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闻鼓,惊动的不仅仅是朱祁镇。几乎是文武百官该知道都知道了。
毕竟,大明官府衙门的布置,也是以皇宫为中心,散布开来。
朱祁镇能听见,大部分官员也都听到了。即便个别不知道的,也会有人传到的。
内阁七位距离文华殿很近,在朱祁镇命人传话之后,很快就到了文华殿。
却见一个衣衫褴褛,形同乞丐的人被带了进来。
这个人一见文华殿光滑的地砖,都不敢用脚踩,而是跪在上面过来。
朱祁镇见此人满面风尘,几乎看不清楚本来面目,浑身散发出一股异味,也说不上来什么味道,让朱祁镇远远一闻,就有一股反胃的感觉。
只是朱祁镇却知道,这个样子的人,其实就是大多数大明低层百姓的样子。朱祁镇想到这里,顿时觉得这味道也不是那么难闻了。
让百姓困苦如此,乃是为政者之过。
朱祁镇上前几步,伸手搀扶起这个人,问道:“老人家,你多大年纪了?”
朱祁镇刚刚在乾清宫批阅奏折,并没有穿正装,而是身穿一身月白长袍,脚上等着一双靴子,腰间陪着龙纹玉佩,倒是能显露出自己的身份。
只是这个人,明显没有这个鉴别能力。
“小的王焕,乃太原府人,今日太原府大旱,百姓颗粒无收,官府没有赈济,小人活不下去了,这才被同乡所托,请朝廷救命啊。”这个人说话有些语无伦次,答非所问。但是朱祁镇一听,顿时皱眉,问道:“首辅,山西是怎么回事?可曾上报灾情?”
朱祁镇印象之中,陕西上报灾情了。朱祁镇刚刚免了陕西的钱粮,但是山西却没有上报。
再听这人一说,朱祁镇心中顿时大怒。
杨溥听了,立即下跪说道:“老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朱祁镇命太监下去安置这个人,并叮嘱道:“好生待他,问清楚情况。”这才过来,将杨溥搀扶起来,说道:“先生何至于此,山西之事定然与先生无渋。只是山西那边情况到底是怎么回事?朕却有一点不清楚了。”
“但凡赈灾,都是朝廷拨款,地方何以隐瞒不报?”
这是朱祁镇疑惑所在。
但凡朱祁镇登基以来,不管朝廷财政再紧张,那么是九边的军费先拖一拖,但但凡下面报上来的赈灾款项,朱祁镇从来没有说不批的。
甚至只有多给,没有少给的。
朱祁镇也知道下面的官员未必多干净,或许有人赈灾款项之中贪了一笔。但是朱祁镇一边严查赈灾款项,一边从来不事先核查,而是事后核查。
很多时候事后核查,未必能查清楚。
但是朱祁镇觉得,百姓是最重要的,只要百姓得到了赈济,即便是有个别聪明的蛀虫躲过了朝廷的核查,就当他们聪明吧。
但是朱祁镇假设山西布政使乃是一个贪官,他为什么不多报灾情,多报赈灾款项,而贪污,而选择了瞒报。不报。
这里面的情弊,朱祁镇一时间想不明白。
但是杨溥是多年老手了,他叹息一声,说道:“以臣之见,原因有三个,第一个,就是地方的粮仓已经空了。”
“朝廷赈灾,一般是先让地方自己赈济,如果地方灾情不重的话,地方赈济之后,朝廷豁免当地要上交的粮税,来补充地方的亏空。”
朱祁镇也明白这一点,很多灾害从外地运粮过去,消耗太大,都是当地官仓的粮食直接赈灾。
朝廷豁免的粮税,一些是对百姓减免,其实还有一部分乃是对地方官仓消耗粮食的销账。已经赈灾用的粮食,就不用上缴国家了。
所以都是事后统一核算的。
朱祁镇一想也不对。
他即便是将地方粮仓粮食倒卖了,这个时候,也可以虚报赈灾款项,让朝廷补贴,将账给平了啊。
在贪赃枉法之上,朱祁镇从来不敢小看,地方官员的想象力与执行力。
“第二个原因,就是陛下登基以来,最重视地方官的治行,凡是治行第一人地方官,都会有重任,比如说于谦,周忱,何文渊,等等。想来这位是想粉饰太平,只是万万没有想到局面超出他的控制,想再改变就已经不行了。”
“第三个原因,就是京察在即了,今年年底京察结束,明年就要开始外察了。想来他觉得是躲不过的,想要将这一件事情给压下去。”
朱祁镇咬着牙说道:“无耻败类。”
朱祁镇太清楚,所谓的压下去是什么意思了。大旱之下粮食收成不好也就罢了,这位为了粉饰太平,定然还会让百姓以正常年份的交税。
这是硬生生的要逼死人啊。
而且死的不是一个两个,一死就是成千上万。
朱祁镇看着杨溥,说道:“首辅,朕以天下之重,交付给首辅,首辅就是这样回报朕的吗?”说完,不等杨溥说话,朱祁镇就拂袖而去。
一边走一边说道:“传金英,王裕来见朕。”
朱祁镇决议,东厂锦衣卫联合出动,先将山西布政使给拿下来再说。
朱祁镇离开之后。
杨溥跪在地面之上迟迟不动,曹鼐见状,前去搀扶杨溥说道:“杨大人,杨大人。”
杨溥这才勉励起身,说道:“我不如东里兄啊。”
很多时候,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只有遇见事情的时候,才会发现。
杨溥一直以来觉得,他的能力其实并不必杨士奇差,杨士奇在的时候,四海无事。看上去杨士奇什么都没有做。
但是杨溥知道,如果杨士奇在的话,下面根本不会出这样的事情,以至于闹出登闻鼓来,简直是狠狠的打了杨溥一巴掌。
让他在皇帝面前无地自容。
杨溥看似辅佐皇帝,做了很多事情,比如河北水利工程,比如盐法改制,比如正在进行的长城工程,比如周忱力主大明中枢财政改革,还有以京师为中心的驰道已经慢慢向四方蔓延了。
这都是他主持之下的功劳。
他也感受到了,官场的风气有变化,特别是王振在太皇太后死后,越发嚣张起来,很多人的关系直通王振,让他也有些无可奈何。
所以,他才下决心打掉王振,然后以京察的形式,清理一遍,但是万万没有想到,下面的官员都无耻到这种地步了。
杨溥太明白了,事情闹到这个地步,绝对不是山西布政使一个人事情,甚至整个山西三司都烂掉了。
这个人结果,甚至比朱祁镇对怒斥,更让这个老人伤心。
杨士奇做的是放缓于未然,而他只能是亡羊补牢。
不过片刻,杨溥就重燃斗志,他心中暗道:“我杨溥,不是杨士奇。东里公的风格不是我的风格,既然有硕鼠敢坏我大明江山,就让你们看看,老夫手段如何。”
有时候,杨溥发起狠来,比朱祁镇发狠更可怕。
因为朱祁镇毕竟年轻,他发怒,最多杀几个人而已,再狠的,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发泄了,但是杨溥却是太知道,怎么用大明朝廷这台国家机器了。
山西布政使曹习。还不知道,他自己的小命已经走进倒计时之中了。更加不知道,很多地方官在正统十年,就迎来了首辅大人发起的廉政风暴。
被拿下的省一级别的官员,决计不是山西一省。明年的外察,对大明很多地方官来说,都是分外残酷的。
杨溥回到内阁之后,立即将都察院与刑部的人全部叫来了,就在朱祁镇前脚将东厂与锦衣卫的人派到山西之后,都察院与刑部的人马,也接踵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