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朱祁镇问道:“何出此言?”
于谦说道:“陛下只以为李大人为清贵之臣,却不知道李大人在太宗朝上书言时事,触怒太宗,然太宗依然说,李大人所言,实不可改。”
“而且国子监也是为国储才之地,如果李大人仅仅是一学究,如何能让他做国子监祭酒。请陛下放心,这一件事情,交给李大人,决计万事无忧。”
朱祁镇说道:“只是,李大人要远窜,不知道能不能安置到新安?”
于谦说道:“朝野上下,都以为处罚过当,陛下下此恩旨,必能得百官之心。即便是内阁也不会不体谅的。”
朱祁镇说道:“那么这一件事情,就拜托先生了。”
于谦说道:“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朱祁镇目送于谦离开之后,这才松了一口气,从新将刚刚所过的话,复盘一遍。觉得这一件事情没有什么问题,这才松了一口气。
此刻的朱祁镇,将君臣一日百战的信念,贯彻到所有行动之中,与每一个人谈话,对他来说,都是一场战斗。
还好,于谦是一个君子。
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于谦还是好对付的。不过,这并不会让朱祁镇对于谦看轻,恰恰相反,更为看重。
因为朝廷之上,各种魑魅魍魉好找,真正内外如一的君子,反而不好找,或者说,君子就不应该在这样的朝廷之中厮混。
果然每一个人的悲剧都是来源于自己的性格。
于谦也是如此。
夺门之变的于谦,不管是倒向谁。都能位极人臣,但是他偏偏保持中立,这就导致了于谦最后的下场。
朱祁镇或许没有发现,他已经变成他眼中魑魅魍魉一般的人物,越是如此,对于谦品行,就越是向往。
虽然自己做不到。
于谦这一次的事情并没有做差。
数日之内,朝廷的命令就下来了。李时勉由国子监祭酒贬为新安知县。
朝野之间,有不知道有多少人同情李时勉,纷纷约定李时勉出京那一日相送,只是李时勉似乎早有准备。
提前两日出京。等他们知道发现的时候,李时勉已经不在北京城中了。
但是李时勉躲得了别人,却躲不过一个人。
李时勉带着一个老仆,雇佣一辆马车,出了东直门,向通州而去,准备到了通州换成官船。
只是他刚刚出了北京城,就一些彪形大汉将李时勉拦住了。李时勉将车帘打开,目光一扫,就知道拦着他的这些人,定然是军中出身,他浑然不惧说道:“怎么?谁想要老夫的命吗?”
“不敢。”为首的军官行礼道:“我等不过奉命来请先生一叙。”
李时勉说道:“我如果不想去?会怎么样?”
“我等自然不会将先生如何,只是天子脚下,谁又敢将朝廷命官如何,先生如此,不免有一些太胆小了吧。”为首的军官说道。
李时勉听了,说道:“也好,就会会你家主人。”
这个军官如此说,李时勉却知道,事情并非如此,纪纲最嚣张的时候,与当时的阳武侯薛禄,也就是常德公主夫婿他老爹,在南京当街斗殴,都动起刀兵起来。
真以为天子脚下,就没有人敢违法乱纪,真正敢违法乱纪的,恰恰自以为是天下脚下的人。
因为他们信奉权力,不信奉法纪。
古今皆然。
不过,事到如今,李时勉身边,不过一老仆,一个车夫,都不是能打架的人,李时勉年轻的时候,未必是手无缚鸡之力。
只是而今已经老了,自然不以筋骨为强。与其被架过去,不如识趣一点。
纵然是死,也要君子死不免冠。
这些人将李时勉请到路边一处凉亭,这凉亭很是苍老残破,连一个完整的石墩都没有了。头上也大露天光。不过最少有坐的地方。
李时勉过来,远远一看,顿时大惊,说道:“陛下。”
来人正是朱祁镇。
朱祁镇连忙上前,李时勉立即下跪行礼,朱祁镇将李时勉搀扶起来,说道:“李先生请坐。”
两人坐定之后,朱祁镇说道:“朕其实是无颜见先生的,身边的人出了这么大的疏漏。朕实在有愧,只是贬斥先生,是太皇太后的意思,朕也改不了,只能在这里准备了水酒一杯,敬先生。”
朱祁镇一挥手,就有人在凉亭的桌子上摆下四盘菜。两荤两素,还冒着热气,有端出一壶酒来。
朱祁镇起身为李时勉倒了一杯酒。
李时勉双手接过,大为感动。但是依旧说道:“陛下对臣厚爱,臣愧不敢当,只是臣有一言,还请陛下见谅。”
朱祁镇说道:“先生请讲。”
李时勉说道:“陛下身负天下之重,岂能轻出九重,白龙鱼服,恐遭虾戏,一旦有事,乃太后,太皇太后何?奈天下何?请陛下三思。”
朱祁镇听了,心中一阵感动。
这很李时勉。
李时勉从来不是想着,自己的恩遇如何?或者说,即便皇帝对他再好,他也该不了自己的性子,看似他对皇帝,对大明忠心耿耿,但是其实他忠心的从来是儒家信念。
朱祁镇解释道:“这一次外出,朕已经向太皇太后报备过了,这周围有三百锦衣卫护卫,密不透风,请先生放心,决计万无一失。”
李时勉立即说道:“陛下此言差矣,-------”
李时勉还想说话,朱祁镇见状,立即说道:“朕知错了,与先生谈完,立即回宫行不行。朕此次来,不仅仅是送先生的,还是有一件正事,想咨询先生的意见。”
一提到正事,李时勉立即变得严肃起来了,说道:“陛下,但有所问,臣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朱祁镇说道:“太祖皇帝鉴于倭寇之乱,下令禁海。但是到了而今时过境迁,虽有零星的倭寇,但是已经影响不了大局了。有人向朕谏言,说只需如前宋设市舶司,就可以民不加赋,而国用自足。”
李时勉听了,立即说道:“陛下,请斩此孽臣,陛下治国,当讲仁义,何必言利?”
朱祁镇问道:“先生,而今朝廷各方打仗,各地赈灾,都需要钱。”
李时勉说道:“臣为陛下讲孟子,陛下难道忘记了?百姓安居乐业,天下安泰,乃是仁义,至于钱粮之事,不过小利而已。陛下做事,当以仁义为本,如果汲汲以理财为念,以好利为本,臣恐国库大涨,而天下大乱。”
“秦隋往天下,何言无钱粮?唯仁义不立也。”
朱祁镇说道:“朕受教,只是朕也想过,朕从海上多收一分税,则百姓少交一分税,此乃重农之策,而且有能力出海的是何等人家,先生不会不知道,这正是取有余而补不足。”
李时勉听了,默默点头。一时间居然没有说话。
朱祁镇这才松了一口气,说道:“先生,朕也不能听一面之辞。只是新安远隔千里之外,朕又不能飞至,先生学问人品,乃当世之最,朕也最信得过先生,此事到底行与不行,朕不知道,朕将先生任新安县令,却是委屈了先生,却也是朕的一点私心,想让先生试试,这个法子到底行不行。”
李时勉立即行礼说道:“陛下之意,臣知之。只要能为陛下效力,就是天涯海角,臣都愿意去了。此去新安定然将这一件事情调查清楚,行与不行,一定会给陛下一个交代。”
朱祁镇说道:“好,这件事情就拜托先生了。”随即朱祁镇又给李时勉安排了四名锦衣卫做护卫,让他可以写奏折通过锦衣卫渠道,直通大内。