。当以直谏为贤。
正因为如此,杨溥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才选择一个时机,与朱祁镇说实话。
虽然朱祁镇不喜欢听,但是在杨溥却是句句肺腑。
“只是陛下有一点,却需要大臣来弥补。”杨溥说道:“陛下长在深宫,虽然明于大义,但是到底不知道民间疾苦,有爱民之心,却不知道百姓真正的苦难是什么?”
“陛下一直以为与瓦刺大战,仅仅需要军方几十万军队就行了,却不知道,大战一启。牵连天下,北方六省,百姓都要承担转运之难了。”
“大军决战,死与军前的或许只有万人,几万人,但是苦于转运,填于沟壑之间,饿死家中的百姓,却是数倍于前线。君家乃是河北人,因深知此情。”
曹鼐听了,想起家中父老所言,说道:“首辅所言极是。”
太宗年间出兵北伐动则五十万大军,但是当时北直隶才有三十三万户,其他各省人丁与北直隶相差不大。
这五十万人是从哪里来的?
千里转运消耗之大,壮丁都去运粮食,谁种地?家中妇孺谁来管,说起来都是一把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