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一行后,太皇太后的身子骨一落千丈,陷入弥留之态。每日不分白天黑夜,清醒的时间少,昏迷的时间多,甚至即便是清醒的时候,也不能说完全清醒了,已经开始语无伦次了。
多次叫襄王的小名。
但是襄王已经在麓川了。
太皇太后终究没有等到皇子的诞生。在六月十五日,驾崩了。
比历史上提前了三个月。
却不知道是不是而今这个朱祁镇比历史上的正统更让他操心。
太皇太后驾崩,举国同悲,天下缟素。
在永乐年间,在与汉王争位的时候,太皇太后就参与其中,在仁宗登基之后,更是参与进入几乎所有重大的政治事件。
如果说,仁宗皇帝乃是与民休息之政的提出者,那么太皇太后就是将这想法落实的人,从仁宗登基之后,到而今近二年,边疆虽然不能说没有烽火,但是海内并没有大战,百姓从永乐年间的奔波劳苦之中恢复过来。
虽然朱祁镇有提出河北水利这样的大工程,但是于谦毕竟是能臣,在他的主持之下,不敢说百姓都没有承受营造之苦,最少很少人因为水利工程而家破人亡。
即便朱祁镇也不得不承认。百姓得以安堵,多太皇太后之力。
所以太皇太后不仅仅在官场,即便是在民间也有很高的威信。
朱祁镇不管是真伤心,还是为了继承太皇太后的政治威信,对太皇太后的丧事也只有大办。朱祁镇亲自扶灵,葬礼规格之大,直追宣宗的葬礼。
而这一件丧事,更是成为正统七年最大的事情。
办完这一件丧事之后。
朱祁镇却避居太庙之中,不见任何人。
宫中忧心忡忡,不得不请皇后去劝。
太庙之中,乃是供奉列祖列宗的地方。
朱祁镇坐在蒲团之上,面前的乃是太祖,太宗,仁宗,宣宗,四位皇帝画像一字排开。
朱祁镇坐在这里,就好像是在论文答辩一般,接受这些皇帝的质询。
不,朱祁镇是在接受自己的质询。
他对太皇太后的感情从来是很复杂的。
最开始的政治假想敌,后来的心中靠山支柱。
在做很多事情上面,朱祁镇都是可以大胆的去做,原因很简单,有太皇太后在。太皇太后是可以为他兜底的。
就好像是小时候一样。
太皇太后一去,朱祁镇心中先是觉得松了一口气,因为不管山岳说不说话,山岳在哪里,本身就是一股压力。
不管太皇太后还政到什么程度,但是太皇太后只要活着,她一句话,就能引起重大的政治影响。
朱祁镇做任何事情,不将太皇太后意见纳入考量之中,是不可能的。
太皇太后走了,这股压力就不在了。
这对朱祁镇来说,是一件好事吗?
不,心中的依靠不在了。
此刻,他真真正正的成为孤家寡人,之前有些心底的疑惑,是可以选择性的与太皇太后说说,但是而今,他又能与谁说啊?
杨溥,于谦,王直,曹鼐,张辅,胡濙?
别开玩笑了。
朱祁镇怎么可能与他们说心底话。
他们都是朱祁镇的左膀右臂,肱骨之臣,但是也是朱祁镇的对手与敌人。
这个世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想将这个世界带到什么方向。他只觉自己好像是一个双目皆盲的剑客。
不知道要走到何方,不知道敌人从哪里来,不知道朋友从哪里来。
唯一能做的是,向前方走去,一步步走去,对于任何一个靠近的声音,都拔剑斩去。
至于他选择的道路,到底是真能通向光明,还是黑暗,就连朱祁镇自己都动摇了。
王安石变法的目的,未必不是好的,不管说王安石是奸臣也好,是名臣也罢,但是不得不承认,王安石变法引起的新旧党争,直接导致了北宋灭亡。
很多事情,朱祁镇之前都没有想过,但是此刻却细细的剖析。
如果让一个男人一瞬间长大,就是当他意思到,满目看过去,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人,全部是依靠自己的人。
就好像是奉天殿的御座一般,看上去华丽非常,但是背后乃是九龙柱上面有龙形浮雕,是靠不得的,而两侧距离很远,根本不可能将双手放在扶手之上。
必须坐得笔直才行。
朱祁镇心中反思自己,一时间忘记了时间。
忽然听见太庙的门一响,钱婉儿挎着一个篮子,挺着大肚子,走进了太庙之中。
一进太庙,钱婉儿的呼吸都紧促起来。
这里就好像是寻常人家的祠堂,一般都不许外人进入的,连钱婉儿也没有资格的,这也是下面的人不得不请皇后过来的原因。
朱祁镇立即将钱婉儿搀扶过来,说道:“你怎么来了?”
钱婉儿说道:“皇上,你在里面待了好几个时辰了。下面的人担心,就让我来叫。”
朱祁镇看了看天色,说道:“让你担心了。”
在古代过得时间长了,朱祁镇也学了一手看日头读时辰的技能。
钱婉儿说道:“陛下身负天下之重,太皇太后去了,陛下即便是伤心,也不能这般,臣妾想来,太皇太后在天之灵,也不会让你这样的。”
朱祁镇说道:“我知道了。”
虽然朱祁镇心中为太皇太后去世伤心的成分,是有的。但是极少。因为朱祁镇早就蜕变成一个政治人物了,他或许身上有这样那样的伪装的,但是本质上,他解读太皇太后驾崩这一件事情,乃是从一个政治事件来解读。
钱婉儿双手抓住朱祁镇的手,说道:“皇上,即便没有了太皇太后,你还有母后,还有我,还有孩儿。”
“你即便是为了我们也要振作起来了。”
朱祁镇看着钱婉儿,心中一阵触动。
他看得出来,眼前这个女孩是爱惨了他。他本意上是在履行一个皇帝的义务,因为后宫和谐,才能让他花更多时间在朝政上。
说起来,他琢磨杨溥心思的时间,也远远超过他想皇后的时间。
但是这个傻子,却这么轻易的就动了真情。
朱祁镇微微一笑,说道:“我知道,我会振作起来。”朱祁镇扶着钱婉儿说道:“走吧,朕饿了,列祖列宗灵前吃东西,总是不大好的。”
钱婉儿脸上一红,埋怨道:“这还不是你中午没有吃饭,我才带了一些点心进来。”
朱祁镇说道:“好,好,好,是我的错。”
就这样,朱祁镇扶着钱婉儿走出了太庙。
下午的阳光从他们身前打了过来,模糊了他们的身形。
墙壁上的画像,用莫名的目光看着他们的背影,似乎有如神光一般。
随着太皇太后的离开,永乐年间的风云人物,也跟着他们的故事成为历史的一部分,而朱祁镇却要踏着他们的余晖,继续的向前走下去。
太皇太后的时代结束了,同样结束了,从洪熙年间到而今这一段,不敢说绝对和平,但是相对和平的时代。
但是随着太皇太后的离开,草原上传来的战鼓之声,已经跃跃欲试了。
已经持续二十年的和平,虽然还在继续下去,但是剩下的每一天和平的时间都弥足珍贵。
一根已经绷紧的线,正在承受两边君主的合力施压,就等着崩断的一天了。
朱祁镇的时代,就在夹杂在血光之中,一步步的来临了。
只是他并不知道,到底是光明还是黑暗。但是他只能按着自己的意志走下去了。
一场从辽东,宣大,榆林,宁夏,甘肃,哈密的战争,缓缓的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