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虽然说秉政,但是大部分政务其实都是在内阁处理的。
也就是说,大明真正的政务中枢,就是内阁。
最少在宣德十年到正统四年这一段时间之内,的确是这样的。
一来太皇太后也老了,二来太皇太后毕竟是女人,在政治上或许眼光独到,但是地方情弊未必太清楚。
所以太皇太后需要杨士奇。
而今太皇太后将政务交接给了朱祁镇。
朱祁镇虽然觉得自己准备了好些年了,想要大展拳脚,但是在行政体系之中,却也没有下手的地方。
一来以三杨为首的文官集团,抱起团来未必比勋贵集团差劲。二来,就是三杨做得实在太好了。
三杨秉政时期,乃是大明政治最清明的一段时间。
别的不说,这个时代被百姓称为清官,甚至后世编为戏剧的官员,就有好几个,于谦仅仅是其中之一。
东林党说是众正盈朝,那是瞎扯。但三杨时期,朝廷之中大部分官员还是合格的。
即便是有些人反对朱祁镇,但是朱祁镇也不得不承认,这些大臣的人品,还是过硬的,比如王文,比如李时勉。
杨士奇一旦不在,天下这个摊子落在朱祁镇手中,朱祁镇未必能做的如杨士奇这样好。而且杨士奇毕竟老了。
七十五岁的老人,还有几年可活?儿子又不争气。
将朝政托付在杨士奇手中,朱祁镇也放心。
朱祁镇说道:“先生何出此言?先帝留先生以助朕,朕方弱龄,不知道天下为何物,只是依赖老臣的时候,先生就要弃朕而去吗?”
朱祁镇见杨士奇头上的汗,说道:“先生可是觉得大内太大,行动不便?王大伴。”
王振说道:“奴婢在。”
朱祁镇说道:“传朕旨意,杨先生今后步撵上朝。”
杨士奇说道:“臣谢陛下隆恩,只是臣的身子骨实在是?”
朱祁镇说道:“先生不能弃朕而去在,先生如果觉得内阁事务繁忙,可以多分派给年轻人一些。只要先生在京中,就是朕的定海神针。”
杨士奇心中暗道:“这定海神针,语出何典?”《西游记》乃是明后期的事情了。杨士奇对此也不明白。不过,他知道这仅仅是细枝末节而已。
将事情转到正事上了。
杨士奇这般乞骸骨,并非作伪。
这已经不是杨士奇第一次乞骸骨了。
人到七十古来稀。
杨士奇已经明显感到身子不大行了。落叶归根之念,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而这一次乞骸骨,也是试探。
试探皇帝对他的重视程度。
如果朱祁镇对他不重视,杨士奇就不想多说了。
七十多岁的人了,还不能合则留,不合则去吗?不客气的说,以杨士奇的名望,今日真给皇帝一个脸子。
皇帝还真怎么样不成?
太皇太后说杨士奇比之前暮气多了,的确如此。七十多岁的人了,做事自然不能像年轻人一般。
他知道朱祁镇这个年纪的小青年,有什么说道理是多不通的。
不过他被朱祁镇这样一说,心中也有几分感动,他深受仁宗皇帝隆恩,宣宗皇帝待他也不错,而今小皇帝,又是这般待他。
他总就要说些实话的。
杨士奇起身跪倒,说道:“臣谢陛下隆恩。”
朱祁镇连忙起身,将杨士奇搀扶起来,说道:“先生何必如此,坐着就行。”
“陛下。”杨士奇说道:“臣知道蹇公临去的时候,给陛下留了话,不知是否?”
朱祁镇说道:“确有此事。”
杨士奇说道:“老臣不敢自比蹇公,但也有几句贴己话,想告诉陛下。”杨士奇说到这里,轻轻一顿。
朱祁镇立即会意,一挥手。
王振立即将所有在一边伺候的太监宫女都带下去了。
沉重的木门关闭了。
阳光被窗户上格子,分成一块块铺在地面之上,与金砖相互辉映,更显得金碧辉煌。
朱祁镇说道:“先生请讲。”
杨士奇说道:“老臣所言,也是一句老话,马上得天下,不可马上治天下。”
这的确是一句老话。
但是朱祁镇才不相信,杨士奇如此重视,来见朱祁镇,却仅仅说这样一句老话。故而朱祁镇继续说道:“先生,此话怎讲?”
杨士奇说道:“本朝太祖开国以来,七十多年,看上去是太平盛世,但是危机隐藏。当然了,老臣自信还是给陛下留了家底的,陛下欲为太平天子,却是可以的。”
“陛下初登大宝,就有征瓦刺之言,当时老臣听了,既高兴,又担心,高兴乃是国家有一位振奋君主,担心却是担心陛下年轻气盛太过冒失了。”
“而今老臣却是放心了。”
“只是,臣还是要提醒陛下,国朝大敌从来只在内,不在外。”
朱祁镇听了,心中明白的很。
任何如中国这样的体量大国,真正的危机从来是来自内部的,而不是我外部。
朱祁镇说道:“先生,可是说的卫所空额之事?”
杨士奇说道:“这仅仅是其一,朝廷之中弊政,第一是流民。”
朱祁镇一听流民两个字,大吃一惊,说道:“天下还有流民?”
杨士奇说道:“有,臣估计就在郧阳山之中,山民在此结寨而居,不肯下山,最少有数万之多,将来恐怕还会更多。”
朱祁镇一直以为,在杨士奇的治理之下,天下太平,百姓安居,即便有些灾荒,但是朝廷赈济也很及时。
但是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时候,已经有流民了。
郧阳这个地方,朱祁镇想了一阵子,才想起来,却是汉江上游,陕西与湖北交界之处,南边不远出,就是神农架,可以说是深山老林。
朱祁镇说道:“这是怎么回事?”
杨士奇说道:“臣也是这一段时间才发现的,下面的人还想瞒我,朝廷所下令流民复业之举,是大半成空。”
“臣本以为,是官员的问题,但是细细盘问过,才知道,乃是乡间大户侵吞流民土地,朝廷虽有复业之令,但是没有田产,哪里又是家乡。”
“这样的情况,不是一处两次。”
“河南湖北多不胜数。毕竟法不责众。”
朱祁镇也知道,因为天灾人祸,总是有流民产生的,但是朝廷赈灾一般都很及时。
对于流民一般有两种处置,一种是回本籍复业,一种是留在当地落籍。
总之,太祖皇帝的法令非常严苛,任何一个百姓,没有路引是不能远行的。
但是此刻朱祁镇才知道,流民问题其中猫腻定然不少。
但凡有一些活路,百姓又怎么肯去深山老林之中生活。
要知道这个时代的深山老林,与后世的深山老林是完全两个概念,后世东北虎都是保护动物,但是这个时代,华南虎的活动区域,是相当大的。
在深山老林之中,被野兽所食的事情,不要太多。
只能说一句话,那就是苛政猛于虎。
朱祁镇又想了深一层,既然逃亡深山老林之中百姓就不少,那么被大户人家收留,成为奴仆的百姓,岂不是更多了。
朱祁镇说道:“如此之事,怎么能不管?”
杨士奇说道:“臣也是刚刚知道,此事仅仅是冰山一角,只是臣精力枯竭,不能为陛下所用了,陛下当派遣一员钦差,却郧阳等地。能劝返的劝返,不能劝返的,朝廷在郧阳再设一县吧。”
“毕竟天下生灵为重。有斯民方有斯土。”
朱祁镇心中沉重多了,就好像是踹了一块大石头。说道:“朕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