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朱祁镇都知道,走私兵器与走私铁器,是五十步与百步的距离。
大明与草原上的贸易,从来是将铁打造成铁锅,但是真要打仗的时候,这些铁锅也是融成兵器来用的。
但是不管怎么说,这都隔了一层。
而走私兵器,更是赤裸裸不见掩饰了。
对于很多太监来说,他们只要钱,至于大明,至于朝廷,关他们什么事情?
朱祁镇一直在王振身上贴一个标签,就是他政治上的盟友,但是而今看看,不知道是他自做多情,还是王振真的不堪造就。
到了现在,朱祁镇反而平静下来。冷静的问道:“徐尚书,你可有实证?”
徐曦说道:“不用别的证据,九边武器耗损数量,兵部通通在册,陛下有意可以当初核算,就知道其中奥妙了。大同镇守太监郭敬,更是明目张胆。”
“不必了。”朱祁镇很清楚,杨溥今日是一定要将王振至于死的,所拿出的证据,定然是无懈可击。
朱祁镇并不觉得自己能找出什么错处。他看着徐曦说道:“此事当日为什么不说?”
徐曦说道:“臣不敢。”
朱祁镇脸色顿时有些凄然,说道:“好一个不敢,徐尚书,朕是何等人,此等大事,朕还会由着他吗?”
只是杨溥与徐曦都是低头行礼,不说话。
其中意味代表着什么,朱祁镇自然知道。
朱祁镇忽然一下子没有了力气,说道:“两位请回吧。”
杨溥这才与徐曦一并出了乾清宫。
出了乾清宫之后,徐曦说道:“首辅,这事牵连太大了,贸然说出来,恐怕朝野之间,又一番动荡。”
走私铁器,兵器这一件事情。绝非王振一个人插手进去了。其中有很多将领都参与进去了。
想想就知道,虽然太监在京城有关系,但是在九边不打通上上下下。哪里能那么顺顺利利的出货,而这一件事情,让边军一点都不参与进去。
如何能运行这么多年。
杨溥说道:“无妨。真因为如此,王振才死定了。”
朱祁镇呆坐一阵子,只觉得自己是一个傻子。自以为耳目清明,天下大事都在他掌控之中,但是此刻才知道,他能知道,不过是下面人想让他知道的而已。
紫禁城至高无上,但也是至高无上的囚笼。必须时刻保持警惕,轻易相信一个人,下场就是这样的。
朱祁镇嘴角微微勾起一丝冷笑,说道:“让王振来。”
王振来到乾清宫的时候,乾清宫之中,没有一个人。空荡荡的的,只有一层层的书架,冷清之极。
王振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是来了之后,忽然有一种不妙的感觉。他又见朱祁镇脸色不好,顿时心中咯噔一下。心一下子提了上来。
王振对朱祁镇太熟悉了。
在别人面前,朱祁镇能够掩盖内心的波动,但是在王振面前,却是做不到的。
朱祁镇也就直接问了,说道:“王大伴,有一件事情,朕要问问你,九边的镇守太监,特别是大同镇守太监郭敬,是你的人吧,他买兵器给瓦刺,你知道不知道吗?”
王振一听,顿时觉得不妙。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朱祁镇冷哼说道:“说。你如果不想说也可以,那就不用说了。”
什么人不用说话,只有死人。
王振立即说道:“小爷,老奴是决计没有参与进去。”
朱祁镇说道:“我没有问你参与进去没有,我只问你知道不知道吗?”
王振说道:“老奴是知道的,但是九边走私兵器的事情,不是一家两家,大同参将石亨,成国公府,武进侯朱家,都参与进去了。老奴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啊?”
朱祁镇此刻再也按捺不住了。厉声说道:“谁允许,你睁眼闭眼了?”
王振说道:“陛下,此事参与的人太多了,不可轻动。否则------”
朱祁镇语气之中嘲讽之意,增加了不知道多少,说道:“王振,你不明白吗?你只需要将你知道的事情告诉朕就行了,谁允许你自己做决定的。”
“你真以为你是内相啊?”
王振浑身一震。
的确,王振在权力中心,可以说任何国家大事,看上去王振都不参与进去。但是实际上,王振想插手什么事情,都能插手进去的。
朱祁镇倒不是殆政,而是事情太多了。朱祁镇不得不分散一些权力让王振分担。
王振权力之大,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初衷。
他忘记了,他的权力乃是从朱祁镇那边借过来的,朱祁镇信任他前提的。朱祁镇所有心思都在推行他心中的大业上。
在这个前提之下,王振的一些小错误,不算什么?王振在奏折上做的小手脚,也不算什么?
但是朱祁镇万万不能忍受的是王振成为自己大业的阻力。
瓦刺与大明大战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朱祁镇正在想办法在各个方面准备大战,但是王振居然隐瞒了关键的问题。
对于朱祁镇来说,王振是否参与进入走私生意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这事情他没有上报。
厂卫乃天子耳目,这种自做主张的耳目,要之何用。
甚至朱祁镇现在发现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这种猖狂的边境走私,是一定要处理的,即便不能完全根绝,但也要大扫荡一遍。
如此一来,王振就非常碍眼了。
这一件案子,决计不能闹太大,因为太多人的参与进去了。
朱祁镇不可能将成国公府家满门抄斩。
但是也不能太小了。
否则下面的人还以为例行公事,毕竟朝廷每年也是会派巡按去清查的。力度不够,是查不出来什么的。
那么怎么样才能显示出力度之大。
杀人祭旗。
杀谁?
王振是最合适了。
杀人也是有技巧的。
兵法有云,奖一人则三军勇,奖之,杀一人则三军怖,则杀之。
王振的嚣张天下皆知,王振与朱祁镇的亲厚,也天下皆知,而今就因为走私案,而处死,则九边上下,决计没有一个人敢怠慢。
朱祁镇心冷如冰,说道:“朕的寝陵,还是会给你留下一个人位置,你我来生相见。”
王振整个人好像散去了精气神,说道:“奴婢知道,奴婢来生,还愿意伺候小爷。”
朱祁镇一挥手,王振跌跌撞撞的走了出来。
王振一出乾清宫门口,就有一队太监已经等候在此,领头的乃是刘永诚。刘永诚立即说道:“王公公这边走。”
王振自然知道,他是来做什么的。说道:“刘公公请。”
转到一座偏殿之中,这里早就摆好了酒席,却只有一个座位。刘永诚一拍手,立即有人端上一壶酒。
刘永诚说道:“陛下念在多年情分之上。让你走的舒坦一点。这可是上好的御酒。”
王振颤颤巍巍的手接过这一壶御酒,坐在唯一的位置上,看着琳琅满目的菜肴,说道:“好,今儿我就不请刘公公落坐了。”
王振一口酒一口菜,吃得匆匆忙忙,虽然他努力镇定下来,但依旧是食不知味。不过片刻药劲上来了,他双眼冲血,什么都看不清楚了,依稀看见一个九岁的孩子从大门走了过来。
王振忽然认识这个孩子,就是几年前的朱祁镇。他张开嘴,却发不出声来,只有鲜血一股股的冒了出来。
“小爷--------”王振含血的嘴巴上下张合,含糊的说出最后两个字,随即栽倒在桌子之上。
死不瞑目。
刘永诚上前,一探王振的呼吸,说道:“好了,去给陛下复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